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卡也同样精疲力竭,布隆维斯特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不必多花一小时绕过兰纳斯塔湾,直接让他在纳卡下车即可。他亲亲她的脸颊,谢谢她的帮忙後,等她将车掉头开走了才叫出租车。布隆维斯特已经两年没到盐湖滩区,之前也只去过爱莉卡家几次。他觉得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她和贝克曼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他全然不知。他和爱莉卡是在八十年代初相识,原打算继续和她维持关系直到他老得只能坐在轮椅上为止。他们俩在八十年代末各自认识了新对象後结婚,因而分手,但关系的中断却为时不到一年。
布隆维斯特不忠的结果以离婚收场。爱莉卡这方面,却是让贝克曼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们之间长期的性爱激情太过强烈,若以为单靠承诺便能将他们分开,未免太不合理。而且他也没有像布隆维斯特一样,向爱莉卡提议离婚。
爱莉卡坦承自己的不忠之後,贝克曼找上了布隆维斯特,这也是布隆维斯特一直害怕的事,但贝克曼没有揍他的脸,反而邀他出去喝一杯。他们光顾了三家索德马尔姆的酒吧之後,才终於在黎明时分有了足够的醉意,能在玛利亚广场的长板凳上严肃交谈。起初,布隆维斯特心存疑虑,但贝克曼终於说服他:如果他企图破坏他和爱莉卡的婚姻,他会在酒醒後带着球棒回来找他,但如果纯粹只是无法自制的肉慾与灵魂渴望,那麽他便无所谓。
於是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便在贝克曼的祝福之下重续前缘,而且凡事都不瞒他。每当爱莉卡心血来潮想和布隆维斯特过夜——发生的频率还不低——只需拿起电话告诉他一声即可。
贝克曼从未说过一句批评布隆维斯特的话,反而似乎认为他与自己妻子的关系是有利的。他对妻子的爱也更深了,因为他知道绝不能忽视她。
反观布隆维斯特,只要有贝克曼在场,他始终无法自在。因为那彷佛在提醒他,即使自由的关系也得付出代价,令他心闷。因此他只去过几次盐湖滩,全是爱莉卡在家里举办的派对场合,他若不出席恐怕会造成话题。
此时,他站在他们的华丽别墅门口,强压住自己带来坏消息的不安心情,毅然按下门铃,手指还在门铃上停留了四十秒左右,直到听见脚步声。贝克曼开门时,腰际围着一条浴巾,一看见妻子的情人,原本充满睡意与愤怒的脸立刻转为惊讶。
「嗨,贝克曼。」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早呀,布隆维斯特。现在到底几点?」
贝克曼是个精瘦的金发男子,胸前毛发浓密,顶上却几乎童山濯濯。脸上的胡子约有一星期没刮,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划过右边眉毛,是数年前一次航海意外造成的。
「五点刚过。」布隆维斯特说:「能不能请你叫醒爱莉卡?我有话跟她说。」
贝克曼认为布隆维斯特忽然克服心理障碍来到盐湖滩区,还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肯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何况,眼前这个人似乎必须喝点酒,或至少有张床能睡一觉,好将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後。贝克曼将门打开,请他进屋。
「出了什麽事?」
布隆维斯特还没回答,爱莉卡已经出现在楼梯顶端,一面绑着白色浴袍的腰带。她下楼走到一半,看见布隆维斯特在门厅,随即停下来。
「怎麽了?」
「达格和米亚。」布隆维斯特说。
他前来报告的消息立刻显现在他的脸上。
「不。」她一手掩住嘴巴。
「他们昨晚被杀了,我刚从警察局过来。」
「被杀?」爱莉卡和贝克曼异口同声地说。
「有人进入他们在安斯基德的公寓,射杀了他们。是我发现的。」爱莉卡直接坐到阶梯上。
「我不希望你从晨间新闻听到消息。」布隆维斯特说。
※※※
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进《千禧年》办公室时,是灌足节星期四上午六点五十九分。爱莉卡事前已叫醒克里斯特和玛琳,告知达格和米亚在前一夜遇害的消息。他们住的地方近得多,因此已经到达准备开会,也已开启了小厨房里的咖啡机。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克里斯特急着想知道。玛琳嘘了他一声,同时将七点晨间新闻的声音开大。昨晚深夜,有两名人士——一男一女——在安斯基德某公寓中遭射杀身亡。警方声称这是一起双屍命案。两名死者生前都未在警局留下记录。杀人的动机至今不明。以下是本台记者汉娜·欧洛夫森在现场的报导。
「就在午夜前不久,警方获报在安斯基德熊堡路这里的一间公窝大楼传出枪声。据一名邻居表示,公寓内传出几声枪响。杀人动机不明,也尚未有任何嫌犯落网。警方已在公寓周围拉起封锁线,犯罪现场的调查工作也已展开。」
「报导得还真是精简。」玛琳说着将声量转小,随後便哭了起来。爱莉卡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我的老天!」克里斯特说,没有对着特定对象。
「大家都坐下。」爱莉卡以坚定的口气说:「麦可……」布隆维斯特将自己知道的经过告诉他们,说话的口气平板单调,当他描述自己发现达格与米亚的情形时,就好像电台记者在报导似的。
「我的老天!」克里斯特又喊了一声。
「太疯狂了!」玛琳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忍不住又开始哭泣,也不试图掩藏泪水。
「真叫人难过。」她说道。
「我也有同感。」克里斯特说。
布隆维斯特不明白自己为何哭不出来,只觉得内心空洞洞的,几乎像是被麻醉了一般。
「今天早上得知的消息并不多。」爱莉卡说道:「我们有两件事要讨论:第一,还有三星期,达格写的东西就要送印刷厂了,我们还应该出版吗?我们能出版吗?这是其一。另一件事是麦可和我来这里的途中讨论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凶手的动机。」布隆维斯特说:「可能和达格和米亚的私生活有关,也可能是单纯的滥杀,但也不能排除可能和他们正在写的东西有关。」
桌旁顿时静默良久。
最後,布隆维斯特清了清喉咙。
「诚如我所说,我们即将出版的书中会揭露一些人,他们非常担心自己的身份曝光。达格在两星期前开始找人质问查证,我在想如果他们其中一人……」
「等等,」玛琳说道:「我们要揭发的三名警员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国安局的,还有一个是刑警。另外还有几个律师、一个检察官、一个法官,和一些龌龊的男性老记者。这些人有可能为了阻止书的出版杀死两个人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答案。」布隆维斯特说:「他们可能会因此失去很多东西,但若以为杀死一名记者便能压制这种消息,未免愚蠢到极点。不过我们也披露了一些皮条客,尽管用了假名,凡是对内幕稍有了解的人都不难猜出他们是谁。其中有些人已经有过暴力犯罪的前科。」
「好,」克里斯特说道:「但你将命案想成处决。假如我对达格的故事了解正确的话,这里头的人并不十分聪明。他们有能力犯下双屍命案後安全脱逃吗?」
「只是开两枪,需要多聪明?」玛琳说。
「我们纯粹是在臆测一件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事。」爱莉卡插嘴说道:「不过这个问题非问不可。如果凶手的动机是为了不让达格的文章——或甚至米亚的论文——曝光,那麽办公室这里的安保就得加强了。」
「还有第三个问题。」玛琳说:「我们是否应该将这份名单交给警方?麦可,你昨晚跟警察说了什麽?」
「我说了达格在写书,但他们没有询问细节,我也没有说出任何人名。」
「也许我们应该这麽做。」爱莉卡说。
「事情没那麽简单。」布隆维斯特说:「我们可以交出名单,但万一警察问起名单从何而来,该怎麽办?我们不能透露任何想要匿名的消息来源,和米亚交谈过的几个女孩更是如此。」
「真是一团糟。」爱莉卡说道:「现在又回到第一个问题:该不该出书和发表文章?」
布隆维斯特举起手来。
「等等。关於这个问题可以投票表决,但我刚好是负责的发行人,我想这次也是第一次,我要自己作决定。答案是不行。下一期的杂志不能公开这些资料。如果不顾一切按计划行事,太不合理。」
坐在桌边的其他人都尚未准备好提出异议。
「当然了,我确实很想出版,但内容必须稍作修改。证据资料都在达格和米亚手中,而故事的根据也是基於米亚打算向警方检举我们即将揭发的人。她有专业的知识,但我们有任何相关资讯吗?」这时大门砰的一声开了,柯特兹站在门口。
「是达格和米亚吗?」他喘着气问。
所有人都点头。
「天哪,真是疯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布隆维斯特问道。
「我正要和女友搭出租车回家,听到车上广播。警方在询问有没有出租车司机搭载乘客去过那条街,我没听清楚地址,所以非来一趟不可。」
柯特兹看似惊吓过度,爱莉卡於是起身抱了抱他,让他坐到桌旁一起开会。
「我想达格会希望我们发表。」她说。
「我也同意应该发表,尤其是书。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出书日期得往後延。」
「那麽该怎麽办呢?」玛琳说:「不只是一篇文章要拉掉,而是一整个主题特刊。整本杂志都得重做。」
爱莉卡安静了片刻,然後露出当天第一个疲倦的笑容。
「玛琳,你本来打算休复活节的假吗?」她问道:「现在别想了。我们就这麽做……玛琳,你和我还有克里斯特要坐下来筹划一期新的内容,不用达格的资料。我们得看看能不能抽出几篇原本打算放在六月号的文章。麦可,你从达格那里拿到多少资料?」
「十二个章节中,我已经拿到九章完稿,以及第十章与十一章的草稿。达格本来说会将完稿寄给我,我再去查查信箱,至於十二章则只有大纲,也就是摘要和结论。」
「但你和达格已经讨论过每一章的内容了,对不对?」
「对,我知道他最後一章要写什麽,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那很好,你得拿着稿子——包括书和杂志文章的稿子——开始工作。我要知道内容还差多少,也要知道达格未完成的部分,我们能不能写得出来。你能不能在今天作出客观评估?」
「可以。」布隆维斯特回答。
「另外还要请你想一想对警方的说词。想一想哪些是在可透露的范围内?说到什麽程度可能会违反我们与消息来源签订的保密协议?除非有你的许可,否则《千禧年》任何员工都不得对外发表任何意见。」
「听起来还不错。」布隆维斯特说。
「你觉得达格的书引发谋杀动机的可能性有多大?」
「也可能是米亚的论文,……我不知道,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当然不能。你得把一切拼凑起来。」
「把什麽拼凑起来?」
「调查结果。」
「什麽调查结果?」
「我们的调查啊,拜托!」爱莉卡忽然扯开嗓子。
「达格是为《千禧年》工作的记者,如果他因为工作被杀,我要知道其中的细节,所以身为编辑团队的我们,必须深入挖掘真相。这部分就由你负责,从达格给我们的资料当中寻找杀人动机。」她接着转向玛琳。
「玛琳,如果你今天能帮我拟定新一期的概略计划,我就能和克里斯特草拟版面设计。不过你花了很多时间和达格合作,对主题特刊的其他文章也很熟悉,所以我要你和麦可一起留意命案调查的发展。」
玛琳点点头。
「柯特兹……你今天能工作吗?」
「当然可以。」
「你先一一打电话给我们的其他员工,告诉他们发生什麽事,然後到警局去了解案情,问他们会不会召开记者会之类的。我们得获得第一手消息。」
「我先打电话给大家,然後回家洗个澡。除非我直接去了国王岛,否则四十五分钟後就会回来。」
「今天一整天都要保持联络。」
「好的。」布隆维斯特说:「结束了吗?我得打通电话。」手机响起时,海莉正坐在亨利·范耶尔位於海泽比的家中用玻璃围起的阳台上用早餐。她没有看来电显示便接起来。
「早安,海莉。」布隆维斯特说。
「天哪!我还以为你从不在八点以前起床。」
「的确,如果我有机会睡觉的话。偏偏我昨晚没睡。」
「发生什麽事了吗?」
「你没有听到新闻吗?」布隆维斯特接着说出昨晚发生的事。
「太可怕了!你还好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觉得好些了。但我之所以打电话,是因为你是杂志社的董事,理应被告知。我猜很快便会有记者查出是我发现达格和米亚,这将会引发一些猜疑,如果达格正在为《千禧年》写一本揭发丑闻的重要作品的消息外漏,一定会有人提出质问。」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有所准备。那麽我该说些什麽?」
「实话实说。你听到了消息,对於命案感到震惊,但你并未参与编辑工作,因此无法对任何臆测发表看法。调查命案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千禧年》的。」
「谢谢你的提醒。还有什麽我能帮上忙的吗?」
「目前没有。但如果想到什麽,我会告诉你。」
「谢谢。还有拜托你……有新消息一定要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