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携手登山踏坡,一路破败满目疮痍,高峻山崖雄壮依旧,倒影却如垂暮老人般佝偻着腰,透出几缕习去斜阳才有的凄凉。
人类的破坏能力有多出众,此战中得到充分体现;原本险峻但极平整的山崖到处坑洼,因有无数巨石滚落轰击,连带四面都有不少洞穴被毁,来不及逃脱的鬼枭倒了大霉。至于作为主战场的斜坡,树倒山摧草木全失,凄惨没有办法形容。
好在危机自此化解,人们的心境放松下来,走走停停,停停看看,一路指指点点,如此闲情之下,凄凄山景似乎变得鲜活起来,倒也不显得难看。
“苦了它们。”
霞公主指着峰外群枭,说道:“让我想起金丝雕。”
十三郎抬头看了看,回应道:“会恢复的,很快。”
战斗结束,因为要等候十三郎归来,峰顶高手各自开掘洞府暂居,有些干脆在鬼枭洞穴安身,垄断山峰的最上层;同样因为战斗结束,之前被惊走的鬼枭三三两两飞回,望着山崖上多出的不少洞口,愤怒嘶鸣着。
它们少有机会与人类接触,对这种生灵的破坏本性还不太了解,因此有些疑惑,仗都打完了,这些人为何还不走。
难道是要久居?
鬼枭这般想着,嘶鸣愈发愤怒,声音愈发可怜。不舍旧居者多有幼崽或者鸟蛋留在崖洞,也不知死掉、碎掉没有;如今绝大多数鬼枭都已离去,相比驻守山顶群修,这些鬼枭弱小不值一提,纵有万般仇恨亦只能压着,偶尔发声或者靠近,也如受惊的兔子一样快速离开,生怕碰到什么可怕的事。
嘶鸣包含质问,山峰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与之理论,连一声回应都欠奉。鬼枭在人类眼里、正如这些人在它们眼里那样讨厌,尤其那种嘶鸣声声凄厉,令人心浮气躁,好不心烦。然而道法神奇,修士远比鸟儿更有办法让自己更舒适,加上他们有更重要、更伟大、远非禽兽所能理解的大事要做,自然不屑于理会。
终于,有鬼枭忍受不了幼鸟呼唤的煎熬,冒死一头扎进属于自己的洞穴,一边安慰惊吓过度的幼崽,同时以更加尖锐的嘶鸣警告所有听到的生灵:绝对不要过来!
没有人过来,山峰依旧那么安静,除了鸟鸣便是虫吟,其它什么都没有。很快,见到此景的鬼枭纷纷效仿,越来越多地钻进山崖,在经历一段极度狂躁不安的嘶鸣后,山崖居然安静下来。
更奇妙的在后面,当山外再有鬼枭飞回、发出那种狂叫的时候,山崖内便有鬼枭以嘶鸣回应,细心的话,似能听出其中含有斥责意味。不久,经过试探的鬼枭渐渐消除疑惑,小心翼翼回到自己的家,变成规劝同类的一员。
“咦!不叫了?”小不点惊奇叫着。
“知道我们、尤其小不点不喜欢,所以不叫。”霞公主在一旁打趣。
“认识到人类不与之为难,它们害怕自己的叫声激怒这些强大的邻居,所以不叫。”
十三郎神情有些疲惫,感慨说道:“禽兽与人最大的区别,不是智力也不是武力,而是禽兽认为人能够理解它们的意思,就像它们觉得自己明白人类一样。”
霞公主问道:“为什么这么讲?”
十三郎说道:“鬼枭就是例子,它们认为人类接受了它们做邻居,所以收敛敌意。它们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持和平,进而能保有它们的家。”
黄花女不信这个,说道:“那是因为害怕,换那些弱小的人来试试,肯定被吃光。”
十三郎说道:“没错,但那不代表什么。”
霞公主好奇问道:“这又是为何?”
十三郎说道:“人类一旦久居此地,只要不对鬼枭展开大规模杀戮,这些妖禽就会慢慢适应;到时哪怕人类很弱小、身边没有强者守护,也不会攻击。”
这种情形人人皆知,只是很少有人留意、更不要思索深层原因;听到这里,霞公主思忖说道:“哥哥的意思是,它们拿人类做朋友?”
黄花女不屑一顾,嘲讽道:“拜托公主,说它认主更合适。”
霞公主只是笑,耐心等着十三郎答复,不与之争辩。
七十年,足以让任何有心求变的人从根子上改变,当年那个稚嫩莽撞的公主已成为一方领袖,言谈举止皆有大将之风。反之当初领先其不止一截的黄花女变化不多,虽更精细,兴止言谈中的草莽气息反比当初更浓,铅华深重。
“公主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内心默默表达赞叹,十三郎说道:“关系都是人说的,朋友还是主任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认为人类了解自己,就像它们自己认为很了解人类。这种了解……怎么说呢?假如你认为对一种生物不够了解,偏偏那种生物极其危险,会不会放心与之相处?”
霞公主尚未开口,黄花女抢着回答道:“当然不行。”
霞公主表示同意,说道:“了解是信任的基础,可事实上……我知道了,它们以为自己了解,且认为人类了解它们。”
小不点早已忍耐不住,好奇问道:“人呢?”
十三郎回答道:“人……人连自己的想法都顾不过来,哪在乎几只鸟怎么想。”
一只沉默的殇女突然开口,幽幽说道:“所以,人在这里久居后,鬼枭不袭击人、就会传承记忆保持下去,再也不会袭击人;反之,人不杀鬼枭、实际上随时都有可能将其杀绝。”
宛如一块石头落入井里,砸的不是水花朵朵,而是让内心生出一抹隐隐的痛。几个人因此变得沉默,连最跳脱的小不点都不再开口,默默攀山不止。
“少爷……先生,回来了呵?”
山顶在望,山上人影渐渐清晰,之前没有下来迎接的人远远打着招呼,其中以牙木的声音最响亮,也最无聊。
“偷得浮生半日闲。”
十三郎轻轻叹息,心神从那种空灵无思的状态中回归,对霞公主歉然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你们怎么能这么快赶到?”
听到那个“闲”字,霞公主神情有些怜惜,随即换上带有捉狭意味的笑脸,回答道:“不是只有你们会修传送阵。”
十三郎微愣,很快意识到什么,苦笑着自嘲,或者嘲笑某些人。
“人人都觉得自己最聪明,呵呵……变化真的很大。”
“那是当然,七十年啊,奇怪我以前没觉得七十年有多长,这次感觉格外深刻。”
“战争嘛,事情多,变化大,自然过得充实。”
十三郎嘘声做最后一次感慨,抬头看看山顶,平复心情说道:“还有点空,讲来听听。”
霞公主点头应承,说道:“是这样的……”
……
事情要从灵魔斗间说起,齐飞夜莲代表灵修与燕尾咔吧联络的时候,魔族一方没闲着,早已着手对应部署。
相比灵修,魔族筹码主要有两个,其一,魔族将十三郎在魔域的消息大肆宣扬,逐步在外域形成一种氛围:当初那位亲手缔造四方联盟、与咔吧燕尾关系密切的十三先生,如今是魔族的人。
需要提到的是,魔族与咔吧万年为敌,且咔吧人秉性中便有固执的一面,间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此行魔使特意将懵懵懂懂的三卡带来,目的便是说服咔吧族那位神师婆婆。
第二条更有针对性,魔族暗中对两族透露,他们有办法让那些临近化神终点的修士进入其独有的飞升通道,进而有机会飞升魔界。
一张感情牌,目标为那些普通人,另一张为赤裸裸的利诱,专门针对如燕山老祖这样手握重权的大拿。魔族行事从不拖泥带水,简单,直接,直指要害。
重礼从来不白送,魔族要求两族做的事,霞公主没说,十三郎也没问,彼此心知肚明。
事关重大,两族不能不仔细权衡;在与魔族一方商量的同时,他们没忘记与灵修勾勾搭搭。以燕尾来说,此番接洽,霞公主赶赴金山,燕不离则与灵修约定,并点名要夜莲出面。据说,关于灵修使者必须夜莲这一条,是燕山老祖亲口道出的要求,原因连霞公主都不是太明白。
为防意外,燕尾私下修了传送阵,将金山与斜谷附近连起来,等若能够同时监察灵魔双方。然而事情奇妙,当初修建传送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人,关键时刻却有奇效;当距离跨界传送较近的金山接到灵魔传送被摧毁的消息后,霞公主第一时间想到燕不离一行人,而且她知道燕山老祖对夜莲极其重视,无奈加上考虑大局,霞公主主动告知魔修此事,如此方能快速驰援。
增援队伍首先赶到事发地,也就是斜谷,结果遇到留守周星星与巩固;一番询问后,凭着当年的记忆,对牙木的了解、进而对其奇怪行止做推断,或许还有心中的那一抹思念,霞公主认定那个世外高人就是十三郎,内心震撼的同时稍稍安定,不像初始那样焦虑。
与魔魂圣子一样,霞公主对十三郎的信心无比强大,甚至都没办法解释。她觉得,当年情形那般恶劣,当时的十三郎那般弱小,都能一步步将其彻底翻转,如今听闻他已经成为比肩化神的存在,破局岂在话下。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大群修士不惧妖禽攻击,一路飞驰;沿途,他们将十三郎安排好的六名魔修与关、黄二人收捡起来,最终赶上三面崖之战。
这些是经历,最后一件事与夜莲有关,万世之花渡过三重雷劫,如今已成功进阶化神。但她在渡劫时受了伤,此刻正在洞府疗伤,暂时没能露面。至于飞殿下,一来他的状况也不好,二来因为夜莲不能出场,神师婆婆未到……
“哥哥离开后,这里主要清理战场,处置伤员俘虏什么的,别的都还没来得及做。”
讲到这里,霞公主神情有些愧疚还有些得意,拉着十三郎的手臂说道:“哥哥不在场,想做也做不来。”
十三郎拍拍她的手,说道:“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他们有多难缠。”
霞公主回以微笑,目光从黄花女姐妹身上掠过,试探道:“哥哥带她们来……”
这句话有深意,四方联盟已有裂痕,十三郎带名凤女回来,实难不让人生疑。
十三郎没有直接回答,停下脚步反问道:“当初金山之战,有个叫左宫鸣的火焱修士,还在不在?”
霞公主身形微顿,回答道:“那人现在受拘剑阁,哥哥为什么问起他?”
十三郎想了想,说道:“你先把消息回报给老祖,请他派人把左宫鸣送到斜谷,等这里的事情稍稍安定,我会让大家也都去那里。”
霞公主答应着,思忖着,忽抬起头,俏脸满是震惊。
“哥哥的意思……让他们参与此事?”
“四方联盟能够组建,再多些人也无妨……”
十三郎随意笑了笑,伸手拉住黄花女与霞公主的手,大步走向山顶。
“六方会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