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我觉得孔彬肯定有问题。”小秦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去哪儿。”
“去林木兰等我们的地方。”郭小峰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小秦。上面写道:我已轻松完成你们交给我的任务,现有原生态资料等你们来拿,地址是学院路和人民路交口向东50米米萨咖啡厅23号台。你们慷慨的——同时也盼着获得——同样慷慨对待——的朋友,林木兰。
小秦哼哧一声笑了。
“看来她还挺顺利,比我们强。这次跟上次差不多,几乎没什么收获,还有,那个孔彬肯定有问题,解释为什么上厕所时突然那么东拉西扯的劲儿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我想把他拉回去强审一把。”
郭小峰摇摇头:“证据太少了,而且,时代要求我们要文明办案,恐怕我们都得收敛一下脾气。”
小秦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木兰陷在高大的椅子中间,微微歪着头冲着落地窗外的明亮繁忙的夜景发呆,脸上还似笑非笑,有些感慨又有些洋洋得意的。
这时,她不经意地向大门方向张望一下,恰巧看到他们。
“嗨,你们来了?”木兰快活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快步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看来你的采访很顺利。”小秦问。
木兰得意的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吃饭了吗?”她音调轻巧地问,“被‘素食推广运动’撞了一下胃的家伙们,我还没吃。”
“我们也没有,正好,我请客。”郭小峰说。
“不用!”木兰一摆手,向前探了探,小声提示,“忘了?我能报销!”
“噢,好极了,这里最贵的是什么?拿菜单来。”小秦故意显出贪婪的神色对跟着他们的脚跟走来的圆脸服务生说。
“想都别想。”木兰提高了嗓门,断然否定了他的主张,毫不在意地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咖啡厅的东西吃的是环境?我看好了,就吃‘煲仔饭’,这里做的很地道,而且价格跟一般的广东饭馆相当,都是二三十块,不吃亏的;还有,吃什么我都看好了,黑胡椒牛柳和香辣牛蛙都是不错的选择,膳鱼也马马乎乎,但我吃过一次,略微腥了些,不如用湘菜和川菜的做法炮制的好吃。另外,千万别选鸡肉,这东西哪里都有的,滋味还千变万化,再加上这里随饭会赠一个红枣鸡肉的例汤,所以点它就更额外不划算了,怎么样?”
郭小峰和小秦都笑了。
“好吧,客随主便。”小秦说,“快就好,我饿了。”
木兰抬头冲那个刚才还十分谦恭、此刻却显然已经松懈了这根神经的圆脸服务生说:“三个‘煲仔饭’,一个黑胡椒牛柳和两个香辣牛蛙,谢谢!”
圆脸服务生的眼睛在三个人脸上来回逡巡一圈,挑拨地提醒道:“‘煲仔饭’比较慢,牛排要快很多。”
“没关系,”木兰斩钉截铁地回答,“多饿一会儿饭菜才香,你快去下单子吧。”
圆脸服务生藐她一眼,不甚热心的复述了一遍,踢踢踏踏地走了。
“哼!”木兰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冲面前的两位男士说:“这里牛排最便宜要五十八元一客,贵的要一百一十八块,天呐!以为我是阔人呐!哼,再说,味道也不地道,干嘛在这里吃?”
“真会算计,是不是女人都是这样,”小秦笑着对郭小峰说,“就像钱老太太买啤酒,也是打惠而不费的算盘。”
“别觉得可笑,”郭小峰一本正经地回答,“等你结了婚就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尤其对于荷包不够鼓的男士,简直比钻石还可贵!”
一听钱老太太四个字,一贯受不了表扬的木兰破例顾不得洋洋得意,立刻伸长脖子问:“买啤酒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说她的一个性格特征,”小秦也煞有介事地说,“就像通过点菜,你所证明出的——那钻石般的——品格。”
“是吗?”木兰拿出采访机晃了晃,“我这里有她更全面的性格说明,得到是非常困难的喔——”
“不会太困难吧?”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说,疑问的语句里表达的却是自信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木兰眼珠一转,“是不是我通知你们太快了?”
几秒钟的反应之后,她口气里开始懊悔:“我就知道应该再磨蹭几天给你们,这样就显得历经艰苦,你们则会更加珍惜,自然也会更加感谢我。唉!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我想你们破案要快,不能耽搁时间,良心作怪,所以在尽快交付和摆谱拿架儿之间选择了前者。唉,结果反而不能证明自己的劳动的价值,也许下次——”她没有说完,却歪着头思谋起来。
“你千万别这么想!”她歪过的头,吓坏了一副高明模样的郭小峰,慌忙解释道:“我的判断不是基于你所推测的,而是根据时下的人性。”
“时下的人性?人性也分时代吗?很多作家都说惟有人性是几乎不变的,说实话我也基本认同这一点。”
“这是个宏伟的话题,还是不要探讨吧。”郭小峰失笑了,挥了挥手:“我所谓人性的含义要狭隘的多,只是说环境变了,似乎人的需求也变了。比如说,我们抓过不少逃犯,起因居然是因为听到那些人在公共场合吹嘘自己的杀人经历,很可笑是吗?可这不是一个两个的特例。很多人的共性,包括古人——‘锦衣不愿夜行’,即使是——‘出色的罪犯’——这一称号也有人舍不得失去,还有你们这一行,从前些年热卖的普通人自述的隐私,到被这股风潮蔓延的日报、晚报,包括我在全国各地看到的不同地方的当地报纸,几乎都开辟了这类情感实录版块。后来我想,大概现在的人不比我年轻的时候,每天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动辄获咎,只想有个独立的空间过个畅快日子;现在时代进步了,人们不仅有了自由自在伸胳膊伸腿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说点什么就进监狱了,感谢上苍!可惜话是敢说了,却没人听了!甚至本身都像空气一样透明,如此微不足道也让人不快活,于是乎——仿佛又静极思动,变得总想给谁说说自个,当然这要排除公然指责某些人,或要出一大笔钱等等需要承担责任的情况。”
木兰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大笑,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可真了解世界!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们这些警察先生,所以我也不后悔了。说实话,现在打开话匣子实在太容易了,唯一的问题是她们总谈自己,你得不断地引导回来。当然收获还是很多的,这里面有三段对白——”
木兰又晃了晃采访机:“一段是早上在周淑文家的,那可以充分证明老太太有多么专断和自以为是;一段是下午几个看起来非常慈祥和友善的老太太的讲述,你可以知道钱老太太的权威是如何获得的,简而言之就是吃了很多苦所以也换来了女儿不得不依顺的资格,我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至今周淑文工资还要交给她母亲安排,她都四十多了,难以想象!看来有时候某些爹妈也和那些决定骑马打天下的人一样,最后总要获取个皇帝、将军之类的管理地位做为曾经付出的报偿。”
“一针见血!”郭小峰呵呵一笑,“只是宽厚了,事实上几乎每个父母都难免曾做过独裁梦,只不过多数都不能实现罢了,比如我。”
木兰摆弄着刚刚送上来的刀叉,探究地看了看他:“那你为什么不成功?你整天都在干和人斗智的工作。”
“因为医不自治。”小秦抢着说,“郭队长太溺爱孩子了,根本没有掌握如何让小孩感恩的技巧。”
“才不是。”郭小峰立刻反驳,颇有些被轻视的不满,“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这点儿小技巧我都不了解?哼!不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嘛!这招我在家也用,基本的规则是划定了,触犯了一定受罚,只不过我的规定像法律一样,标准比较低,所以,爱梅才会显得有些无法无天。”
他停顿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褒贬不明的神情:“其实希望儿女特别听话乖顺的法子我也清楚的很,就是从小不断的告诉他们:因为养育你们,一切的问题和不幸才会产生,让他们感到自己不仅欠了债,而且性质接近于罪魁。因此如果不听爹娘的话,那是天理难容!同时再加上泪水和棍棒的交互威胁,一般情况下绝大部分孩子都会心存内疚,乖乖地照爹妈的意思办。对于日子艰难的家庭,效果还会特别好。”
“既然你这么门清儿——”木兰一边无意识地举着勺子轻轻叩击着牙齿(她饿的时候总是这样),一边好奇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你的独裁梦破灭了?”
郭小峰挺了挺胸脯,显出十分高尚的样子:“因为我不想那么卑鄙。”
对面和旁边两张好奇的脸顿时变得忍俊不禁了,撑了几秒钟,他又讪讪地松懈下来,老老实实地接着回答:“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失去她。”
“失去?”木兰拢了一下垂落在眼前的头发:“怎么会,应该会感恩,反而感情更亲密才对呀?”
“会吗?也许吧?”郭小峰向后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略微想了一下,“古之‘教子有方’的家长,应该就是那种会运用种种手段让孩子完全听从长辈安排的人物。在家庭里,听话的孩子基本被公认为好孩子——现在当然有了不同观点和看法——但基本还是会这么认为的,算是符合‘孝道’,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过去总喜欢推广‘以孝治天下’?现在这个美德也是无数人向往的。”
木兰想了一下:“因为汉武帝之后都是以儒家学说治天下,‘孝道’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部分。”
“可皇帝为什么选儒家学说呢?别忘了,古代可是‘百家争鸣’,那么多学说可用,汉高祖就是推行‘黄老学说’的。”
小秦眼珠一转:“因为皇帝们相信‘孝子必忠臣’,就像你讲的,按过去的标准——成为孝子的——都不是一般的听话,我记得有个老相声里讽刺卖布的,性格就仿佛那自吹的广告——‘经儿拉又经儿拽,经儿蹬又经儿踹’,不用这样的人,用谁呢?”
郭小峰和蔼的笑容变成了讥讽:“确实,即使不按‘二十四孝’的标准,就按孔子的说法学,也是很不容易的。比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意思不就是说,遇到有要做的事,子女去操劳;有酒有饭,让父母吃喝,这还不能算孝,关键要侍奉父母时还要经常保持和颜悦色。这就意味着家不能当成从容自由的地方,而要像参加国宴似的,时刻保持着得体的表情;还有,‘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听听,这要求是看着父母做的不对,你可以去劝,但要是没用,就拉倒,还得照样恭恭敬敬的,不能冒犯,怀有怨恨。我猜测这样训练几年,那些整天噘着屁股等着人拍的领导一定会迷上他们;还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要求不仅活着要听爸爸的,后来就是人死了,还要长期不改变他爸的准则,就算是孝子了。说实话,看这条时,我当时就想,要是一丝不走样,秦桧的后代要是作恶就该是天经地义了?当然,我只是玩笑,我知道圣人们——及其众多门徒——还有许多大批量的其他语录可以弥补这个不足;其他教你孝顺的说法还有许多,反正都是些让你最终变成机器人似的,任凭别人摆布的格言。一旦锻造出这样的人,怎么不让皇帝喜欢的心里发痒呢?皇帝当得也就不是一般的过瘾了!而好处光这些吗?”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讥讽的意味儿更浓了。
“‘孝子论’的推广还能解决很多问题,古代聪明的皇帝一想:从国家来看,只用索取老百姓的赋税,而不用回报,比如操心他们的养老,疾病问题,有儿子呢!要是生活不好,就是儿子不孝。横竖和国家无涉。那些赋税只需尽情使用就成了,不是开疆拓域,发动战争,就是大兴土木,宫殿和长城轮番修,总之有钱不愁花不出去,事实是,王朝末年,国库没有不空的。从老百姓角度来看,本来也没有指望皇帝管他们,能不残害就烧香了,现在居然为他们着想,推广‘孝道’,这下可好了,在外面再卑微,回家也能过把奴隶主的瘾了,有什么怨气,回家打打儿女也能舒服不少,这也算是帮助百姓心里平衡的方式之一吧!?不能说没有心理学的揣测和琢磨。”
他鼻子里发出几声冷笑:“哼,我估计肯定还有——更多的,微妙的——对老百姓——说不出口的好处,因为圣人和皇帝们都比我这等庸人,少说也要聪明出千百倍,那心思揣测也揣测不完,单就这三点好处一想——只需索取,无须回报;不动声色转嫁矛盾;还能制造奴隶式人才,啧、啧,我也觉得这学说之妙,几乎弄得人人欢喜,天下能不因此太平乎?”
木兰笑着摇起来头:“得了,听起来是很完美的设计,设计的人一定聪明极了,但我记得上学时,历史课总在背农民起义的意义,还有各朝代的开始和灭亡时间,这说明其实中国历史并没有连续多少年的太平时期。”
“是呀,”郭小峰讥讽的笑容中添了几分轻蔑,“各朝各代,总是很快就有所谓志士不得不摇头叹息曰:什么‘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混乱……’什么‘礼乐崩坏,人心不古’等等,结论是人心太坏,需要加强教化,可无论怎么想法子教来教去,还是很快江河日下,最终都能发现——世界并不按他们设计的发展。被世代教化的人们不仅没有想象中孝顺忠诚,人心反而更大胆,说出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等等大逆不道的俗语,还传承千年!皇帝还常常被骂为‘皇帝老儿’。”
木兰不再笑了,审视着他,微微偏过脸:“你想说明什么?”
郭小峰收起讥讽的表情,身体向前倾了倾,严肃地说:“我想说,中国推广了两千年的——那些听起来极高尚,又似乎颇有道理的——建立在不可更改的血统规则上的儒家美妙理论,结果是什么?一朝一朝又一朝,哼,专制之下,大到王朝,小到家庭,有哪一个得到较为长久的幸福?所以我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失去她对家的真正依恋之心。”
木兰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这是必然的?”
“对!”郭小峰干脆地回答,“因为我认为圣人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严重违背人性的理论,不管用多少花言巧语,多少惩罚恐吓,顶多有效一时,不可能天长地久!”
“严重违背人性?”木兰自言自语地小声重复。
“不是吗?”郭小峰静静地反问,温和的面容呈现出少有的冷峻,“不说国家,单说被昭彰的小家庭孝道吧,有句和圣人语录相接近的俗语叫——‘没有老的不是’,听起来除了挺为老人着想,捍卫他们的绝对权威和利益外,还意味着儿女一旦和父母发生摩擦,是非就判定了,根绝了讲理的可能性?除了受虐狂,这样的生活谁会喜欢?太过勉强的事,又怎么可能长久?人呐——”
他的脸突然焕发出一种压抑的激情:“人,终究是人——不是一团面,任凭揉捏摆布的性格从来都不是这个种群的基因,否则我们手脚并不强大的祖先就不会战胜诸多猛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木兰凝望着他,沉默了好久:“我喜欢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郭小峰仿佛明白木兰的意思,替她把话说完,“生活中很多人都依然屈从家庭的压力,对吗?”
木兰点点头。
郭小峰情绪安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随和,沉吟着回答:“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家——就仿佛一个人的贴身内衣,如果长久的不舒服,人们总会想方设法摆脱掉的。”
“但有很多人摆脱不掉,”木兰立刻回答,“比如——”她没有说完。
“比如周淑文,对吗?”郭小峰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一笑:“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对于婚姻的忠诚,就有人说过‘背叛不仅仅是在床上’;我说的‘摆脱’,对,应该说这个词不够恰当,也许用‘调整’更合适,‘调整’——不单纯是指反目成仇,或者改良更新,那不仅需要勇气,还有智慧的。有时我们的‘调整’可能是选择消极的释放和积极的转移,比如江伯儿,家庭内部的孝举付出,不就变成了名利的投资?还有海瑞——”
“请让一下。”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小峰,浓郁的焦香米饭味道混合着牛肉、洋葱、黑胡椒和牛蛙的香气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弥漫开来,无声地驱散了刚才严肃的氛围,他们都分了神——等得很久的“煲仔饭”终于带着热腾腾的诱惑到来了。
木兰吸了一下鼻子,扎煞着双手热心地指挥道:“我这里一个牛蛙的,对面里面的是牛蛙,外面是牛柳,对,对。”
盘盘罐罐终于摆定了。
木兰揭开盖子,顿时冒出香喷喷的白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起勺子,隔着烟气笑嘻嘻地问对面的郭小峰:“还有什么?要是复杂的话,就待会儿说,我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
“不复杂。”郭小峰也拿起了勺子,低沉而清晰地回答,“还有,我请你认真打听一下,周淑文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