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命令后没有迟疑,中年剑修径直出列,走过狂灵地边缘时,他伸出手,从处处可见的枝条采了一截。
此刻全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到这个举动稍稍有些诧异,随即了然。
“这样补充实力,很巧妙。”
生修为生,罗桑古木含无限纯净生机,当年十三郎得到一截枝条救好殇女,今日剑修采其本体,不用说潜力、耐力甚至实力都会增强。
“算不算作弊?”
“不算吧……应该不算。”有鬼王如此回应,似在替那名人修说话。
在冥界,如此大规模的阳修入界是万年难遇的稀罕事,当截杀被放到一边、阴阳比斗真的进行的时候,各方鬼物不由自主地代入其中,希望看到一场公平、公正的竞技。
此前那头凶物的话很有道理,大家都是修行,终极目标只有一个:得道!阴阳斗法,从反面验证道法,说不定就能带来感悟,何尝不是一场难得的机缘?反之一旦群杀展开,混乱当中想的是如何在保全自己的同时杀死对手,哪有功夫做那件事。抛开这点,能有机会亲眼看到、甚至参与到注定名传千古的盛事,本身就很难得。
无论赢还是输,生修反正跑不掉,放大了想,在冥界、横沼这样的大环境下,他们就像一群闯进猛虎领地的猴子,无论跳的多高爬的多快,哪怕渡过今日之劫,最终难逃覆灭结局。想通这点,周围鬼王的心态发生很大转变,对这场比斗不止默许,还有点小小期待。
希望生修坚持久一点,才能看得更清楚。
“战法得当的话,未必一点机会都没有。”
“大境天堑,没什么意义。”
“拖延一时或许可以,取胜……难。”
“关键在于对手,又不是看不懂。”
“也对,看魔变怎么选了。”
“魔变”就是那名挑头凶物,不是真的魔,而是指其功法特点;此时此刻,魔变望着中年剑修径直行来,眼中怒火慢慢褪去,脸上浮现出残忍的表情。
“想拖延?得有那个本事,还要本座给你机会。”
黑气动荡,凝集,凶物随意抖了几抖,将身体连同黑气一道,变成一把十丈墨剑。
剑修当然擅剑,中年剑修背背长剑,过来时一路凝聚气息,剑气纵横;魔变并不精通剑法,但他能变,变出任何想要的剑。
黑气暴虐,剑身厚重,不识魔修真面目,乍看就是魔剑。
看到这一幕,周围熟悉其特点的鬼物纷纷摇头,知道这场比斗将无悬念。
化剑之后仍能开口,魔变态度讥讽。
“你是剑修,本座便用剑道破剑,出剑吧……嗯?”
视线中,那名剑修一句话都没说,也未拔出背在身后的本命法剑,而是拿着那截刚刚摘下来的树枝,向前轻轻一划。
没有什么玄妙招式,没有宝像之光,剑修出剑剑芒遂出,细细长长透着象征生意的青绿,毫无花哨地斩向自己的对手:那把漆黑厚重的鬼剑,那个凶煞四溢的凶徒。
“啊……”四周一张张发楞的脸。
这就是剑。
这就是他的剑。
这就是生修用来对付鬼物的剑。
“你找死!”
屡遭羞辱,漆黑巨剑难以遏制心中怒火,咆哮中声威再度狂涨,同样毫不犹豫地切向正前。
他不但要破掉那把剑,还要劈开那个不知死活的人,连其元神也一道锁死,绝无逃遁之可能。
唉!
两剑相遇,叹息声随之响起,至此人人都知道,神仙亦难改变结局。
嗤!
青色剑芒如油鱼戏水,闪几闪,跳两跳,嘶嘶啦啦一阵乱响,将那把墨剑斩成两片。
“嗯,哎!啊……啊!”
乱七八糟的呼喊声中,浓墨崩塌,两片生鳞带毛的残躯跌落,程中被雾气所蚀,皮肉鳞毛骨都如春阳下的雪一样消融、消散;中年剑修半声闷哼,身体倒飞,一路嫣红。
两败俱伤。
一心把对手切成两片的凶物被切成两半,以轻慢姿态入阵的剑修喷血而退,看样子伤的不轻。
退有退的好处,剑修飞退接近狂灵大地,踉跄中稳住身形,抱拳宣告。
“承让。”
言罢转身,在无数双目光的应送中回归本阵,正式宣告这场比斗的结束。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一番本能尖叫后,周围再没有一丝声音,只剩下无数双呆滞的眼睛。
“好!”
沉寂中,美帅松了口气,第一个做出反应。
“好……好好治伤、调理。”
能看出来、这一战虽然是他安排,内里并无确切把握,当胜利来临,身为主帅的他本该故作云淡风轻,如今却遏制不住意气风发,讲话都有些失声。
“下一个!”
嘴里叫着,美帅并未看着那些挑战者,而是投向天神般的靠山王。
……
“这……这不对啊!”
直到这个时候,周围才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惊呼声发出,顷刻间连成一片,一群,波及整个战场。
“是啊,这这这,这不对啊!”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叫声有惊无怒,有疑无愤,人们把阵营之争抛在脑后,心里的念头都是一样的。
这到底是到底怎么一回事?
狂灵地上,中年剑修的身影被桑木掩盖,只看到他的那些同伴,人们没办法由此寻找线索,彼此茫然地看着,找着,问着,叫着,希望有人就刚才的事情给出解答。
没有答案,没有人有答案。
喧嚣声持续了一会儿之后慢慢沉寂,众多视线回到美帅身上,望着他以挑衅的目光望着靠山王,满满都是挑衅意味儿。
身为三军统帅,这种神情举止轻浮有失身份,然而在眼下这种“肉在桌上任人宰割”的环境里,尤其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后,轻浮不再轻浮,反而斗志昂扬,显得极为锐利。
事不关己,靠山王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好看,但只维持一瞬便又恢复,微微一笑。
“小人得志。”
“你输了,我们赢了。”美帅也在笑,简单陈述事实如铁。
靠山王轻洒说道:“一场胜负罢了,大判何至于激动。”
美帅指指快要消散的魔变尸体,再指指靠山王,重复刚才的话:“魔变是你的人,你输了,我们赢了。”
言行似有深意,周围有人看出异常,心内开始思量。
之前挑战来得突兀,实则打破尴尬僵局,结果看似寻常,实则不太正常。
所谓强者、问道、尚武之心,那是在没有利害冲突时才可冠冕堂皇讲出来的话。放在平时,鬼王联手绞杀人修,为的是从其身上获取利益,区区几名勇莽妄图在这种事情上插手,等于作死。
眼下情况不太一样,挑战先行不止可以维护颜面,还能进一步强大己方军容,可以试探人修深浅,可以借此打压图奇,甚至还可以……只不过,稍稍有点示弱的味道。
与最终输赢相比,那算得了什么呢?
听了美帅的那番话,靠山王有些不喜,决定打击他一下。
“看看周围,大判便知自己该不该这么高兴。”
剑修一剑斩杀魔变,与此同时,另一重事实也在发生,短短片刻,又有两拨鬼王率麾下前来,挑战者的队伍也增加四名。
杀一个,来一群,如此交换哪方更划得来,一眼可知。
“本判一直知道。”
美帅望着靠山王,感慨说道:“你啊,象身鼠胆……”
“口舌之争。”
意识到争论无便宜可占,靠山王轻轻摆手,侧顾右边。
“人修狡诈,障眼伎俩,区区一场胜负便敢欺我鬼道无能,尔等自负此间勇者,对此可有说法?”
一番话听得美帅连连摇头,暗想这货不开神坛真是可惜了,天生擅长蛊惑人心。
果不其然,靠山王的话刚刚讲完,视线中,那群本有些颓然的挑战者纷纷愤然,争先恐后出列。
“求道者何为先?无畏、无惑之心也。本王身负统御之责,如背枷锁不能快意沙场,空怀怅然。”
美帅与人修鄙夷的目光注视下,靠山王神情遗憾,感慨万千。
“下一个。”
……
“本座认识他,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绝对用不出这样的剑!”
挑战继续进行,周围目光全被吸引到战斗双方,这边图奇早已按捺不住,冒着被看破一切的巨大风险,在心里向十三郎声讨。
“是你,又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
作为除人修外唯一参加过两次战斗、至今活着的冥界大能,图奇的这番话有根有据。登岸一年,他曾怀疑过自己要找的人隐藏在八百修士中,挨个探察。以他的能力,美帅等防得了大概防不住偷窥,这种事情无能为力;毫不夸张的说,除美帅等寥寥几人外,图奇对这里每个都知根知底,一言中的。
“问题出在那截树枝上,肯定。”
不怕十三郎否认,图奇信誓旦旦说道:“那一剑有古怪,里面有不属于他的剑意,本座……又来!”
视线中,第二名横沼抢先跳出来,这边美帅照例随手叫出一名剑修,那名剑修与之前中年的举动完全一样,随手摘下一截树枝,然后出战。
“糟了!”图奇一声惊叫。
“别叫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看出来。”
图奇的态度让十三郎不太高兴,阻止后淡淡说道:“糟什么糟,你到底站哪一边?”
图奇楞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十三郎放缓声音说道:“罗桑枝条内藏剑意,可惜没办法让大家慢慢祭炼、将其真正化为己有。如今它们大多为一次性使用,与用剑修士本体剑性不通,伤人伤己……效果其实不好。”
声音透出惋惜,十三郎说道:“时间仓促,只能这样了。”
图奇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要点,犹豫问道:“你说大多……是指剑意有很多?”
“三千剑杀,皆为我用。”
“……不吹能死!”
“那就看呗,前提是打够三千场。”
“呃……”图奇意识此题无解,又问道:“这种剑意是现成的,不是你的东西?”
十三郎有些无奈,反问道:“先不说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如果是我的,要树枝做什么,何不直接藏与剑中。”
这个解释很在理,借用枝条藏剑,明摆着容易引发猜想。
图奇意识到自己犯傻,愤愤说道:“刚刚吹牛说自己大逍遥……对了,为何不提前摘下来藏着,虽说古怪,总比这样现摘好。”
十三郎回答道:“藏剑之法初成,很多难题尚未解决,你可以理解为,一次只能藏一剑。”
这句话应该反过来理解,也就是说,事实并非如此。
图奇这样嘀咕着,又问道:“剑意是现成的,威力又这么大,像是随手即可施展……出自谁之手?”
心里发问的时候,图奇忍不住左看右看,结果没能找到“那位隐藏起来的剑道大能”,反目睹第二名凶物被一剑斩杀,结局与魔变完全一样。
这一次,美帅不问靠山王的意思,放声宣告。
“下一个。”
“我来!”
不得不说冥界凶物与人修不同,犯了性子之后、明知道有鬼也往前冲,美帅话音刚落,第三名鬼物又站出来,惹得图奇频频摇头,内心愤慨。
“靠山王也正是,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注意立场。”十三郎时刻不忘提醒,仿佛真拿图奇当自己人。
图奇争辩道:“就事论事而已。这样下去,人虽越来越多,军心不稳啊!”
“轮到你替他操心。”
十三郎讥讽说道:“换成你是他,在没有弄清剑意为一次性使用、具体数量与最大威力之前,能怎么样?”
图奇陷入沉默,半响才说道:“难道只能人命去堆?这样的剑意……问你,既然藏着这样的三千人,何不干脆亮开来,大杀四方。”
“三千人?”十三郎啼笑皆非,说道:“三千名一剑斩杀劫境的修士,你觉得可能吗?”
“我也觉得不能,可是……”
“而且你弄错了,真有那么多人,也应该先把对方强者阴死几个,免得大军乱杀的时候受损。”
“……卑鄙,阴险,狡诈,无耻……”
“别闹。”
不愿与之胡扯,十三郎回应道:“告诉你好了,这些剑意的主人早已不在,最近的也已死掉六十年。”
“啥意思?”图奇神情微惘。
“人陨落,剑意长存于天地,只有真正痴于剑的人才能留下剑意。”
“死后一道剑意击杀劫境,随手拿出几千名这样的人留下的剑意,你们生修真是神仙……个个大逍遥。”图奇根本无法相信。
十三郎摇头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留下剑意的剑修当中,绝大多数与眼前这批人修为相仿,若不然,他们根本承受不住。”
道理上很说的通,从结果看荒谬到没法讨论,图奇愤怒说道:“你当我是傻子,修为生境,死后剑意反能斩杀劫境……”
“你还是不懂。”十三郎说道:“剑修身亡时留下的剑意并不见得强大,但却是他们一身精华所在,最最精纯无垢。剑中王者召唤它们,以绝世之剑纳之,再以天地烘炉、金乌真火淬炼六十年;期间不知多少次生死关卡,因有罗桑古木补充生机、狂灵意志巩固剑魂,方得存留。”
“几条中随便拿出一条,谁能做到?这样的剑意,用来杀这些土鸡瓦狗,老实讲我都觉得可惜。”
声音透出感慨,十三郎幽幽说道:“君子为剑,天生傲骨,只有剑中王者才能驱使它们,重上沙场。”
“剑中王者,在哪儿?”图奇再次捕捉到要害,顾不得震撼赶紧追问。
“你管呢。”与之前上次一样,关键时刻,十三郎以闭门羹伺候。
“我说你这人……”图奇有些无语,悻悻说道:“我说你这人很奇怪啊,莫名其妙把这些都说出来,就不怕……”
公平讲图奇这番话很难得,算不上提点,起码用心是好的;当然,也可能是他故意如此,以无代价换取好感,可惜结果事与愿违,仅换来十三郎一声冷笑。
“会什么,反水?”
十三郎嗤的一声笑,声音淡淡,说不出的骄傲与不屑:“图奇啊,和我打交道,你得先要搞明白一个事实。”
图奇声音微沉,反问道:“是什么?”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话多半石破天惊,而且不大好听。
果不其然,十三郎的话何止难听,简直让人没法听。
“让我担心的对手根本没露面,至于眼前这些挑战者、六鳌、鬼王、靠山王什么的,还有这位掌命使者……”
想想没什么好说的,十三郎扬起面孔望天,默默摇了摇头。
“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