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分钟,麦克斯根本听不到雾角的声音,这在他是头一回。现在这声音又极度嘲讽地呜呜响了起来,客舱似乎为之震动。
“我想我们还没疯到那个程度吧?”马休斯中校问道,帽子往后推了推。
“没有疯,”h.M.答道,表情更严肃了。他的脸绷了起来。“不跟你们卖关子了,不过你们也别灰头土脸的,还是应该昂首挺胸。以前,也就是这个相同的把戏,几乎把在里昂的技术警察实验室给愚弄了;因此,如果这把戏骗过了你,你也不必感到有挫败感,或者觉得丢面子。在他们的案例中,那纯粹是个意外。但在我们这儿——哦,不是!”
“我给你演示一下这个把戏吧。”
“现在,想像你正打算取我的拇指印。你在一个涂有墨水的表面提取指印。任何人类手指的表面——比方说,像这个——是由肌肉上的一系列纹路组成,包括弓线纹、斗形纹、箕形纹,还有纹路的组合方式,以及纹路中间的空隙。你们明白了吗?当你看着一张指纹照片时,黑色的线条表示沾了墨水的纹路,而白色的线条表示纹路间的空隙。知道了吗?”
“那么?”马休斯中校追问道。
h.M.重新点起烟斗。
“现在做个假设,”他继续说道,“假设你的墨轮,或者印油,或者你用的什么东西,是有问题的?假设这件东西上沾了太多的墨水?或者假设一个性急的被提取人在普通的取印物表面拿手指抹了个遍,最终沾上了过多的墨水?(就像我一分钟前所做的那样)他发现他的手指一团糟,全部是墨水。这样可能会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指印。很自然地,他会怎么做,自然而然地会怎么做?
“当然了,他拿起手帕,把墨水擦掉。(像我所做的一样。)这样就好了。他只是把拇指上过多的墨水擦掉,仅此而已,但墨水还在。残留的墨水还能印出一个清晰、完整的指印。但接着又怎样了呢?”
h.M.停住了。他看了一圈站着的人。
麦克斯·马休斯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了线索所在,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没看出来吗?”h.M.强调道。“拇指表面有细微的纹路,他把墨水擦掉时,就出了问题。拇指上依然有墨水,但他把纹路上的墨水擦到空隙中去了。在取指印的时候,空隙就成了黑色的线条,而纹路却显示成了白色的线条,全部颠倒了,像照相底版的正片与底片。
“当然,其结果是指印与在正常墨印表面取到的指印截然不同,并且,也不用念什么咒语。尤其是‘指纹袋’,或者说,纹涡中心的那个小漩,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就连外行都能发誓说,两者不同。内行就更肯定了。几年前在法国,碰巧发生了一件一模一样的事情:。多年来,我一直在等某个家伙用这个花招来实施蓄谋的犯罪,果然,瞧,就有人这么干了。”
“现在你们明白了。”
“凶手杀了吉阿夫人,并有意在犯罪现场留下伪造的指纹。他带着一瓶墨水,打算把墨水弄撒,做得像意外或者打斗造成的情景,然后小心地擦掉自己的拇指印,留下清晰的伪造的指纹。不过,他改了主意,用了鲜血——这比墨水更能达到目的。因此,墨水被抛在了一边;骇人听闻的印记就出现了;血淋淋的拇指印刺目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以上便是对于你们所说的幽灵指纹的解释,我的好糊弄的朋友们,就是这些。”
听众们一直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听他讲着。事务长又拿起那块沾了墨水的手帕擦额头。船长像被雷击中了似的坐着:这会儿,他跟事务长一样感到了热,便脱下帽子,飞快地扇着风。
“就这么简单,嗯?”马休斯中校平淡地问道。
“就这么简单。”
“一切都很简单,”马休斯中校沉思着说,“当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
“哦,这年头!”h.M.咆哮了起来,挥舞着烟斗。“哦,这人品!哦,该死的!我把真相告诉你们后,当然简单了。我总听人这么说,没关系。还有没有人想说些什么?”
他的话音里有种新的语气。麦克斯感觉他好象正仔细观察他们;好象在提出什么要求;好象在激发他们的想象力,一种坚持,好像又更进了一步。
麦克斯盯着便携式收音机,发现一件别的事使他困惑。尽管收音机指针后的灯亮着,说明收音机是开着的,但里面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在海上经常听到的空气的啸叫。不过他并没有注意这个。他现在甚至连雾角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
他说:“h.M.,全都不对头。”
“是吗?”h.M.轻声问道。“那是什么呢?”
“就是指纹这档事儿。你说凶手在杀害吉阿·贝夫人时,有意留下假的,或者说伪造的指纹?”
“是的。”
“难道他疯了吗?”
“不。根本没疯。怎么啦?”
要是麦克斯的指甲再长些,他就会去啃咬了。“嗯,很难说清楚。这么说吧,假如凶手是在岸上作案——或者是在除了船上的其他任何地方作案的话——我承认这一招应该是聪明之举。杀了被害人。留下伪造的指纹。然后看着警察忙乱地追逐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草木皆兵。有那么多人要查,他们差不多注定要放弃。但是在一艘船上……”他迟疑了一下,转身看着格里斯沃尔德。“告诉我。是不是每艘船上的事务长都得有一套指纹的应用知识?”
“应该是的。”格里斯沃尔德皱起了眉。“并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这些知识。怎么了?”
麦克斯皱着眉答道。“很好。当然,凶手知道,船上的每个人都要留下指纹;并且要比对。他本人会在取指纹的时候,留下他真实的指纹,并且这指纹不会跟沾血的指纹吻合。大意如此吧?”
“是的,”h.M.表示赞同。
“那么,这就是关键所在了。他真实的指纹不会吻合。其他任何人的指纹也不会吻合!他做的只是一场幻影谋杀,打乱了自己的计划,有意引起了别人的怀疑。这么做的好处在那里?究竟为什么要留下指纹呢?因为,请记住,任何人一旦实施了诡计,就会为其所困。除非他只是想出出风头,但这不是贪小失大、得不偿失吗?”
皇家海军后备队中校佛朗西斯·马休斯抬起胳膊,极不耐烦地哼着鼻子。
“住嘴,”他说。
“但是,佛朗克——”
“我说了住嘴,”马休斯中校又说了一遍。他转向h.M.。“我那天晚上就跟麦克斯说,他是我们家族里,惟一一个喜欢突发奇想的人。满脑子的幻想。一刻不停。”马休斯中校涨红了脸,“我其实想说的是……”
他忽然打住不说了,因为h.M.开始搓起手,表达他的不满。
“哈!哈哈!”h.M.看着麦克斯放声大笑。“现在你开始动脑筋了。注意,我还是说凶手做了那件事:有意在犯罪现场留下伪造的指纹。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这个难题让我坐下来冥思苦想。找到原因,你也就揭开了这个最精明最狡猾的犯罪的伪装,这起让我有幸参与破解的犯罪。现在,好好想想!”
“别讲了,”麦克斯突然说,甚至把他哥哥吓了一跳。
“怎么了?”
“伯纳,”麦克斯开始思考,脑海中的影像生动却又混乱。“伯纳是怎么做到呢?吉阿·贝夫人被杀后,格里斯沃尔德和克鲁伊申克去取伯纳的指纹。伯纳坐在那里,印油——一塌糊涂的印油——已经小心地备好了,他准备用这个来取自己的指纹。只是他们不让他这么做。听上去像伯纳想要给他们一套假指纹似的!天啊,他当时想干嘛?”
一片寂静。
“但是伯纳死了!”事务长表示抗议。
“哦,伯纳当然是死了,”h.M.附和道。“然而,伙计们,伯纳的性格,伯纳的习惯,关于伯纳的一切,这些才是解开问题的关键。你们没看出来吗?”
“没有,”三个声音同时答道。
“那就让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你们,”h.M嘀咕道,他一只眼睛懒洋洋地望着舱顶,含在嘴角的烟斗慢吞吞地喷着烟雾。
“就在伯纳被杀前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继续说到,“麦克斯·马休斯对我详细、完整地讲述了发生的一切。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确实地感到这是个阴谋。哼哼。小马休斯告诉我,有个戴防毒面具的神秘人物,此人在过道里游荡,往人们的客舱里张望。面具就是他们发给我们人手一份的那种猪鼻子式的民用防毒面具。我问,这个戴面具的人会不会是这个或那个人,一直到我提起了这个法国人。接着,我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我说,‘但一名法国军官是不会戴……’
“但是,哦,我的眼睛,我这么想的时候难道不是心理定势在作怪!因为我看到过,亲眼看到过,这个法国人戴着这样的面具。我是远远看到的,虽然与此事无关,但它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你们记得星期天上午的救生演习吗?你们记得伯纳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是不是就戴着这样的一个面具?”
麦克斯确实记得。
“因此,问题在于,”h.M.强调道,“伯纳的军用呼吸器哪儿去了?”
“他的什么?”麦克斯困惑不解地追问道。马休斯中校替他作了解释。
“他的军用防毒面具,”船长说道。
“正是,”h.M.说道。“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作战部队的每个成员都配备了一个军用呼吸器,比民用的大,做工精良而且用途更广,并且是装在帆布袋子里缠挂在脖子上的。每个士兵只要穿着军装,就必须时刻携带他的呼吸器。然而,伯纳却在这儿戴了个普通的民用防毒面具走来走去。”
“哦,先生们!那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迫切要求看看他的客舱。并且,我确实进去看了,但军用防毒面具不在那儿,哪儿都没有。与之相反,那个小小的民用防毒面具倒是被细心地跟救生衣和毯子一起放在椅子上。”
“还不止这些。我打开衣柜(记得吗?),大吃一惊。衣柜里挂着这家伙的备用制服,显眼得很。那件制服上的领章完全不对。”
麦克斯还是有点茫然地提出了异议。
“等等!”他问道。“有什么不对?在法国军队里三条杠表示上尉——对此我敢肯定。伯纳有三条杠。”
“呵呵,”h.M.说。“是的,他有三条杠。但他把这三条杠放错了位置,放在了肩章上。听着,年轻人。法国军官只在两个地方佩带军衔:帽子上,还有袖子上,从来不会在肩上。查查军事字典就知道。我以前没留意看过伯纳的衣服,因此直到那时才注意到。而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还记得,我甚至提起衣服袖子仔细地看了看,因为我无法相信我的眼睛。”
“但是,把它跟面具的问题联系起来,结论就出来了。伯纳是个冒牌货,他不是法国军官,他对法国军队一无所知,并且可能根本不关注军队里的事情。当时即便有这样六条大大的线索直愣愣地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没发觉。这时候克鲁伊申克提出,他可能是法国情报局的人员……”
h.M.停了下来。
麦克斯无意识地听着雾角的呜呜声,可听到的声音却让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便携式收音机正在对他们讲话。
“船长!亨利爵士!”声音很轻,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嗡嗡声,最后一记尖锐的咔嗒声。麦克斯能听出来是三副的声音。“准备好,我想你们要的人上来了。”
h.M.镇定地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那把左轮手枪,放在手里掂了掂。
马休斯中校站起身,露出一点威胁。他得清清喉咙。
“这究竟是,”他想知道,“怎么回事?”
h.M.觉得有点抱歉。“是凶手,年轻人,”他解释道,指着一小堆指纹卡。“他要偷走其中的一张,不然,他就会被绞死,这就像上帝创造了人类一样确定无疑。他被逼到墙角,非常绝望。我有一点儿感觉,如果他认为大家都在用餐或者都在船桥上,并且我还是个废人,他可能会来试试。如果你们想看的话,快点躲到浴室里去,你们三个都去。关上灯,把浴室门打开一英寸左右,钩住门,确保它不会晃动。除非出事了,否则不许出来。”
他们服从了。
麦克斯处在一种狂热的好奇与茫然之中,他甚至害怕自己的呼吸会让脚上的皮鞋在浴室地板的瓷砖上摩擦出声。事务长、佛朗克和他三个人挤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稳稳地紧挨住浴室门。他们关上灯,钩住浴室门,只开了一小点,通过垂直的窄窄的缝隙,他们可以看见客舱的一部分,包括h.M.的铺位。
呜——呜——呜!雾角声响起。
除了颠簸起伏,以及慢得要死的引擎非常轻柔的嗡嗡声外,几乎感觉不到船在行驶。h.M.顺势把左轮手枪塞到床单下面,人往后差不多完全靠在了枕头上,双手放在腹部,闭上了眼睛。
一片寂静。
寂静持续了足足三分钟没有被打破,只有外面海水轻轻的拍打声,雾角的声音,以及麦克斯脑中反复想象出的声音。烟雾使得客舱明亮的灯光朦胧了起来。h.M.的腹部缓缓地一起一伏,仿佛睡着了。
轻轻敲击舱门的声音。
h.M.没有动。
敲门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声音又停了一次后,麦克斯听见铰链的咯吱声,接着是更长、更慢的咯吱声,对着通道的门被推开了。而后又被同样轻手轻脚、偷偷摸摸地关上了。麦克斯可以看到h.M.的鼻孔一张一翕,就像睡梦中在呼吸一样。这样持续了三十秒。
“行了,”h.M.睁开双眼说道。他放在床单下的手紧紧握着船长的左轮手枪,蛇一般地伸了出来。“最好把手举起来。该死的,别犯傻!”
不管这个新来的人是谁,他像响尾蛇一样行动迅速。一张带红色长绒毛椅座的木椅,从房间的一头朝着h.M.劈头盖脑地扔了过来。躲在浴室里观察的人看着椅子一下从视线中掠过。他们甚至看见h.M.扣动扳机,子弹猛地射入红色长毛绒椅座。由于扔得多少有点慌乱,椅子没有砸到h.M.的肩膀,却击中了便携式收音机,并跟它一起砸落在地上。马休斯中校、格里斯沃尔德和麦克斯匆匆忙忙地进入客舱,这时h.M.又开了一枪。
一个身影正在往外退,枪砰地一声打在对着通道的门上。
马休斯中校一把拉开门,他们眼前形成了合围之势。
一名男子站在漆着白漆的、狭长的通道上,通道贯穿轮船的侧舷,并且两端各有一扇门通往外甲板。那人半弯着身子,一只手按在肩膀上。他先朝左边瞥了一眼,再朝右边瞥了一眼:先看看左舷,再看看右舷。通道的每一头,门上黑色的布帘微微抖动:每扇门后,都有一个结实的全能水手横肩握拳站在那里。他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人大叫起来。他往前走了一步,转身再次大叫,然后停了下来。
“抓住他,”h.M.轻声说道。h.M.头晕目眩、脸色苍白地穿着老式睡衣悄悄爬下了床,哆嗦着把脚伸进拖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我应该开枪打死他的,”他继续说道。“但是,我靠……在最后一刻,我下不了手。”
麦克斯不予理睬。他想看清那个人,他站在那里晃动着身体,弯曲得更加厉害,右手捂着左肩。袖口跟手指上的红色越来越深——那种红色,打个比方,比他饰着金穗的军帽顶颜色还深。他的制服是卡其布的,棕色的靴子擦得锃亮。他的棕色皮肤跟黑色的小胡子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下巴的轮廓露了出来。
“h.M.,”麦克斯说,“那是伯纳上尉!”
“哦,不,不是,”h.M.平静地说。
“我说就是他!问佛朗克!问任何人!——可你说过伯纳死了!”
“他没活过,年轻人,”h.M.表情严峻地说。“一切都是编出来的。他从来就没活过。你的朋友拉斯洛普一直在说一件事,把它当成个笑话,那倒是千真万确:伯纳是个幽灵。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换句话说,有个人上船后一直扮演着两个角色,直到星期天伯纳‘死去’,然后……抓住他,小伙子们!”
水手们包抄过来,他们的俘虏在尖叫。每名水手各抓住他一条胳膊。h.M.走近这个结实瘦小的身影,摘下那顶金穗红顶的帽子:下面露出的不是黑发,而是稀疏的金发。他的手指顺着用药剂染色的脸摸索。他触到黑色的胡子,费劲地从上唇撕下一大半,俘虏还在尖叫。他脸上的其他部分:另一半嘴唇、眼睛还有下巴,一个接一个地显露,一张新的面孔出现了。
他们看着杰罗姆·肯沃尔西痛苦而逃避的眼神,他没有戴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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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