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申忌夷从空中飞过,对地面传来的热情欢呼听而不闻,直到落至地面,他才露出标志性的微笑,向自己的同类施以道统之礼。
“这座城池越来越拥挤了。”他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心中已然有数,“希望你们还能习惯。”
玄符军昨天取得的小小胜利带来一个大家事前没料到的影响,那就是附近的难民大量涌来,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携家带口、推着小车、赶着牛羊,在路上络绎不绝,他们带来消息说,后面还有更多难民,西介国已经没有多少未被妖族占领的国土,断流城通往东介国的那座桥因此非常珍贵。
除了少数人留在左流英房内,其他十余名道士,有男有女,在客栈庭院里一字排开,全都换回了蓝袍道装,慕行秋站在正中间,上前一步,“我已经做出决定。”
“我可以先说几句吗?”申忌夷声音温和,似乎已经将对方当成平等的人物看待。
“当然,请说。”慕行秋点下头。
“这不只是庞山道统与妖王漆无上的战争。”申忌夷的目光再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这是九大道统与整个妖族的战争,老祖峰被毁令人遗憾,但这才是开始,战争可能旷日持久,胜负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守住断流城证明不了什么。”
院子里异常安静,外面却响起一阵嘈杂声,申忌夷扭头望了一眼,“非常巧,乱荆山的信使到了,应该带来了庞山宗师的命令。”
一名女道士从城外飞来,就是她引起城内外百姓的叫嚷,又一名女仙人的到来,令他们对断流城信心更足,而且这位女仙人看上去更厉害,飞行速度极快,眨眼工夫就从众人视线中飞过,落在客栈院子里。
没人认识她,只是从华贵的道袍和环形发髻上能看出这是一名乱荆山弟子。
申忌夷最先开口,“在下牙山五行科申忌夷,请问道友尊姓大名。”
女道士显露的是本来面目,与绝大多数乱荆山弟子一样艳丽而冷漠,“久仰申道友大名,我是乱荆山明镜科的张素琴。”她稍作停顿,看向庞山弟子,“请哪位道友通禀一声,我要见庞山禁秘科首座左流英。”
还是申忌夷回答,“左首座要务在身,断流城内的庞山事务现在全由这位慕行秋道友主持。”
张素琴显然非常意外,但是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庞山宗师的密函,请慕道友收下。”
“多谢。”慕行秋接过信,却不知道怎么打开封函,上面的深红印泥明显带有法术,在警示他不准乱动。
杨清音拿出自己的师承半环,在印泥处轻轻划过,封函自动打开,然后她问乱荆山信使:“为什么是你来送信,其他庞山弟子呢?庞山五行科一多半人都在你们那里。”
“他们都与庞山宗师一道发过誓言,不彻底击败南方海妖,绝不离开乱荆山,所以只好由我来送信。”张素琴变得冷淡,盯着杨清音,似乎将她当成真正的主导者。
杨清音没再说什么,慕行秋匆匆看完信,对所有庞山弟子说:“宗师命令所有庞山弟子即刻前往乱荆山,带着祖师塔一块去。”
十余名弟子互相瞧着,原本做出的决定又动摇了,宗师亲自下令,这可不是能够随便拒绝的事。
“咱们即刻出发。”张素琴抬高声音,“直接飞往乱荆山。”
“不从万第山瞬息台传送吗?那里距离更近。”慕行秋说。
“北妖蠢动,万第山已经不安全了。”
“比乱荆山还不安全?你们那里可是正被海妖进攻。”
张素琴微微一愣,“庞山宗师在信里应该说得很清楚,直接前往乱荆山,不要从其他道统中转。”
“你刚才说这是密函。”
张素琴又是一愣,没想到这个吸气道士居然敢对自己针锋相对,“你还是把信送给左流英吧,让他做决定,我没工夫陪你在这里猜来猜去。”
“左首座已经做出决定,那就是让我负责一切。”
“你怎么说?”
“请道友回去转告本山宗师,祖师塔受损,正在修复中,他的命令我们暂时无法遵守,等到诸事妥当,我会亲自前往乱荆山面见宗师请罪。”
“你?庞山宗师知道你是谁吗?”张素琴不再掩饰自己的鄙视。
“我叫慕行秋,念心科弟子,来自野林镇,庞山宗师知道我是谁,乱荆山宗师知道我是谁,就连你也知道我是谁。”
张素琴冷笑一声,“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念心科弟子。我的确知道你是谁,但我不能替你传话,请左流英出来。”
本来有些犹豫的庞山弟子再次坚定,手里捏出法诀,短小的如意与铁尺都被收进百宝囊、乾坤袋一类的小包里,看不出状况,法剑通常负在背后,这时发出微光与嗡嗡的响声,向敌人显露警示。
张素琴是星落境界的高等道士,可不会与一群吸气道士动手,嘴角微扬,没有亮出任何法器,人突然消失,瞬间出现在众人身后,大步走向左流英的住处,实在是太快了,现场的庞山弟子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做出稍微阻止一下的动作。
出现这样的局面没人意外,每一层境界的提升都像是迈过一道千丈鸿沟,星落比吸气足足高出三层,在张素琴眼里,十余名庞山弟子跟普通凡人几乎没有区别。
可是接下来难堪的就是她了。
她走不进左流英设置的无形防护罩,停在房门之前,一寸也迈不进去。
修行九个境界的实力并非平稳等距上升,注神道士能够在祖师塔内留名,而星落道士不能,这是有原因的。
张素琴脸上微微一红,她早就知道左流英在倾尽全力修复祖师塔,所以才有不请而入的举动,没想到还是被阻在外面,“在下乱荆山弟子张素琴,想要和左首座说句话。”
房门打开,出来的不是左流英,也不是兰奇章、曾拂或芳芳,而是……秃子。
一颗孤零零的头颅猛地飞出来,张素琴吃了一惊,后退两步,险些要对他施法,很快冷静下来,冷冷地注视着头颅,没有说话。
秃子悬在空中,一开始神情冷峻,突然露出调皮的笑容,“除非宗师宁七卫亲自来说出来命令,否则谁也不能让我们离开断流城前往乱荆山。”
“这是左首座的意思?”
“不,这是我和小秋哥的意思。”秃子朝慕行秋的方向一努嘴,转头飞回屋内,房门关闭,再没人出来了。
张素琴纵身飞起,在空中大声说:“断流城得不到支援,祖师塔若是落入妖族手中,你们就是九大道统的罪人。”说罢极速飞走。
申忌夷也跃到空中,“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决定了,皇京与各大道统仍然欢迎诸位前往,咱们后会有期。”
杨清音忍不住开口说:“申忌夷,昨天你用法术杀死一只飞妖,会给断流城惹来不少麻烦,你就这么走了?”
申忌夷微微一笑,“我愿意为昨天的鲁莽行动道歉,但是我留下也改变不了什么。杨清音,睁开眼睛吧,庞山已经倒掉,你没有资格再胡闹了,跟我去牙山吧。”
“你是故意的!”杨清音射出一只火球,申忌夷轻松躲过,也向城外飞去,大声说:“我在牙山等你。”
杨清音气得脸色通红,若不是被小青桃抓住,真的会飞起来与申忌夷打一架。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一名女弟子轻声问:“宗师还在,申忌夷道友说‘庞山已经倒掉’是什么意思?”
慕行秋转身面对众人,“不管乱荆山用了什么手段,宗师和其他庞山道士已被困在那里,失去了自由,还有一批道士在望山,生死未卜。此时此刻,咱们这些人就是全部的庞山弟子了。”
发问的女道士捂住嘴抽泣了一声,其他人也都低下头,知道慕行秋说得没错。
“哭什么?我的父母、我一多半亲戚都被困在乱荆山,那又怎样?几百名庞山弟子死守老祖峰殉难,都没有哭一声,难道咱们连这点苦都受不了?”杨清音语气严厉,那名女道士立刻止住哭声。
慕行秋只后悔一件事,他派出五名道士送信,最后都会前往乱荆山而被困住,但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他说:“只要祖师塔还在,只要还有一名庞山弟子守着它,庞山就没有倒。左流英让我做决定,我的决定就是死守断流城,直到祖师塔修复,直到西介国百姓安全退到河对岸。但是我不强迫每个人都做同样的事情,咱们都是从老祖峰逃到这里的,今天所有人仍然可以再做一次选择,留下死守和撤离保持实力,走的人不要去乱荆山,可以到棋山暂避。”
没人离开。
辛幼陶不会离开,他越来越想起自己原来的身份,保护西介国城池与百姓是他的天职;杨清音不会离开,她是道门之女,早已做好为庞山道统而死的准备;沈昊和小青桃不会离开,两人信任慕行秋,无论如何都会追随在他的左右;其他几名道士也不会离开,他们从前都是西介国人,妖兵破国,他们同样无家可归,更不愿去其他道统避难。
“那好。”慕行秋的念心幻术还太弱,对这些同门弟子无效,他知道这些人的决定全都出于个人意愿,“让咱们去给满城百姓一点信心吧。”
十一名男女道士御器飞起,高高地飞起,直到城内城外的人都能看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