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东京的私邸中,白鹿毛源卫门宛若将整壶岩盐含在口中参加耐力比赛一般,紧紧皱着眉头。“就全部解决了吧?”
“是,”黑鹤依然像工艺品一般,丝毫不改面无表情本色。“似乎解决了。铃小姐的顾虑也已消除,值得庆幸。”
“是值得庆幸,假如小铃回来的话!”在反覆思索该怒吼或是该错愕之后,源卫门采取了折衷之策,叹了口不轻不重的气。“她到底在做什么?不是事情解决了以后就会回东京来吗?啊?黑鹤?至少你是这么说的吧?”
“属下的确说过。”源卫门这番讽刺连亲生孩子听了都要头冒冷汗,黑鹤却丝毫不以为意。“小姐在过年时似乎会回来。对了,小姐要属下代为询问总裁想要什么土产?”
“我不是在讲这个!谁在跟你谈过年时的事啊?我是问小铃为什么不回来!已经八月了,再这样下去,暑假结束,新学期又要开始了!拖拖拉拉地在干什么啊?叫她快把工作辞了回来!”
“其实关于这件事,”黑鹤犹如以电脑计算过效果一般,微妙地降低了声量。“原本小姐似乎是打算在七月底辞去安专的工作,回到东京来的。”
“当然啊!事情都解决了嘛!为什么没这么做?”
“因为她改变主意了。”
“怎么个改法?”
“小姐将等到明年三月底才辞去安专的工作。”
“为什么?”比起发怒,源卫门困惑的成分还要多一些。“为什么要延到明年?哪有这个必要?”
“据说是职业道德上的问题。”
“职业道德?”
“小姐认为,承蒙安专聘为行政人员,若是连一年都做不满,恐怕有失礼仪。”
“做满一年?喂,反正都要辞了,现在辞和明年三月辞还不一样?”
“小姐不认为是一样的。她坚持应做完这个学年度才合情理。”
“真是的。”至少不必担心孙女一辈子都住在那个离岛了;这份安心感让源卫门从容地点了点头。“也好,这种想法倒也成熟,或许我该高兴她长大了。”
“正是。”
“山吹海晴呢?”
“他也打算在安专工作到明年三月底为止。”
“什么?慢着,那小子完全不必留在那里吧?他本来就只是跟着小铃去的啊!”
“不,总裁,其实一开始主张不做到三月底不合情理的就是他。”
“啊?”
“事实上,是小姐觉得他言之有理,效法他的精神。”
源卫门沉默片刻,似在沉吟这个事实有何意义,又随即判断那不值一提。他的语调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极为开朗。“对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个女大学生自杀的事,真的如小铃担心的一样,有什么内幕吗?”
“老实说,除了铃小姐本人已然释怀这一点,其他的属下并不清楚。”
“为什么?不是有联络人报告吗?那家伙怎么说的?”
黑鹤的表情初次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但那与其说是迟疑,倒像是想到了恶作剧点子般的一丝松弛表情,却又立刻消失了。“属下疏忽,竟忘了向总裁报告。”
“怎么回事?”
“联络人并不存在。”
“你在说什么?”
“不,严格说来,定期向属下报告的,其实是小姐本人。”
“小铃?不过黑鹤,你明明说要安排联络人的啊!”
“属下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也列了许多人选,例如小姐的上司洗柿某某、学生水缥某某等,但每一个都不像是能紧密监视的人;因此属下才想,不如直接请小姐本人告诉属下过程。小姐原本就不擅长隐瞒,也不喜欢隐瞒;既然如此,与其偷偷摸摸行事,不如干脆对小姐坦承一切,日后也比较好交代。简单地说,属下就是如此判断,才这么做的。”
“这么说来,山吹海晴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被送往高知,小铃也全知道?”
“可以这么说。不过属下并未事先将山吹的来历告诉小姐;只不过,小姐一发现就业辅导股中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男人也是东京出身,便立刻明白是他了。”
“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非常抱歉,总裁。属下以为自己已报告过了,是属下疏忽。”
是吗?源卫门狐疑地注视着面无表情的黑鹤。这个一丝不苟的男人会因一时疏忽而忘了禀告这么重要的事?教人有点不敢置信。源卫门总觉得他是故意没说的。“黑鹤。”
“是。”
这五个月来,和小铃共享这个小秘密,很快乐吗?源卫门本想如此讽刺他,却又转了念头;要是一语中的,可就笑不出来了。虽然黑鹤是优秀的部下,但他若对宝贝孙女抱有奇怪的感情,源卫门仍是五味杂陈,铁定会劈头痛骂他一顿。还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才是上策。“关于高知的土产,我要沙丁鱼干,小铃还在念书时曾寄过一次的那种。”
“是。”
“别跟君江他们说,那些人随便给个鲣鱼切片就好了。”
“不过,总裁,鲣鱼比沙丁鱼要来得昂贵许多——”
“我就是喜欢沙丁鱼。记得要留一整箱给我,知道吗?”
“遵命。”
——时间过了约四个月,已到十二月;白鹿毛铃打算回睽违已久的东京过年,搭上了高知往羽田的喷射机。
眼尖地发现铃身影的,是空服员青竹玉子;她轻声地对同事说道:“你看、你看!是白鹿毛铃耶!”
“谁啊?”这家伙怎么对名人这么感兴趣?同事的语气中虽带有这番言外之意,却也跟着看了铃一眼;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印象。“是女明星吗?”
“你在说什么啊!在那本叫什么来着的有名商业杂志上不是刊过吗?‘孙女与我’。”
“那个人有孙子啊?看不出她年纪有那么大耶!”
玉子丢下歪头不解的同事,快步地朝铃的座位走去;她随便找了个藉口攀谈以后,便确认性地问道:“您是白鹿毛小姐吧?我在商业杂志上看过您和您祖父的合照。”接着又拿出手册请铃签名。
自己既非艺人又非文化人,签名有何价值?虽然铃对此颇难以理解,还是抱着轻松的态度答应了。她打开页面,正要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突然发现了某个熟悉的姓名——如小学生般朴拙的巨大字体写成的“山吹海晴”四个字。
铃忍不住噗嗤一笑。山吹究竟被误认成谁了?从他的体格来看,一定是运动选手吧!这么一提,他过年似乎不回家,打算留在安艺,以备工作上的临时召集。铃虽然觉得他不必如此尽忠职守,另一方面却又莫名老成地想着:“或许世上有这种人才能保持平衡吧!”
“这个人……”玉子发现铃目不转睛地看着海晴的名字,问道:“您认识吗?”
“嗯。”
“哎呀!”这签名虽然是要得莫名其妙,但既然他和白鹿毛集团总裁的孙女认识,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人吧!幸好有要签名!玉子单纯地高兴着。“是吗?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这等于暴露了玉子是在不知海晴身分的情况下便要了签名,但铃似乎没发觉这事,陷入沉思。海晴的本行是警卫,现在是临时行政人员;不过职业能代表他的本质吗?他最大的特点便是那个特殊能力,能发掘埋藏于个人过去的谜团并解开真相;但最值得一提的是,解开真相的绝不是海晴,他也没有自觉。个人过去的秘密是由当事人来解开并处理,因此包含海晴在内的外人皆无法过度得知当事人的隐私。
这应该称得上是完美吧!要像一般侦探那样解决案件,必须挖掘个人隐私,但对海晴而言却完全无此必要;而且他毫无解决案件的自觉,因此依旧虚怀若谷。完美,没错,正是完美。能攻破紫苑瑞枝冷酷的心防,并让她怀有罪恶感的,应该也只有海晴。
然而铃却不知道,海晴的特殊能力其实是她赋予的;她完全没发现十年前被引至那条步道上的“关系人”之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其实是山吹海晴。她对当时的男孩完全不抱任何情感,会忘了他亦是理所当然。
负责告诉高中女生们冲入鸽群之危险性的“关系人”,其实无须是海晴;只要是常去那条步道观察鸽子并得此结论的闲暇人士,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国中毕业后,因公司方面的问题而被取消录用、每天无所事事的海晴,只是碰巧被“选上”而已。
海晴的特殊能力并非天生,是因为被“引”到那条步道,进入了铃的“能力”力场之中才产生的;换句话说,只是她本身“能力”的“副产物”罢了。四个高中女生及顾问皮球女士以说明方式交谈,固然是因为海晴在身边之故;但这种成为“媒介”的能力,却是铃赋予的——为了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在不自觉的状态之下赋予的。也因此,只有铃在与海晴相处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畅所欲言的冲动;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她的心中,原本就不带有任何能导致冲动的感情。
如今铃本身的“能力”因再度的“置换”而丧失,海晴的能力自然也随之消灭。海晴在不知不觉中被授予特殊能力,又在不知不觉中被除去能力。
当然,铃完全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她以为海晴的特殊能力依然健在;她怎么也想不到,海晴的能力竟是自己“能力”之下的副产物。
铃带着莫名兴奋的心情重新打开了玉子的手册,在“山吹海晴”的名字旁加上了“名侦探”三字。她觉得似乎少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接着又立刻在上头加上了最棒的形容词,才满足地将手册还给玉子。那便是——
“完美无缺的名侦探”
“——阿姨吗?是我。”
“哎呀,是芳树啊?”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女声一如往常地殷勤,却缺乏人类应有的情感起伏。“有啥事?”
“您很忙吗?有件事想向您报告。”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好是坏我难以判断。是关于一个叫做藤弥生的女人……”
话筒另一端弥漫着比铅还要沉重的沉默,宛若具备了物理体积似地传递过来。女人再次开口时,口吻中连那客套性的殷勤都消失无踪,变得无机质。“然后呢?”
“事情变得挺有趣的……或该说奇妙吧?她应该会成为我们下次的‘目标’。”
“哦……”
“其实我们本来盯上的是另一个女人。说来有点复杂——”
芳树说明的内容如下。同伙中有个叫龙胆的男人因为求爱被拒而恼羞成怒,提议将那个叫做紫苑瑞枝的女人当成猎物,但负责邀她出来的浅钝样子却不对劲,芳树便瞒着龙胆偷偷探问,才知道浅钝似乎和紫苑瑞枝很要好,因此伤透脑筋。
“那时我就替他出了个主意。我说,我会替你瞒着龙胆,你就不着痕迹地叫那个女人找个‘替身’来。浅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相当高兴;于是将这个点子装作是自己想出来的,告诉了紫苑瑞枝,条件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女学生。结果她推荐的‘替身’竟然就是藤弥生,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哼……”透过电话,传来了令人背脊为之冻结的冷笑声。“看来那女孩到处和人结怨嘛!”
阿姨至今仍深信儿子赤练诚一之死并非服毒自杀,而是他杀;她确信凶手即是藤晃至与弥生兄妹。芳树并不明白她的根据为何,这些都无所谓。他不能违抗这个阿姨,因为握有赤练海产实质经营权的是她。既然将来京都的分店会交到自己手上,还是趁现在多拍些马屁为宜。事实上,他会刻意选读高知这种乡下地方的大学,主要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更重要的是,阿姨是极少数知道他使用安眠药进行这种危险游戏的人。
“如何?我打电话来,就是要请教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咱没啥要求,就和平时一样——不,等等。仔细一想,汝个是用安眠药作案的嘛!也就是说,对方会失去意识?”
“嗯,是啊!”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掠过芳树的心头,他觉得或许自己将为去电给阿姨之事而后悔。“是这样没错……”
“那就别用——别用安眠药。”
“咦?这……这不太好吧……?”
“要是没张大眼睛看清楚自己被怎么了,不就没意义了?尤其是那个女孩!”
“阿姨、阿姨!”意料之外的发展让芳树完全乱了方寸。“我可以事后若无其事地留下痕迹,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她清楚知道自己被怎么了……”
“汝个在说啥啊?芳树。汝个也忒嫩了,忒幼稚,不懂女人。女人这种生物啊,就算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必要的时候还是能装出处女样;即使明知自己被强暴过,在男朋友面前依旧能不露半点迹象,滴水不露!要是被强暴时意识不明,对女人来说就和啥也没发生过一样,根本不痛不痒,那还有啥意义?”
“可是……办不到的。别的不说,浅钝和龙胆一定会反对,因为被看到长相很危险。”
“负责准备安眠药的是芳树呗?汝个可以假装下药却把份量减少,或是使用药性较弱的药,反正只要让她中途醒来就成了。”
“……可是脸会被看见啊!要是事后又碰上她该怎么办?她和我一样是高知大学的学生,难保不会碰面。浅钝读的农学系在其他校区,龙胆已经到安艺工作了,或许他们比较安全,但我还得和她一样留在朝仓这一带耶!”
“有啥关系?咱记得芳树明年就毕业了嘛!到时就回京都了,只要躲到毕业为止就成啦!”
“还有近一年的时间,太危险了。”
“汝个这孩子真格的啰唆,要不然准备相机,威胁她要是敢说出去就四处散播她见不得人的照片;到时那女孩也只能死心、自认倒霉了。”
“没人能保证她绝对会自认倒霉啊!”
“好啦!要是她查出汝个的来历去报警,阿姨负责替汝个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成了呗?”
“可是亲人的证词无效……”
“那咱就安排不是亲人的人,可以了呗?”大概是打算安排员工做伪证吧!“反正之后的事汝个不必操心,一定要让她中途醒来,亲眼确认自己遇上了啥事,知道吗?”
芳树慑于阿姨那尖锐得宛如一碰就会喷出鲜血的声音,只得乖乖答应。浅钝依照计划偷取信件谎称为失物,引弥生前来。从头到尾不知道浅钝带来的女人不是紫苑瑞枝而是藤弥生的,只有龙胆一人;但即使是浅钝,也不知道对弥生下的安眠药量是经过刻意调整的。浅钝及龙胆都未曾怀疑过为何芳树偏就那一回带了相机来;猎物醒来时被看见长相的话,芳树也一样有危险,因此他们作梦也想不到芳树竟然会故意背叛。如此这般,赤练光子的阴谋便得逞了。
要是背叛之事被龙胆那个偏执狂知道,不知他会作何报复;因此芳树和同党们说话之时都把强暴对象当成紫苑瑞枝,而浅钝也和他一搭一唱,是以不难骗过龙胆。在外头说话时,他也不改这个前提,总将白蓝庄自杀的女学生当作瑞枝;连在曾是到口肥羊、后来却找上门来向他讨回钱财的牡丹增子面前也一样。
然而,芳树的心里却有种预感盘据着——那天为了讨好阿姨而打的电话,总有一天会让自己后悔。这个预感成真了;要是用了安眠药,弥生必然无法确定自己遇上了什么事,也不会悲观地走上自杀的极端之路。若是弥生没自杀,浅钝及芳树自己也不会被晃至杀害。
被晃至勒住脖子时,芳树心中最后的疑问是:阿姨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呢?虽然芳树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赤练夫人确实朝着破灭之路迈进。她被自己的丈夫赤练亘告发——理由是她和赤练亘在菲律宾的情妇及孩子横死之事有关。
从过去母亲暴毙及外遇对象意外死亡等事,亘更加确信妻子已然疯狂,加深了危机意识。告发身为第一大股东的妻子,意味着赤练海产及自己的结束;但失去情妇的亘,在精神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白鹿毛铃自然没察觉赤练夫人这个伏兵的存在,对于山吹海晴而言,更是完全超乎他的想像力之外。不过,制造夫人落马契机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晴的特殊能力;因此,铃称呼海晴为完美无缺的名侦探,其实并不算错。
话说回来,似乎也称不上正确。追根究柢,称呼这个男人为侦探,是否适当?这话或许是老调重弹,但山吹海晴不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做过任何事。
甚至该说,对解决案件最有贡献的不是别人,而是铃自身的“能力”;因为将海晴从东京“召唤”来的绝不是黑鹤的计划,而是她那让“必要关系人”齐聚一堂的“能力”。如前所述,海晴的特殊能力亦是她在十年前授与的;不光是如此——木贼调动至就业辅导股、季里子动起替海晴做便当的念头、与青磁及房子在酒吧相识、弁柄刑警及路考茶刑警造访安专,还有铃与海晴正好搭上瓶窥良介开的计程车,全都是她“集结”之下的结果。不,或许连铃本人都不例外。她一直以为自己升大学时会选择高知这种地方都市并无特殊理由,但或许她亦是被自身“能力”所引来的其中一人——为了邂逅紫苑瑞枝。就这层意义而言,铃可说是将原本该冠到自己头上的称号送给了海晴。
对吧?这么一想,山吹海晴其实什么也没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