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整,凯瑟琳·丹斯准时在弗马联合治安办公室的一个空房间里与爱德文·夏普见面。不是审讯室,没有威胁性装修,也没有镜子。
地点是丹斯挑的,尽管谈不上舒适,至少可以让爱德文感到放松。房间里没有窗户,最惹眼的是一张灰色的旧办公桌,一条桌腿断了,用一摞书垫起来。三盆枯死的植物,一堆装文件的盒子。墙上贴着六七张泛黄的老照片,一家人在湖边度假,时间大约是1980年。
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她前面进了房间,深深地坐进椅子里,一双眼睛戏谑地看着她。她再次注意到他长于常人的手臂,大于常人的手掌以及突出的眉毛。他穿一件格子衬衫,紧身牛仔裤,厚厚的皮带正中是一颗硕大的银扣,典型的牛仔元素配饰。她不禁猜测,在19世纪堪萨斯和西得克萨斯的平原上,牛仔们真是这么穿着的吗?
尖尖的金属鞋头有些磨损,看得出来价格不菲。
“你介意我做记录吗?”她问道。
“不介意,你还可以录音。”他环视四周,似乎知道有人正在录音;丹斯没有告之他的义务,鉴于他是多起谋杀案的疑犯,录音已经得到治安官的许可。
丹斯表面镇定,却被他的感知力或直觉震撼了。他的态度异常冷静,那一丝虚伪的笑容更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如果你想休息一下喝杯咖啡或抽支烟,尽管说。”
“我不喝咖啡,”他说。对另一个提议不予理睬,他这是故作姿态吗?丹斯得另外想办法确定他现在的抽烟习惯。究竟是他觉察到了丹斯的用意,还是他忘记回答第二个问题,并不重要;这个问题她还会再提,但是在提问之前得先透露给他一点信息——正如马迪根在第一次审讯中的做法。
他继续和丹斯闲聊,让丹斯感到意外。“您从事执法工作多少年了,丹斯探员?”
这些正是她在审讯初期会问的问题,目的是建立行为分析底线。
“有一段时间了。请叫我凯瑟琳。好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会意地笑了,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一段时间。啊,你看上去经验丰富。非常好,哦,你也叫我爱德文吧。”
“好吧,爱德文。”
“你喜欢弗雷斯诺吗?”
“喜欢。”
“和蒙特雷有点不一样,对吗?”
丹斯一点也不惊讶,她自己反而成了爱德文的调查对象,她倒想知道他对她的了解到底有多深。
他继续说:“那里挺美。我不太喜欢雾。你喜欢住在水边吗?”
“好了,爱德文,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你很忙,我知道,我们切入正题吧。我妈妈就喜欢用四字词语,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说出各种有意思的四字词语,很不一般的女人。”他的眼光扫过她的脸、她的胸、她的腰,并没有挑逗的意思,然后再直视她的眼睛。“我想和你谈谈,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我想和处理此事的聪明人谈话。”
“治安官办公室有很多聪明人。”她挥挥手臂,不知他的眼光是否跟随她的手势。他没有,他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她,分析她。
那笑容……
“你是最聪明的。百分之二百的事实。还有一个原因,你对我没有偏见。”他挤出一个笑容,眉毛越发地突出了。“你不讨厌那样的词汇吗?‘偏见’、‘暗示’、‘自大’。陈词滥调。我不应该说偏见,抱歉。换一种说法:你实事求是,你不会让……那种对凯莉的‘保护欲’扰乱你的判断,不像这里的那些警探。”
她注意到他的遣词造句和邮件上的一样。大多数情爱幻想或爱情迷恋型跟踪狂都具有中等以上的智力和受教育水平,但是爱德文更加聪明。天知道,假如他是幕后真凶,该有多么高的智商。当然,智商高低与脱离现实的精神状态完全无关——比如认为要是他杀了她的继母和盗版歌曲的人,凯莉就真的会感动。
他继续说:“这里的警官,他们不会听我解释。就,这,样。”
“好吧,我很乐意听你倾诉。”
“谢谢,凯瑟琳。基本上,事情非常简单。我没有杀鲍比·普雷斯科特。我不认同非法文件共享,但我不会因此而谋杀任何人。我没有袭击谢莉·汤恩。”
他一定是从新闻里了解到第二起谋杀和第三起袭击事件。她注意到他没有说“和她一起的人”。新闻报道没有提到谢莉遇袭事件里有丹斯的存在。
“这是你的一面之辞,爱德文。每一个和我谈话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犯罪,即使我们证据确凿——”
“嘿!又是我妈妈用过的词。”
“我的确不够了解你,无法判断你是否有伤害他人的能力或意愿。说说你自己吧。”
又是那种了然于胸的、诡异的笑容。但他照办了。他用了大约五分钟时间讲述了丹斯已经掌握的信息——不存在虐待、但依然不幸的家庭生活,他在西雅图的工作,他对正规教育的鄙视。他说自己经常感到学习无聊,老师和教授的脑子转得还没他快,这可能是造成他学习成绩忽上忽下的原因。
他得不到重视,但他的计算机天赋无可否认。
他没有提到过去和现在的感情生活。
“你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当然有,凯莉·汤恩啊。
“去年我在西雅图谈过恋爱。我们同居了一段时间。萨莉挺好,但是她没有什么爱好,不会和我一起去听演唱会什么的。我不得已和她分手了。有点愧疚。她很想结婚,但是……我们不合适。我是说,要求另一半和你有一样的兴趣爱好,和你一起笑,有同样的感受,你懂的,心灵感应,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一点也不,丹斯心想,但是没有回答他。她问:“你们什么时候分的手?”
“圣诞节前后。”
“抱歉,你很难过吧。”
“的确难过。我不喜欢伤害别人。萨莉真是非常好的姑娘。只是……你懂的,有些人可以来电,有些人就是不行。”
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可以开始行为分析了。她再一次问,能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仔细观察他的行为。
“OK,我不是天上的耀眼明星。还是妈妈的话,哈。我没有狂妄的野心。但是我还不至于那么笨,我知道自己是嫌疑人,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仔细调查。有人陷害我——可能就是上周末监视我的那个人。他们藏在房子后面,监视我的行为,监视我的车,连垃圾都不放过。”
“明白了。”
“你瞧,我不是人人喊打的妖怪。马迪根警探和洛佩兹警探,呃,很抱歉害他们被抓,但这事不是我挑的头。他们拘留我、搜查我的住处,违反了宪法第四和第十四条修正案,以及多条州法令。那些纪念品对我很重要。犯法者必须承担后果。这不正是你的工作吗?我读过几年前你做记者时写的那篇报道,有关司法体系的?登在萨克拉门托的报纸上。出色的文章。全文写的都是无罪推定。”
丹斯不得不再次努力克制住心中的震惊。
“你看到监视你的人了吗?”
“没有,他们藏在阴影中。”说到“阴影”时,他的笑容是不是加深了?非常细微的感觉,她无法判断。
“你为什么不报警?”
“为什么你认为我没有?”
她知道他报过警。马迪根在审讯室拘留他的时候,他也告诉过马迪根,当时她在旁边的观察室。她想看看他的言辞是否前后一致。“你报过警?”
他眯起眼睛。“911,他们问我那人是否私闯民宅,我想严格来说,没有。”
“你确定是男人?”
他犹豫了。“呃,不,只是假设。”他露出诡异的笑容。“问得很好,凯瑟琳。瞧,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很聪明。”
“为什么有人要拿你做替罪羊?”
“我不知道。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非常清楚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是有人不遗余力地想让别人以为我是凶手。”他密切关注着她的表情。“所以,我来这里寻求你的帮助。鲍比和非法文件共享人被杀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但是谢莉·汤恩出事时,我有不在场证明。”
“你报告警方了吗?”
“没有,因为我不相信他们,所以我才要求今天和你见面。我拿不准这事是否合适——因为你是凯莉的朋友,但是我读过你的文章,又见过你本人,我认为你和凯莉的关系不会干扰你的判断力。也许因为你还是一位母亲。”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继续,也不期待丹斯有任何反应。丹斯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警觉是否显示在脸上。
“告诉我不在场的证明。”她镇静地说。
“我准备去参加午宴,就是为歌迷举办的午宴。我觉得他们不会让我进去,但我可以远远地看着,也许能听见凯莉唱歌。但是我迷路了。我在加州大学附近停下来问路,时间是12点30分。”
是的,正是谢莉遇袭的时间。
“你向谁问的路?”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体育馆附近的住宅小屋。当时那女人在花园里干活。她进屋拿出一张地图,我站在门口。午间新闻刚刚结束。”
那时我正被子弹追得东躲西藏,还被灭火器的碎片砸中。
“街道的名称?”
“不知道。但我可以描述她的房子。有很多吊篮植物,鲜红色的小花朵,你们叫什么来着?”
“天竺葵?”
“应该是的。凯莉喜欢种花,我嘛,不怎么喜欢。”
这口气好像在谈论自己的太太。
“我妈妈也喜欢。她可是——妈妈的词语又来了哦!——园艺高手哩。”
丹斯笑了。“房子还有什么特征吗?”
“墨绿色,在街角。哦,她家有一个车库,不是车棚。她很热情,所以我帮她搬了几袋草种。她有七十多岁,白种人。我只记得这些。噢,她养了几只猫。”
“好的,爱德文,我们会调查的。”丹斯飞快地做着笔记。“你允许我们搜查你发现偷窥者的院子吗?”
“当然,当然。”
她没有抬头,很快地问道:“同时检查你的房间?”
“是的。”他是否有一秒钟的犹豫?她无法判断。他又加了一句:“如果马迪根警探事先征求过我的同意,我也会答应的。”
丹斯刚才虚张声势地试探他,但是没有成功。她说会安排时间让警员去。
她问了自己一个关键问题:他的行为暴露了什么?爱德文·夏普说实话了吗?
坦白地讲,她无法判断。那天做案情分析时,她曾经对马迪根等人说,跟踪狂通常都有精神问题,或处于精神临界状态,或精神严重失常。这意味着他会重复表达他自认为的事实,就算那统统都是假的,因此他在说谎时的行为会与行为底线一致。
再加上爱德华本身的特点——感知力、表达情感、承受压力的能力——使分析难上加难。肢体语言分析仅在说谎的压力改变了行为人行为的前提下有效。
因此,面谈是一门复杂的艺术,能够挖掘出比谎言欺骗更多的信息。对大多数证人和疑犯而言,最有力的信息通过观察获得,首先是肢体语言,然后是语言特征,比如音高、语速等。
人类交往的第三种方式:语言(包括交流内容和词汇本身)有时也能够提供有用信息,可笑的是这种方式也是最没用的,因为它最易被人操控及误读。
然而,在爱德文此类问题人物身上,人体动作分析无效,语言内容是丹斯唯一能够利用的工具了。
他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有用呢?
他摇摇头,笑意更深了。这么想很不专业,但她真心希望扯掉他的笑容。那副表情比杀人犯最凌厉的眼神更让人坐立不安。
“爱德文,你认为我聪明,你是否也认为我很直率?”
他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在允许的范围内,你很直率。”
“你知道,根据目前发生的一切,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放弃听这场演唱会,回西雅图吗?换个时间再去听凯莉的演唱。”
她抛出这个问题试探他的反应,看他的回答是否有关他真实的生活和计划,她可以利用这些实情作内容分析。
没想到,他竟然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然后说:“我做不到,现在不行,不是吗?”
“不行?”
“你知道她的歌吧,《你的影子》?”
从他的表情丝毫看不出这首歌就是谋杀预告的痕迹。她语气轻松地说:“当然,很火的歌。你认为这首歌是她写过最出色的歌曲。”
古怪的脸上突然现出狂热的神采。“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他两眼放光;他钟爱的人竟然谈论过他。“呃,歌曲写的是她自己,你知道的。”
“她自己,凯莉?”
“是的。第一段歌词写人们如何利用她的歌手身份。接下来讲了一场车祸——她妈妈死于那场车祸。凯莉当时15岁。毕晓普开的车,他喝醉了。”
不,丹斯不了解这些。
“他被判八个月监禁,从那以后就再不开车了。再下一段讲的是河边,对吧?”他终于不笑了。“我觉得,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在她16岁的时候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她精神崩溃了,企图自杀。溺水,你知道的,这是第二段歌词。”
真的吗?这事丹斯从来不知道。
令人不安的笑容终于不见了。“这有多痛苦?用写歌来安慰自己,因为再没有别人在身边。多么可怕……”他双眼牢牢盯住面前的人。“凯莉给我发了十几封邮件,几封信,你知道我从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她需要我,丹斯探员,她非常需要我。如果我走了,还有谁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