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十三郎,却能一眼认出他是谁,莲仙子一指停在其额头,神情略显复杂。
“是你。”
“是我。”
没见过莲仙子,但能一眼看破因果,十三郎的神情更加复杂,视线在其脸孔上长久徘徊,遗憾摇了摇头。
与叮当不同,和冷玉不一样,莲仙子与夜莲的区别不在于记忆,不在于情感,而在于责任、或者叫使命。
十三郎知道原因,莲仙子知道他知道原因;不用问,不用想,无需推测判断与假想,一看就能知道,不看也能一清二楚。
长久沉默,十三郎的视线顺着莲仙子的脸孔下移,颈、胸、肚、腹之后停顿,来自血脉的感应如此强烈,那样蓬勃,将一切疑虑按杀于诞生之初;那是连接两人的桥,是天道之手解不开的结,不需要任何解释。
铁证,如山!
十三郎定定望着那里,望着那段臃肿而美妙的弧度,感受着那个强大到离谱的生命,神情不安、甚至有些惊恐。此时他给人的感觉是:笃定自己应该付出全部的爱、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生命察觉到十三郎的目光,轻轻震动两次,发出“咚,咚”的声音,响彻天际。心弦因而被拨动,投怀欲望如此强烈而真实,让人不敢、不忍,不能有一丁点质疑。
十三郎的思维很乱,脑子里全是回忆,怎么都连不到一块儿去;他竭力思索,试图找出造成这种结果的那个点,但又怎么都无法成功。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要因为挣扎而迷失,不要因为躁动而狂乱,尤其不能因为怜惜而放纵,更不能沉溺。
他知道,在这个最最难以、甚至应该放弃理智的时候,自己必须清醒,必须强大,必须有所作为。
他把寻找根源的念头放到脑后,认真的看,仔细的瞧,暗暗的想,耐心地思索着一切。
又是一段长久沉默,十三郎的目光反转,回到莲仙子的脸孔细细察看。
换成别人这样做,哪怕对方是真灵、狂灵、甚至天道,莲仙子必将其碾杀成碎末虚无;如今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那个男人的视线在自己完美无瑕的身躯上流淌,连初始那点复杂都慢慢消失。
周围洪水滔天,世界正在崩溃,万灵万物祈祷的声音愈发洪亮,天柱托着法坛持续升高,当中莲仙子不动如山,神辉越发耀眼,气息更加强盛,视线慢慢下移。
她关注的始终未变,意志没有丝毫更改,变的是其高度、境界、心情,现在的她能够主掌一切,包括那颗不知高低的昊阳,那个令其震动危机的祸根,皆被俯瞰。
身后,昊阳慢慢凝聚如初,三足大鸟探出脑袋,看看十三郎,再看看莲仙子,之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一侧,望着那团五彩缤纷的身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灵机一点都没有察觉,仍旧抱着自己的头在那里跳着、叫着,发他自己的疯。视线中,其头颅正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大,身体却越来越小,感觉就像被那颗头颅吞掉一样,诡异而阴冷。
金乌能体会到那颗头颅里的森严,还有一股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正在滋生,缓慢成长。
金乌知道那是莲仙子必杀的事物,是自己必须守护、但又无力守护的事物,如今要靠十三郎。
之前一击落败,金乌知道那并不是力量的原故,诚然莲仙子异常强大,但还没有强大到真灵无法对抗。真正原因是此处是界魂世界,金乌的力量是借来的,尚未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正如莲仙子所讲的那样,“你的一切都是我赋予,拿什么与我抗衡。”
拥有力量无法战胜,比没有力量更让人绝望。
靠他?
视线回到十三郎身上,金乌连连摇头叹息,感觉太不靠谱。他看出两人是旧识,但不知道其中藏着这般深重的因果;金乌毫不怀疑,无论谁要阻挡莲仙子的路,都会被其无情灭杀。
她已超凡入圣,不在意面对的是谁、做的又是什么事;之所以没有动怒或者逼迫,在于其心中那点挥之不去的牵挂,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抚平。
非要再找一点原因……腹中生命意志明确,不想她那样做。
……
“你变了。”
坚冰总需打破,沉寂之后十三郎开口,直奔主题。
“用什么法子能将你唤醒?”
十三郎堪称智谋通天,莲仙子自己就是天,相遇即刻明悟大半。然而明悟不等于有办法改变,夜莲不是叮当,不是冷玉,当然更不是大灰与胖胖;她生来就与别人不同,襁褓之中便能惊动道盟领袖,令其退避三舍。
当初沧浪星上,万世之花视情如无物,假如不是三番五次折戟于十三郎,慢慢也会成长到和眼前这个莲仙子一样。这里的她没有对手,享万灵拥戴,八方朝拜,更有天道意志长久侵染,早已不涉半点凡尘。
“唤醒我?”
莲仙子因这句话而失笑,笑容绝美更有无上威严,天地因而无颜色。
目光从那团五色身影上挪开,莲仙子望着十三郎说道:“我从未如此清醒。倒是你……”
“你错了。”十三郎毫不犹豫打断她的话,郑重说道:“你也做错了。”
指责她就是指责天,一句话、一次举动,威力竟比昊阳一击来的更大,天地感受到冒犯,法坛周围神辉轻颤,耳边似能听到无数声喝:“放肆!”
莲仙子微微合目,淡淡说道:“再敢这样做,我杀了你。”
平静的语调透出不容置疑的决心,十三郎叹了口气,暗想果然拳头大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嘴上说道:“杀了我吧,省得麻烦。”
这是赌气,更是示弱,才刚见面就这般绝望,纵观三百年修道历史,十三郎闯过无数艰险,从未如此气馁。
莲仙子的理解有所不同,她觉得这是挑衅权威,扬眉说道:“弑父杀君后果严重,但非绝对不能。”
听到这句话,旁人固然一头雾水,十三郎也是一楞,一愣过后意识到什么,目光微闪。
为天者,当为天下定规程;不管是对还是错,不管路弯还是直,定了规矩就要遵守,谁都不例外。
弑父者悖人伦,杀君者逆天意,两者都是罪大恶极,可动天听之大罪孽,必遭天罚。
如果是天呢?
天需不需要遵守自己制定的规矩?
十三郎不知道,世界上谁都不知道,其中也包括天自己。
莲仙子没想那么多,平静口吻继续言道:“我很清醒,更不会错。你想做什么?”
一句话堵死所有作为,莲仙子点破难关,直接了当将关于“唤醒”的话题终止,追问其意。
十三郎说道:“你愿意听我讲?”
莲仙子说道:“为天者当闻天下之声,你的身份虽然特殊,仍是天下生灵一员。”
十三郎试探说道:“有点长,可不可以从头讲?”
莲仙子微微皱眉,瞥一眼渐渐看不出人形的五色光团,说道:“只要不是经年累月,有何不可。”
“哪用那么久。”
生怕莲仙子改变主意,十三郎深吸一口气,赶紧开口。
“事情是这样的,你的本名叫夜莲,原本是……”
……
一世三天。
对叮当没做过的事情,对冷玉不敢做的事情,十三郎娓娓讲述过去,从未如此认真,从未这样用心,从未这般真实。
他不知道夜莲是否记得过去,记得多少,有没有遗忘或者纂改;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只是本能地把过去一切讲出来,讲夜莲,讲自己,讲界魂,讲全部。
他不仅仅讲给夜莲,也是讲给她腹中的那个生命;他知道他听得见,听得懂,关键在是否听得进去。
此外还有一点,十三郎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过去,重新梳理一遍自己的经历,找到那个关键的点。
他看出夜莲处子之身,当然还有自己的记忆……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他至今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希望以此找到源头。
开始的时候,十三郎目的明确,希望借助这个三者都经历的故事唤醒夜莲,最好连其腹中生命也有触动;然而讲着讲着,十三郎渐渐忘记初衷,身体魂魄好似再次穿越了一样,重新经历三百年时光。
第一天,十三郎精神高度集中,一边讲一边留意莲仙子的神情,一颦一笑,一动一神,实时留意处处小心,刻意掌控节奏。
第二天,十三郎浑然忘我,身在当空心在界外,在时空中肆意穿梭。
第三天,十三郎身上出现一股别样气息,清净无痕,破空无线,生机昂然,变幻莫测,奥妙无穷。
三日讲述如淬心之旅,早该突破的关卡再次动荡,但不是破,而是无限上行。
身体也有变化。
之前双手枯骨难复,十三郎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他有那么强横的肉身,那么强大的回愈能力,竟然一年都不能平复。如今伤势在三日内全好,其双手晶莹如玉质光滑,再也看不出血肉、筋骨,像石头。
完美的石头。
“……事情就是这样。”
再长的故事也有讲完时候,一直讲到今日今时,十三郎诚恳说道:“你明白吗?”
莲仙子微微颔首说道:“我明白。”
感觉这个反应过于平淡,十三郎再问道:“你真的明白?”
莲仙子再度点头说道:“我明白,你不但想把这里变成和其它地方一样,还想借机复仇。你认为造生就是彻底杀死无量劫的方式,才苦心设计这个局,让他自己去钻。”
一句话惊呆所有人,也让十三郎的心沉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