语落无声。
心神受到强烈震撼的时候,耳边脑海会有轰鸣声声,视觉也会随之变得凌乱;此刻场中,当“大先生”三字从十三郎口中道出,整个世界实则极为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窒息。
追忆往昔念英豪,多数是件愉快且会让人荣耀的事,但在某些时候涉及到某个人,追忆就像衙门里翻查陈年旧案那么枯燥无聊,且会让人觉得恐惧。对来自道院的这些人来讲,七十年间,有关剑尊的话题慢慢演变为某种禁忌,无人敢公开议论。
今时今地,绝境逢生,学子们的心神就像压到极限的弹簧,拉到极限的钢丝,再难承受一分多余重量。忽听有人当众问出这样的话,所问的对象不是灵修,而是一名据称参与当年事的对手,大家的心被人猛揪一把,瞬间提到喉咙口。
谁会这么问?
谁敢这么问?
谁有资格这问!
众所周知,剑尊并非出自大家,而是一名地地道道的野修;后来进入道院修行,除上代剑尊给予教导,余者被其认做老师同门的便只有老院长。再后来,大先生坐守紫云长年不出,生平从未收过什么弟子门徒,直到……萧十三郎。
严格来说,道院所有学子都可算为大先生门徒,但又都不是。剑尊逝后,老院长紧随其后驾鹤归天,道院剑尊之位至此空缺,距今已有七十余年。
剑尊和蔼但又极其骄傲,休说寻常人等不入其眼,便是一派掌门、双盟长老站在面前,又有谁敢狂言放肆。这样的一个人,学子们敬仰是一回事,若说与其感情如何深厚,恐怕没有谁好意思跳出来自承。如此这般推导下来,谁敢开口提旧事,把那场只能私下议论的“变故”拧出来?
只有那个人。
只能是那个人。
只可能是那个人。
退一步,假如是什么世外之人想过问,何须等到今天?
此前十三郎对猎妖使搜魂,人人以为他要找的是今日之事的幕后主谋,后来真相即将大白,十三郎依旧继续追查,已令不少人生出疑惑。如今他们才明白,十三郎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乐洪涛,而是将时间倒退七十年,誓求一个黑白分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参加当年之战的灵修不知几许,为什么他要问一名曾经目睹的敌人?为什么他不相信自己人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
能来这里的人,不管修为高低,无论是学子还是别的什么身份,可肯定的是没有谁是傻子。事实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年龄都别十三郎大,最年幼者也是百年老怪,哪有脑筋不好用的道理。如果说,之前小不点出现只让众人疑惑重重,此时此刻,当十三郎问出那句话,学子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
萧十三郎,回来了。
“师兄……”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出声,神情如受惊的兔子惴惴不安;但是很快,周围有人开口响应,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激荡,一声更比一声高亢。
“萧师兄!”
“十三先生!”
“前辈!”
“老师!”
声音高低起伏,称呼乱七八糟,学子们的表情也是一塌糊涂,内心感慨万千。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众人还在生死边缘徘徊,无时不刻不在等候冥王召见。当那三名护阵修士破魂而出,当那三名学子笑赴沙场,人人听到了那番看似强横的话,内心曾有多少悲凉。
道院之人可以死,不可以败。这样的话听着何其强大,只有私下里人们才敢说出来,七十年不败,道院二十七家分院累计付出的代价是:教习不计,学子死亡超七百,重伤难愈超过三千人。
以这样的代价换来不败,到底值还是不值?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敢问出来。事实上,道院对外公开的数字比这好看得多,只有那些身边不断有人消失的人才知道,所谓不败,其实是由无数尸骨搭建出来的登天之塔。
战争要死人,这个没什么好说的。然而学子们知道外域的历史,尤其当年降临之战,一千多灵修损失近半,唯独道院保持完整,是几大势力中实力保持最最完整的一支。
为什么?因为有大先生。
降临之战一举奠基,道院自此有了成为灵修主导的势头。后来,萧十三郎横空出世,一手营造四方联盟,夜莲鬼道问剑燕山,与两大种族形成亲上亲的关系。如此一来,四方联盟名义上是有灵魔与双族组建,实则可看为道院、魔族与双族。
为什么?因为有萧十三郎。
战争需要死人,战争更需要英雄,无论剑尊是否在乎,不管十三郎有没有在意,新老两代成为道院象征,是为千万学子公认的不争事实。
那时候的道院,无往而不胜,而且很少死人。
那时候的道院,到哪里都会得到尊敬,包括魔族。
那时候的道院,表面不入江湖,实则主掌江湖事。比如某某门派之争,道院随便出来一名学子说句话,风波便能轻易平息。
谁不喜欢荣耀?谁可不渴望光彩?说什么修道与世无争,无争的人都躲在洞里不会出来。既然走在别人面前,既然生着这张脸,那个不希望自己、自己亲近的人,能够比别人站得高!
后来呢?
大先生死了,萧十三郎“叛”了,夜仙子闭关仙池,当初立下汗马功劳的鬼道居然跑到剑阁修行,干脆不再出来。新涌现的三杰与道院无关,渐成风云势。
道院依旧不败,死人却一年比一年多。
时间无情流逝,人们渐渐感受到世界与以往不同;首先灵修内部有了变化,道盟开始占据主导,战盟蒸蒸日上。其后两族开始生疏,在魔修有意无意的宣扬下,燕尾咔吧两族与灵修渐行渐远,与道院越来越像陌生人。
这是为什么?
“师兄……”
一名年轻学子大声叫着,声音呜咽,不知不觉泪湿衣襟,像个受了委屈刚刚得到宣泄的孩子。
半年挣命,顷刻更改。
众人亲眼所见,自从十三郎走上山坡的那一刻起,这场原本应该惨烈豪壮的绝命之战就变了调,满眼皆是敌酋狼狈,入目尽是任我嚣张,举手凝聚众人力,踏步砍断仇人头。
嬉笑谩骂,喝叱张狂,轻松随意,我自嚣张。
一切尽在掌握!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愉快,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安心?
什么是士气?
什么是不败?
什么叫无畏?
什么才是勇?
战争……
战斗……
原来可以这么打。
什么灵修三杰,什么绝世天骄;什么情势无可更改,什么又叫敌人凶猛。当那个人回到众人视线,就像天地间卷起一道狂暴飓风,像一道狂雷横冲直撞,将所有残枝败叶吹尽,剿碎全部质疑。
不服?
不服行么?
“师兄!”
叫声便成了喊,喊声演变为吼,吼声平息气势不衰,学子齐声高呼。
“师兄!”
十七名学子齐声高呼,再无一丝杂音。
都说失去才知道什么叫珍贵,经历此番风雨波折,这些人如今真正明白了一条极简单的道理。
荣耀,需要用命去享。
……
听着学子们的呼唤,十三郎神情没有什么变化,黑衣修士却明显为之一愣。
猎妖使乃真正的外人,所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抬起头,发觉众人表情异样,忍不住想问。
“这是……”
“你不用管。”
十三郎随口打断,说道:“把当年的事情讲一讲,我就尽力保你活命。”
黑衣修士动心但觉得为难,说道:“事情有点复杂……”
十三郎轻轻皱眉,黑衣修士赶紧说道:“不是在下不肯讲,但不知先生重点在意什么,从头开始的话,非一时片刻所能表。”
这倒是个问题,十三郎认可此点,略想了想后说道:“你只要告诉我,与剑尊对战的令主是否擅毒;或有没有其它擅毒修士帮忙,有没有可能剑尊中毒即可。”
这番话说出来,周围再度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二十双眼睛牢牢盯住黑衣修士的脸,如同四十道凌厉的剑,刺得其面孔生疼。
黑衣修士明显感觉到压力,深吸一口气,缓慢而认真地摇头。
“没有?”十三郎微微挑眉,好似放飞两把飞刀。
“没有。”黑衣修士用力点头,说道:“我敢肯定,没有。”
十三郎沉默下来,目光沉寂久久没有再开口,没有说什么“搜魂验证”的话。周围人跟着他一同陷入沉默,如一尊尊雕像。
“萧兄?”飞殿下一旁轻唤。
十三郎仍在思索中,没应声。
“十三先生?十三……”
“嗯?”
“咳,真是先生?”齐飞的表情有尴尬,显得有些为难。
十三郎醒过来,问道:“是我,怎么了?”
齐飞搓了搓手,说道:“按说不该这个时候提,可我……”
犹豫再三,齐飞说道:“先生来此,用的是世外令牌?”
十三郎默认,等齐飞继续说。
齐飞越发难为情,面孔微红涩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之所以规定有令牌才能进入外域,为的就是担心生乱。此事有双盟道院魔宫一起认定,仙灵殿作为公证,齐某身为……”
客观讲,这样的规矩很合理,而且很有用。可惜牙木不这样想,在旁边“嘎”的一声怪笑,幸好被十三郎打断,才没有继续。
十三郎望着齐飞,好奇说道:“按规矩,我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置?”
齐飞连连搓手,整张脸涨得通红,本就不擅言辞的他更加笨嘴拙舌。旁边牙木忍不住卖弄,抢在齐飞前面说道:“我知道。”
十三郎转头望着他,说道:“说说看。”
牙木再发一声怪笑,说道:“冒用身份,罪名可大可小,要看具体情形而定。标准吗,大约是看闹出来的事情有多大,以少爷的情况看的话,嗨嗨……”
小不点抬腿踢他一脚,嚷嚷道:“怎么样?”
牙木一咧嘴,回答道:“砍头大罪!”
“砍头……”
连十三郎都笑起来,笑着将目光回到齐飞身上,玩笑的声音问:“砍我的头,谁敢?”
齐飞没来得及回答,空中突传一声暴喝,随后便是声声响应,声声如雷霆炸响当空。
“谁敢!”
三条铁塔般的壮汉冲在最前方,一人断臂,一人少腿,一人渺目,齐声怒吼:“砍少爷的头,谁敢?”
三条呼啸身影当空行走,白衣蓝山,鹰面蒋凡,弄水伏波一个不少,同声问:“砍先生的头,谁敢?”
更多魔修破空而来,化神之上不下五人,人人身着魔宫服饰,听此言好奇问:“砍先生的头,谁敢?”
七名燕尾剑修纵剑而来,拱卫当中女子稳稳前行,纱裙一如当年素净,眉眼再不似当年稚嫩,唯有眼中那一抹依恋无甚改变,更浓,更烈,但又更加平静。
走出人群,走至人前身边,霞公主毫不忌讳挽住十三郎的手臂,笑颜如花。
“是谁要砍哥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