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日后我竟然又见到志朗同学。刚刚阵内递给我的报纸上所刊登的正是志朗同学的照片。
我完全不晓得他被绑架了。
“他不就是那个之前跟穿运动服的老爸一起来的小子吗?”阵内说道。
报纸上刊登的是他们一家人在自宅前面拍的照片。虽然他才刚被绑匪释放,但看来精神还不错,让我松了口气。
“等风头过去之后,你再去找他聊聊吧。”阵内说道。
用不着你提醒,我也有此打算。
两周后,我得以与志朗同学再见面。打电话过去时是他母亲接的。或许是因为发生绑架案后残留的疑虑,一开始她对我的说词半信半疑,不过一知道我真的是家裁调查官之后便同意我前往访问。之前那桩顺手牵羊案件她并不知道,所以她的反应就像是第一次听到家庭裁判所一样。
我进入志朗同学家后,他母亲带我前往摆有舒适沙发的客厅。我诚惶诚恐地坐下,她端了个杯耳装饰华丽的茶杯过来,摆在一张半透明的桌子上。
我向他母亲表示希望能与志朗同学单独谈谈,她露出不悦的神情,但她还是走了出去。
志朗同学看起来跟半年前一样,没什么改变。
“还没抓到绑匪吧……”我说道,随后又补上一句:“很抱歉,突然提起这么敏感的话题。”
“好像还没……”志朗同学喝了口红茶。“你看过报纸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我缓了缓颊后说道。
“你生气了吗?”
“我认为其中必有缘由。”我的口气就像是在询问情人为何劈腿。“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我并不是故意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那个穿着运动服,陪你来面谈的人到底是谁?”
“还是穿帮啦……”志朗同学露齿笑了。
报纸上刊登志朗同学一家人的照片中,母亲见到儿子安然归来不禁欣喜落泪,向来表情严肃的父亲脸上也浮现了安心的神情。
但是我看到照片后却因照片上的父亲与我面谈时所遇见的人完全不像而大感惊讶。那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的相貌与体格截然不同。
“武藤先生,你的口风够紧吗?”
虽然对志朗同学即将说出的话感到些许不安,但我认为此刻不容我退缩,所以我回答:“我的口风就跟牧师一样紧。”
“那个人其实不是我父亲。”志朗同学开始自白。
“那是谁?”
“不知道。”志朗同学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又补充说明:“啊,我可不是在装傻喔。我是真的不知道啦,因为他突然闯进我家。”
“突然?”
“当时我父母亲去长途旅行了。”
“你父亲也去旅行了?”当时他只说母亲去旅行而已。
“嗯,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某天晚上,那个人突然出现了……,用出现来形容也不太对,因为他是打破玻璃、扭开门锁后闯进我家。”
“他是小偷?”
“倒不如说他是为了逃命才闯进我家。你还记得当时有个案件是一名抢匪闯进某人家中,并绑走在那间房子里工作的女佣吧。”
我稍稍回想,点了点头。阵内也曾拿刊有那桩案件的报纸给我看过。就是那桩女佣说出“抢匪就跟禽兽没两样”,引来众人讪笑的抢案。
“难不成……”
“没错,闯进我家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那名抢匪喔。”
“真的还假的?”我不自觉地粗声粗气起来。
“超真的。”志朗同学双眼亮了起来。“是真的喔。我怕死了。再加上那个人已经豁出去了,所以一开始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怕。他要求我让他先躲一下,不对,应该说是他威胁我才对。”
“可是,为什么他会陪你来面谈?”
“他闯进我家的日子刚好是面谈的前一天,而我并未将我被家裁所约谈一事告知我父母。说实话,我原本是打算不理会面谈通知书的。”
“但你却变更了原先的打算。”
“因为他拿着刀子,我很怕他。他并不相信我,还命令我不准外出,大概是怕我一出门就会去报警吧。后来我试着说明家庭裁判所叫我明天过去一趟,我若没去面谈的话,他们会起疑。”
“原来如此。”
“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要跟我一起去。他说:‘我要监视你,免得你在家庭裁判所说了什么多余的话。’这也难怪啦,他竭力地想避风头啊。”
“他就这样装成你父亲,跟你一起来啊?”
“因为警察正在追缉他,所以他戴上从我家找出来的旧眼镜、剃掉胡子,连头发也用我家的理发推剪削短,还换了套衣服。只是他的体型比我父亲还壮,所以我父亲的衣服他穿不下。”志朗同学回想起这些事,不禁笑了出来。
“这就是他穿运动服的原因?”
“因为他只穿得下那套衣服啊。对了,你还记得警方依那名女佣的证言所画的肖像画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我几乎都快忘光了。
“那幅肖像画一点都不像。那名女佣八成是因为想引人注目而闹过头,导致记忆混乱了吧。”
的确,我还记得她那心神不宁的模样。
“难怪第一次面谈时你那么安静。”
“因为他威胁我。他说要是我多嘴的话,就要我好看。我可是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当时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简直紧张得要命。我还以为回家后他一定会杀了我,不过因为我没回答问题,导致武藤先生你对我说要再安排第二次面谈,当时我灵机一动:就是这个!”
“怎么回事?”
“既然有第二次面谈,那我当然得活着参加不可嘛。如果我没出现的话,肯定会启人疑窦,再加上武藤先生你说了‘我会去你家找你’,因此我想那个人应该无法随意对我下手了。”
我直盯着志朗同学,甚至忘了要回答。“当时的状况真这么危急?”
“在武藤先生你不知道的地方,戏剧般多变的状况可是不停地上演呢。”志朗同学说道。“可是,之后状况不一样了。”
“你们净会说这句话。”
“面谈结束当天,回到我家后,我们互相了解了彼此。”
“你是指你跟那名抢匪吗?”
“这都是多亏了武藤先生你拿给我的那本书喔。”
“那本书?”
“那个人原本怀疑你暗藏什么讯息于其中,回家后马上拿起来看。不过在知道没什么暗号后,就很单纯地对那本书产生兴趣。过不多久,我也坐在旁边一起看,还一起笑得很开心。”
“因为那本书而了解彼此?”
“我的确是因此才开始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随后我们聊了不少事,我还问他为什么要当抢匪。”
“是不是因为负债?”我想起他被那两个看起来品性不良的小混混缠上的事。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大叔,不过因为四处借贷,最后筹不出钱来清偿,才会挺而走险。他就像是抽到一张倒霉的命运签,连我都不禁同情起他来。”
我回想起那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或许他之前所走过的人生,就跟他身上那套深蓝色运动服一样暗淡。因为不够体面、脆弱,才会当起一名很笨拙的抢匪。
“武藤先生,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该怎么说呢,不晓得为什么……”我啜饮一口红茶,笑着说:“我觉得现在心情相当舒爽喔。”我可不是在逞强。虽然被志朗同学骗了,但我觉得这并不算是遭到背叛。
硬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就是阵内说的“你会与这名抢匪面谈”这个预言很偶然地成真,还有促使少年与抢匪互相了解的契机竟是阵内所给的那本文库本。
“这本书送给你。”我将买来的另一本文库本放在桌上。“这名作家与你父亲同名同姓,这本书相当有趣。”
“嗯,的确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跟你亲生父亲同名同姓喔。”我强调说。
志朗同学露齿一笑,宛如拥有共同秘密的地下组织同伴般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觉得有趣的话,可以再去看其他作品。”此时我觉得我好像成了一名教育者,这样的感觉偶尔有之也不错。
最后我问了一个不可忘记的重要问题:“你父亲付了多少赎金?”
“一千万元。”志朗同学回答道,随后又低声说:“不算多就是了。”
“那个人的欠债只要一千万元就能还清了吗?”
“咦?”
“你为了帮助那个人而假装自己被绑架,促使你父亲掏出钱来吧?”
“搞什么啊……”志朗同学叹了口足以吹动他前发的气息。“原来你知道啦?”
“我是在来的途中想到的。”
“虽然半年前那个人宛如逃命般从我面前消失,但在那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个人复活。”
“复活?”
“嗯,复活。”
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很不错。既强劲、充满希望,同时也包含了某种天真的傻劲在内。复活,我重复念了一次,然后想起第二次与志朗同学面谈时的情况。当时志朗同学说“厕所涂鸦篇”里有他最喜欢的句子,他说:“我觉得这句话的意义是要有钱人将钱分给穷人。”
“你上演这出绑架案就是为了要平分财产吗?”我不禁问道。
志朗同学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前不久,我去东京时碰巧遇见了那个人,那时他正在翻垃圾桶。”志朗同学的口气完全不带有同情或嘲讽的意味。
“我向他打招呼。他原本要转身逃离,可是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显得很高兴。接着我向他提起这个主意,就是武藤先生你所推论出来的那样,但那个人反对我这么做,是真的喔。他非常排斥,不过我还是说服他了。我说我们家就算少了那么点钱也无妨。”
“那个人现在在哪?”
“天晓得。他收下钱之后就失踪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耶。”志朗同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是隐约可见少年气息、高中生该有的表情。
离开前,我在玄关小声问他:“你与你父母处的可好?”志朗同学神情复杂地回答:“这个嘛……,其实并不算好。”
“这样啊……”我回答时,下意识地想起了阵内。我很想知道一直轻视其父的阵内,最后到底用什么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正当我准备离开之际,志朗同学看着我说:“对了,那个人曾对我说:‘要是我在更年轻时曾干过什么坏事就好了。’”
“这话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想如果在十几岁时能够遇见像你一样的调查官,或许他就能成为一个比较像样的人吧。”他脸上浮现带有玩笑意味的笑容。
我无法马上回答,吞了口口水之后,我只答了一句:“这样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