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人表示冷得彻骨,两人按他的建议回到比田家的起居室。倖世觉得在明亮的光线下很难把朔也的话传达出来,于是他们相对而坐,两人之间仅留了从窗户洒入的月光。
“向很多人问过话之后,我感觉到,即便同一个事实,只要立场不同,看到的情况就不同。在这样相异的视角之中,常常隐藏着让我想就此哀悼的情形。”
静人解释般说道。可对于使朔也的语言说出口的准备,也就是放空心灵并意识朔也这件事,倖世感到踌躇。她对此有些疑问,索性说明白了。
“他……也就是朔也先生,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不太清楚。这是在最近注意到的……他常把我脑子里的想法说出口,而且也有些时候,我在他说了之后发现自己想的是同样的事,于是吓一跳。所以,虽然我一直以为他的存在大概是亡灵……说不定,是我的妄想……不,也许是通过我的罪恶感或是精神上的冲击而产生的存在,就像是另一个人格……”
倖世说到这里,静人不知是怎么理解的,他的眼神沉浸在思索中,开口说道:“甲水先生对您的这一想法说了什么?”
“我对他也是第一次说……之前模模糊糊的,停留在疑问,没组织成话。”
“我问问甲水先生。您怎么看,对她说的话?”
倖世下定决心,放空心灵去意识朔也的存在。在她的右肩上,朔也口道:
“〈这话真可笑啊。她拼命读了我的藏书,也许多少有了些知识。只是,不管我是亡灵也好,是她的罪恶感产生的妄想性质的存在也好,情况有差別吗?就算她试图理解我是什么,我这个存在不会消失。>”
“哎,我正好也是同样的想法。”静人带着亲昵说道,就像在对朋友表示赞同。“我想不论甲水先生是亡灵,还是从罪恶意识中产生的内心幻影,都会知道奈义小姐没有讲或者讲不了的甲水先生临终的情景。我以为,如果他在这世上有什么不舍,那么为了升成佛……如果是奈义小姐内心的问题,那么为了消除心灵的负担……都该从他的立场把事实说一下。”
“〈这样做了之后,我会怎么样呢,你是这个意思吧。哎,行啊。我们开始试试看吧。倖世刚才所说的基本没有谎话。她应该也没打算隐瞒。她只是因为恐惧和不安,没能完整地理解自己的所见所闻。到曾经是废弃物处理用地的公园为止的经过就不说了吧。我对世界应有的状态和我自身这两方面感到绝望,按照连神佛都无从设想的剧情设计了死亡,让倖世拿了刀。正如我的设想,和我结婚并感到幸福的女人打算杀死我。无论神还是佛都没法阻碍我的计划。什么神佛原本就不存在。我仰望落下雨水的天空,笑着说,你看,不存在吧,并朝倖世张开双臂。〉”
倖世的耳边响起朔也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的话,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在洒入窗户的苍白光线中悠悠摇曳,于是她看见了一模一样浮现的幻觉。
车前灯上挂着大滴的雨珠。打在地面的雨声把两个人和世界隔绝开。朔也张开的双臂伸向身后,他穿了一件衬衫的胸膛朝倖世这边挺起。
倖世握刀的手颤抖了。自己只要仅仅朝前踏出一步,就会把这个人,这条命,从这个世界抹掉,这样行吗……她有太多的畏惧。自己不具备这样的价值。
“我做不到。我还是做不到。请原谅。”
她仿佛祈祷一样把握着刀的双手伸出去,跪在积水的地面上哀求道。
朔也愤怒的声音劈头落下。都这会儿你在说什么!都到这儿了,只要捅一下就好,就这样撞过来就完事了!你不爱我吗?全都是假的吗?
倖世哭着摇头,祈求他原谅。朔也拧住她的脸。你给我醒醒,好好干。脸再次被拧时,倖世扔了刀,抱住他的腿。她听到朔也怒吼般的声音。她被甩开,被他用脚踢。朔也踢了她好几次,喊着把刀捡起来,她被扯住头发拖开去。当她被拖到悬崖边,朔也说你按我说好的做,不然就把你推下去。她觉得那样就解脱了,便回答说请这样做,请用你的手把我推下去。朔也不成句的喊声割裂了雨声,响彻周围。倖世被打倒在护栏上,头摔破了。朔也的脸凑近仰面倒在地上的她。车前灯形成了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终于明白了。你没有爱过我。爱什么的本来不过是执着,但你所执着的是你自己。原本打算利用你的爱,我自己才真是滑稽。你装作在爱,彻底把我给利用了。真没想到我会被骗。”
朔也发出自嘲的笑声,怒气冲冲地扯破衬衫,扔在她的脚边。
“说不定连你也意识到了吧?是不是把对自己的执着错觉成对我的爱?有时候如果彻底贯彻对自己的执着,会和对他人的爱混淆不清呢。”
朔也离开她,朝车那边返回。不,不对。倖世在嘴里喃喃着追赶他。已经够了,我会找别的女人,朔也背对她说道。等等,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在坐进车之前转过头,朝这边伸出手,仿佛在说别过来。
“等到早上你在车站等就行了。我会派个人,把行李和一些钱给你。”
别扔下我,别让我一个人。倖世的手伸到一半,意识到刀在自己手中。也许是在她仰面倒下时把脸凑过来的朔也让她拿上的。
“和你一起看的花和焰火,我都觉得很美,很开心。因为有个对我执着的人在旁边,我才能感觉到这些吧。可是,全都是假的。你是为了愉悦自己,为了品味奢侈,才装出对我执着的样子。这些回忆都成了散发着恶臭的脏东西。”
不,不是这样的。在因为眼泪而喘不过气的倖世的眼前是朔也的背。他的双手放在车顶上,腋下大开,以毫无防备的赤裸等待着,仿佛在说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是倖世带着怜爱拥抱过的背。是她多少次用双臂环抱、用手指抚摸过的俊美的脊背。
把这交给別人?不,比起这事,这个脊背会把我曾经那样爱过的情形彻底忘记吧。不仅如此,还会拒绝说全都不是爱,鄙视说那是散发着恶臭的行为什么的……
我确实不太明白爱一个人这件事。因为我没被爱过。所以也许没有传达给你,可我曾试图用我自己的全副身心爱你。不过,我做得不好是吗?要是我按照你说的做,你能相信我吗?明白了……请你,原谅我……我用我的全部,爱着你。
倖世走近朔也,身体贴近朔也的背,用全身感觉他的体温,一边把胳膊绕到前面。她用右手拂过他的左侧腹。他吼了一声,仿佛短短地运了—下气。紧绷的皮肤“呼”地破裂的感觉传来,那之后便毫无阻力,她的手进入他的体内。
两个人有一会儿都没动。朔也仍张开双臂靠着车,倖世的嘴唇贴着他的背,哭泣着。猛然间朔也的身体失了力道,他哧溜一下倒下了。倖世试图从背后扶住他,没成功,她先坐在地上,又把他紧抱在膝上。朔也无力地仰躺着,闭着眼。朔也先生,她呼唤道。他睁开眼。或许是雨水进了眼,他眨巴着眼睛。倖世朝他俯下身,挡住雨水。他半边脸上浮起笑容。
“干得好……好了,然后再来一次……半途而废可不行。好好结束掉。”
他的眸子湿润,不知是滴入的雨水闪着光,或是眼泪。他举起右手。不知何时拔出的,凶器被他握着。他松开手,催倖世接过去。她踌躇了。
“你相信吗……你相信我吗?”她问。
朔也微微张开双唇,露出洁白的牙。她被这表情賦予了力量,重新拿过凶器。他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之上,滑动手指描过肋骨,手指停在乳头斜下方肋骨的间隙处,仿佛在说,这里。倖世几乎发出惨叫,用左手按住嘴。
好可怕。好难受。她咽下惨叫,求对方给她最后的力量。
“你,爱我吗……你能不能说,我爱你……请你,说。”
朔也的太阳穴青筋浮现。随即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微微摇了摇头。为什么?!她用眼睛回以无法出声的质询。朔也发出含着笑意的叹息,回答说:“这样的话,我说不了……”
那口吻仿佛在说,这违反了自己的信条与哲学。他轻微地噎了一下,痛苦地咳嗽着。
“时间一长,疼痛就增加了……”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倖世感到,那意思不是叫苦,而是说不想让人看到喊疼的自己。
倖世已经完全放弃了,应他的手指的遨请,她像个牵线人偶般挪动了手。这一次没感到最初那会儿的皮肤的阻力,手一沉,感觉如同把刀切进柔软的果肉。
朔也的呼吸加快了。被车灯照着的脸变得苍白,他突然屏住呼吸,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睁开眼。瞳孔的焦点没有对着倖世,而是朝,遥远的天空。
“……我想被你……生下来……”低语过后,倖世手上能轻微感觉到的他的身体的紧张完全消失了。
茫然地被雨水浇淋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呢。也许仅仅是一瞬间,但身子抖得像是全身通了电,她为自己犯下的事情的严重而颠抖,呼唤着朔也。她摇晃他的身体,叫喊着,终于把他放下膝盖,进车里去拿手机。她一边叫救护车,一边回到他的身边,重新把他抱到膝上。
“没有死……朔也先生没有死……他活着……活着……”
她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不断念叨着,被救护人员问到什么的时候也这样答道。自己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也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被身着制服的警官询问,说那么他是被谁给捅了,她在这时才第一次说了其他的话。这件事她不能让给其他任何人。
“是我。是我捅了他。”用力发音的话语响彻耳际,是我捅了他,仿佛是被这话音的余韵摇醒一般,倖世睁开眼睛。只见静人的身影在窗户斜斜洒入的淡淡的光线对面。
禁闭的记忆被朔也的讲述引导着,最后甚至像是倖世在叙述一样。“情况……你明白了?”她问静人。
“……嗯。”他短暂地答道。
“到哪里为止是朔也先生说的?是不是我也说了一些?”
静人有些讶异。倖世在问过之后也反应过来。既然是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也存在难以准确猜出是谁说了哪些话的瞬间吧。
“既像是甲水先生说到了最后,又像全都是奈义小姐说的。”
如果按照静人的话,她刚才幻视的情景,大概是朔也也承认的没有隐瞒的事实吧。倖世为调整气息做着深呼吸,“我至今为止没说过这幕,是因为觉得会难堪。我曾经自己骗自己呢……正如朔也先生说的,我只爱我自己。在口头上说爱他。但如果真的爱他,不论如何地被他讨厌,或是被憎恨,我都不会杀他吧。应该让所爱的人活着对吧。记得吗,最近你去哀悼了被强拉着殉死的—家人?父亲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下手|的案件。我想他要是爱过孩子,就没法杀他们。熬过这些就是爱,对吧?我也没有真正地爱过他呢。我是因为不想把他的背交给别人……不光是这个,我不愿意自己奉上的爱被贬低成散发恶臭的行为……才依了他的话。我原来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以为自己是有爱的人,是拥有爱的能力的女人……朔也先生看透了这一点,引导了我,而我因为对自己的爱盲目,没能救他。而且,我还把目光从真相上移开。所以……朔也先生才会出现。为了责备我的谎言,我的欺瞒。”
“我不这么认为。”静人说道。他声音不高,却有着凛然的内核,一直抵达听者的深处。
“您说了强制殉死的事,我也不认为那个父亲的行为是爱。但我想,在考虑那样的事情之前有过爱孩子的时候。我在这件事上得以做了哀悼。在您和甲水先生度过的日子里,也有过感觉到爱的瞬间吧。这样的话,我就能哀悼,把爱当作确实在你们二位之间存在过的东西。”
“那是欺骗。在最最关键的瞬间,我选择的不是他,而是保护自己的爱。”
“您过去从来没真心喜欢过谁,认为什么时候死都行,就这样活了下来,这些事您之前说过对吧。这样的你遇到了甲水先生,因此想要活下去。渴望活着。就像遇到甲水先生之前的你曾经的那样,爱是无法从完全的孤独中产生的,不是吗?就算那是对自身的爱。你为了能够爱自己而需要甲水先生……因为有他,你头一回能够爱上自己。要是这样的话,已经……可以称为对他的爱,不是吗?”
“可是,他,朔也先生他……甚至附在我身上来责备我呢,他对我说不要蒙蔽,要正视我只爱过自己的事实,还说承认真相吧。”
“我认为,甲水先生爱过您。我打算这样哀悼。”
“你都听了些什么?我想让他说爱我。我这样恳求了他呢。可是,他拒绝了。他说这样的话他说不了,到最后的最后都拒绝了啊。”
“那是害羞吧。临终之际他不是说了吗?想被你生下来。”
“那大概是和自己的母亲搞混了。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和情人私奔而去世了,他仍然有留恋,想要再次作为母子来生活,不是吗?”
“一般人不会用‘你’称呼母亲。甲水先生尽管说不出爱你,但他难道不是试图向你传达同样的想法吗?他说过爱之类无非是执着,但你应该也可以在最后的瞬间逃走。如果贯彻对自己的爱,那你只要扔了刀,从现场逃离,找到其他的人生就好了。可你执着于他。你一直执着过来不是吗?你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扔下他逃走。他感到了满足。因为你,也就是因为奈义小姐,如果能再次转世的话,他想被奈义小姐生下来……在我听来,他是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要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想被我生下来……”
“惭愧,这是我自己的解释……孩子是把生命托付给生下自己的人。他说想被你生下来,会不会是说交托生命的人是你就好呢。因为如果是你,大约不会逃避,也不怕牺牲,你会把一切都奉献给他吧……他拘泥于神佛的不存在。我感到,所谓的神或佛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某个奉献无偿的爱的存在。他也许一直带着伤活下来,五岁时被所爱的人抛弃的伤。应该献出无偿的爱的那个人选择了爱情,对他毫不眷恋地死去了……我以为,他在那之后否定了爱一类的情感,否定了神佛的存在,他—直否定着,却也更加强烈地渴求着。不……这样断定也是对他的失礼吧?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所以就算没有他母亲的事,他也许或早或迟都会对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感到厌恶,对固有的生死观以及神佛的存在抱以疑问。不过我认为,当他的心倾斜到想死的虚无之境,没有一个能制他,这也是事实。”
倖世记起静人的话,在他为死所困的时候,是母亲的话救了他。在朔也最初踏入虚无的世界观之时,要是有个能支撑他的人,那之后会有所不同吗?
“您感到被甲水先生的灵魂附身这一状态,如果是因为奈义小姐的罪恶感或是精神上的缘故而产生的,我要说,您这是误会了,甲水先生感谢您。如果他真的是灵,那是希望您看到真相……他期待指出您的误会,期待您理解他最后的话是对您表达爱意,他是为此而出现的不是吗,是这么认为的。我打算这样重新哀悼甲水先生。”
静人站起身,随即打开和院子之间的落地窗,朝着院子单膝跪下。他的右手举向月光澄澈的天空,左手垂向沾着寒冷夜气的地面,又将双手在胸前重叠。
倖世光想着一件事,一边凝视着静人哀悼的身影:“我,被爱过……?被朔也先生,爱过……”
电话铃声使她回过神来。静人不知何时在她身后拿起了电话。他着话筒讲了几句,回答了一声“我去”之后,他挂上电话。
“是比田小姐。听说患者去世了。是一位独自生活的老人,做病危通知的护工暂时回去了,现在只有比田小姐一个人,她说要是还没睡的來哀悼怎么样。说是不能让去世的人独自待着,所以她不能来接,不过那地方只要转两个弯,很好找,步行二十分钟。”
静人锁上门,率先往医生说的道路走去。只有拉开距离稀稀拉拉地亮着的街灯,但他带着手电筒,此外月光澄澈,走路没有问题。
刚跟着静人走起来,倖世感到背后有人喊自己。回头看时,只见朔也正从肩头往上飘到半空的黑暗之中。仿佛是她把一路背过来的他忘在那里。
怎么了,你留在那儿,不一起来吗……她问。
朔也微笑了。既无冷意也没有嘲笑之色,他露出纯朴青年的笑容,怜惜地注视着倖世。突然,倖世有种预感,他就要告别了。倖世迈步打算回去。朔也和着她的步子飘远,她停下脚步,可他仍径自往黑暗深处远去。
朔也先生,朔也先生,她呼唤道。他把头往后一偏说道,我就要走了。
走掉了……他已经走掉了。虽然不太明白这是不是他的灵,或是我的心灵产生的幻影一样的存在,可当我理解了他的爱……当我能相信他真的爱过我……他就走掉了,仿佛完成了任务。
可以生下你,我……她朝正在消失的朔也呼唤道。我可以生下你。假如你降生,我会竭尽全力,抚养你。
朔也睁开眼,像在做怪相。不要紧吗,他开玩笑地故意皱眉。他抬头看天,接着低头眺望地面,又耸耸肩说,自己接下来要去的是哪边呢。果然还是这边吗,他说着看向下方,浮起平时戏谑的笑意。然后,他点头说了声那么再见,随即温柔地一笑,缓缓、缓缓地远去了,最终融入了黑暗。
倖世当场深深蹲下,用双手捂住脸。她发出一个仿佛是从肚子深处涌上来的声音。有只手从身后放在她肩上,扶住她。您怎么了,这句话响在耳边。
“朔也先生他……死了。他死了。真的,去了……”
那天夜里,自从朔也被送进救护车之后,她无法相信他的死而一直没流的眼泪,如今毫无阻碍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