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 星期一 至 四月五日 星期二
年近五十的自由撰稿记者桑斯壮回家时,午夜刚过。他有点醉,但能感觉到一股惊慌在胃里结成硬块。一整天下来,他绝望得什麽事也没做,根本是吓得六神无主。
达格被杀已将近两星期。那天晚上桑斯壮看到电视新闻,震惊不已。他感觉到心中涌起一波轻松与希望——达格死了,那麽要揭发桑斯壮的那本有关非法交易的书可能也会成为历史。他痛恨达格。他曾经恳请、哀求过,还给那只猪下跪过。直到命案後第三天,他才开始评估自己的处境。警方会找到达格的文章,并开始挖掘他那些小小越轨事件。天哪……他甚至可能成为嫌犯。
当莎兰德的脸被啪地贴上全国每个新闻看板时,他的惊慌略为平息,不过这个莎兰德是哪号人物啊?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但警方显然将她视为重要嫌犯,而且根据检察官的声明,应该不日即可破案。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但依他的经验,记者总会留下证据资料与笔记。《千禧年》。一家欺世盗名的烂杂志社。和其他杂志社一样、专门探人隐私、高声痛批还毁人名誉。
他无法打听到调查工作已经进行多久,因为无人可问,不禁觉得自己彷佛处於真空状态。
他在惊恐与醉意之间来回摆荡。警方显然并没有在找他,也许——如果够幸运的话——可以全身而退。但万一没有那麽幸运,他的职业生涯也就完了。
他将钥匙插入前门,转动後才一开门,忽然听到身後响起窸窣声,还来不及转身,腰部便一阵酥麻刺痛。
※※※
电话铃响时,毕约克还没上床。虽然已穿上睡衣睡袍,却仍坐在没开灯的厨房里,为自己的两难局面苦恼不已。在这麽长久的职业生涯中,他从未面临如此困境,甚至连面临的危机都没有。他无意接电话,都已经过了午夜。但电话继续响着,到了第十声,他再也受不了。
「我是麦可·布隆维斯特。」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说。要命。
「我睡了。」
「我要说的话,你应该会有兴趣听听。」
「你想干吗?」
「明天上午十点,我要召开记者会,说明达格和米亚的命案背景。」毕约克乾咽了一口口水。
「达格那本关於性交易的书已大致完成,我要详述书中的所有细节,而唯一会被点名的嫖客就是你。」
「你答应要给我一点时间的,……」他听见自己声音里透着惧怕,顿时打住了。
「都已经好几天了,你说周末过後会找我。明天是星期二,所以要麽你现在告诉我,否则我明天就开记者会。」
「要是你开了记者会,就永远别想查出札拉的任何一件鸟事。」
「有可能,不过到时就不再是我的问题了。你反而得去和警方的调查小组谈,当然还有其他的媒体。」
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於是毕约克答应和布隆维斯特见面,但同时也成功地将见面时间往後拖延了一天。星期三。短暂的缓刑。但他准备好了。不成功便成仁。
※※※
他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醒来,不知已昏迷多久,只觉得全身疼痛、无法动弹,不一会儿才发现双手被用绝缘胶带反绑,双脚被缚,嘴巴上也贴了一块胶布。室内的灯亮着,百叶窗紧闭。他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似乎有声响从书房传出。他静静躺着倾听,听到抽屉的开关声。是盗贼?他听见纸张的沙沙声,有人在翻搜抽屉。好像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到身後有脚步声。他试图转头,却看不到任何人。他暗暗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蓦地,一个粗粗的棉绳圈套进他的头,活结在脖子上收紧,几乎吓得他屁滚尿流。他抬起头,看见绳子往上连接着一个滑车,而滑车则固定在原本用来挂天花板吊灯的钩子上。紧接着攻击者进入了视线。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靴。
当他眼睛往上瞄时,更是受到莫大惊吓。一开始他并未认出此人正是自复活节过後,每家Pressbyra店门外都贴着她的护照相片的那个神经病。她留着黑色短发,模样和报上的照片不太像,而且穿得一身黑——牛仔裤、敞开的中长度棉夹克、t恤、黑手套。然而最令他心惊肉跳的还是那张脸。上了浓妆的脸。她涂了黑色口红、眼线,还有非常抢眼的墨绿色眼影。剩下的脸上涂满白粉,还有一条红线从左额头画过鼻子直到右下巴。
那是张怪诞的面具。看起来她像得了失心疯。
他的大脑一直在抗拒。这不像是真的。
莎兰德抓住绳索末端开始扯动。他感觉到绳索勒进脖子里,有几秒钟无法呼吸,於是挣扎着想让双脚撑立起来。有了滑车装置,莎兰德几乎无须费力便能让他起身。当他站直後,她不再继续拉,反将绳子往电暖管上绕了几圈後,打了一个双套结。
随後她又消失在视线外,离开了不止十五分钟。她一回来,便拉过一张椅子正对着他坐。他试图避开那张大花脸,却怎麽也避不开。她在客厅桌上摆了一把手枪。是他的手枪。她在衣橱的鞋盒里找到的。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他已持有数年的非法武器,当初是向朋友买的,但根本没有开过枪。她就当着他的面取出弹匣,装上子弹,重新推入後扳上扳机。桑斯壮简直就快昏厥过去,但仍强逼自己正视着她。
「我真不明白,男人为什麽总得记录自己的变态行为?」她开口道。她的声音很轻,但冷冰冰。音量不大,但听得一清二楚。她拿起一张照片。老天爷,那一定是从他的硬碟里列印出来的。
「我猜这个女孩叫伊娜丝·哈穆耶维,爱沙尼亚人,十七岁,老家在纳尔瓦附近的里帕路。跟她玩得高兴吗?」
这是个高明的问句,不是真要他回答。桑斯壮也无法回答,因为嘴巴上贴着胶布,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照片上是……我的天哪,我怎会留下这些照片?
「你知道我是谁吗?点头。」
桑斯壮听话地点头。
「你是一只有性虐待狂的猪,是变态,是强暴犯。」他没有反应。
「点头。」
他点点头。霎时间,眼中满是泪水。
「我们先把约定的规则明明白白说清楚。」莎兰德说:「要是依我的意思,你应该马上处死。你活不活得过今晚,我一点也不在乎。懂吗?」
他点点头。
「你很可能已经发现,我是一个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男人的女疯子。」
她指指他堆在客厅桌上的这几天的报纸。
「现在我要撕下你嘴上的胶布,如果你大喊或出声,我会用这个电死你。」她说着举起一支电击棒。
「这个恐怖玩意儿会释出五万伏特的电。下一次大概只剩四万伏特,因为我已经用过一次又没充电。懂吗?」
他听了面露疑虑。
「也就是说你的肌肉会停止运作,就像你跌跌撞撞回到家门口时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她对他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你的双腿将无法支撑你,最後你将会被吊死。而我电完你以後,只需起身离开就行了。」他又点头。妈呀,她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他实在忍不住了,泪水不自主地流下脸颊,接着开始抽鼻子。
她站起来,一手撕去胶布。那张怪异的脸只离他五厘米。
「什麽都别说,」她吩咐道。
「如果你不经允许就开口,我会电死你。」
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抽鼻子,并抬起头直视着她。
「今晚你有一个活命的机会。」她说:「而且只有一个。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乖乖回答,我就让你活命。懂的话就点头。」他点了头。
「要是你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我也只好电你了。懂吗?」他点点头。
「假如你说谎或是答非所问,我也会电你。」又点头。
「我不会和你讨价还价,没有第二次机会,要是不立刻回答问题,你就得死。如果回答得令我满意,便可活命。就这麽简单。」再点头。他相信她。他别无选择。
「求求你,」他说:「我不想死……」
「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的表现。不过你刚刚违背了我的第一条规则: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说话。」
他连忙紧闭起双唇。这个女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疯到家了。
※※※
布隆维斯特太沮丧也太急躁,因而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他穿戴上夹克、围巾,漫无目的地朝梭德拉车站走去,经过波费尔大楼之後,来到位於约特路的《千禧年》杂志社。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他没有开灯,只按下咖啡壶开关,然後站在窗边一面等着咖啡,一面俯看约特路,并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命案的调查工作有如支离破碎的马赛克,其中他找出了几块碎片,其他的却怎麽也找不着,缺漏的地方太多了。在某处有个图案,他感觉得到,但无法看清。
此时他心中顿时生疑。她不是精神错乱的杀人犯,他提醒自己。她已经写信告诉他,她没有射杀他的朋友。他也相信。但她仍与命案密不可分,只是不知究竟有何关联。
慢慢地,他开始重新评估自己打从踏进安斯基德的公寓後,便深信不疑的想法。他或多或少一开始便假设达格对於性交易的调查报导,是命案唯一可能的动机。如今他渐渐接受了包柏蓝斯基的说法:这无法解释毕尔曼的命案。
莎兰德在信中叫他别再管那些嫖客,应该全心放在札拉身上。为什麽呢?这个小坏蛋。为什麽就不能说一点让人听得懂的话呢?布隆维斯特用一个青年左翼党的马克杯盛完咖啡,坐到办公室中央的沙发上,双脚跷上茶几,不顾禁烟规定点起了烟。
毕约克是嫖客之一。毕尔曼是莎兰德的监护人。毕尔曼和毕约克都曾经在国安局服务,这不可能是巧合。一份关於莎兰德的警察报告失踪了。
难道动机不止一个?
难道莎兰德就是动机?
布隆维斯特坐在那里想着一个说不出来的念头。有些东西仍属未知,但「莎兰德本身可能就是命案动机」这个念头究竟何意,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有个感觉一闪而逝,彷佛有了新发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太累了,便倒掉咖啡、清洗机器,回家睡觉。躺在黑暗中,他又重拾线索,花了两个小时试图厘清自己到底想表达什麽。
※※※
莎兰德抽着烟,舒服地斜靠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翘起右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桑斯壮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她说话时,声音依然很轻。
「二○○三年一月,你第一次到伊娜丝位於诺斯堡的住处找她,当时她刚满十六岁。你找她做什麽?」
桑斯壮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事情是怎麽开始的,他又为什麽……她举起了电击棒。
「我……我不知道。我想要她。她是那麽美丽。」
「美丽?」
「是的,她很美。」
「所以你认为你有权利把她绑在床上和她性交?」
「是她愿意的,我发誓,她自己愿意的。」
「你付了钱?」
桑斯壮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没有。」
「为什麽?她是妓女,妓女是要收钱的。」
「她是……她是礼物。」
「礼物?」她的语调忽然透着危险的讯号。
「因为某人要答谢我的帮忙。」
「桑斯壮,」莎兰德口气恢复了正常。
「你该不是想回避我的问题吧?」
「我发誓。你问什麽我都会照实回答,不会撒谎。」
「很好。你帮了谁什麽忙?」
「我走私了一些合成类固醇进来。我去爱沙尼亚出差,有几个认识的人同行,然後用我的车载回药丸。和我一起去的人叫哈利·朗塔,不过他不是搭我的车去。」
「你怎麽会认识他?」
「我们认识好几年了,确切地说,从八十年代就认识了。他只是个朋友,以前常常一起上酒吧。」
「是哈利把伊娜丝送给你当……礼物?」
「对……呢,对不起,不是,那是後来在斯德哥尔摩这里,是他哥哥阿托·朗塔。」
「你是说阿托跑来敲你的门,问你想不想去诺斯堡搞伊娜丝?」
「不是的……我当时在……我们有个派对……该死,我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
他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双膝好像开始发软,必须把腿靠在某个东西上才能站得直。
「冷静地回答。」莎兰德说:「我不会因为你需要时间回想而吊死你,但只要让我觉得你有意闪躲,那麽就……砰!」
她挑起眉头,令他诧异的是看来竟带有一种天使般的灵气。在这张恐怖面具衬托下,任何一张脸应该都会有这种灵气吧。桑斯壮咽了一下口水。他嘴里很乾,脖子上也能感觉到绳子慢慢紧缩。
「你们上哪喝酒不重要。阿托为什麽把伊娜丝送给你?」
「我们在谈……我们……我告诉他我想要……」他发现自己哭了。
「你说你想要他手下的一个妓女。」
他点点头。
「我喝醉了。他说那女孩需要……需要……」
「女孩需要什麽?」
「阿托说她需要惩罚,她太难搞了,很不听话。」
「他要她做什麽?」
「为他卖淫。他提议让我……我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他猛抽鼻子。
「你该求原谅的对象不是我。所以你提议帮阿托惩罚伊娜丝,你们两个就开车到她那去了。」
「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是怎麽样。你为什麽会和阿托到伊娜丝的住处?」她将电击棒平放在大腿上。他又开始发抖。
「我去是因为我想要她。她在家,又刚好有空。伊娜丝和哈利的一个女友同住,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阿托把伊娜丝绑在床上,而我……我就和她做爱。阿托在旁边看着。」
「不对……你不是和她做爱,你是强奸她。」
他默不作声。
「怎麽样?」
他点点头。
「伊娜丝说了什麽?」
「她什麽都没说。」
「她有没有反抗?」
他摇摇头。
「这麽说,让一个下流的中年男人把自己绑起来性交,她觉得很酷罗?」
「她喝醉了。她不在乎。」
莎兰德叹了口气,不再追究。
「好吧,後来你还是继续去找伊娜丝。」
「她实在太……她想要我。」
「狗屁。」
他绝望地看着莎兰德,然後才点点头。
「我……我强暴了她。哈利和阿托都同意了。他们希望她……接受一点训练。」
「你有没有付他们钱?」
他点头。
「付多少?」
「他给我不错的价钱,因为我帮忙走私。」
「多少?」
「总共几千块。」
「你的一张照片里面,伊娜丝是在这间公寓。」
「哈利带她来的。」
他又开始抽鼻子。
「所以说,你花个几千块,就能对一个女孩为所欲为。你强暴了她几次?」
「不知道……有几次吧。」
「好,这个帮派的头子是谁?」
「我要是背叛他们,他们会杀了我的。」
「我才不管。现在你应该担心的人是我,不是朗塔兄弟。」她举起电击棒威胁道。
「是阿托。他是哥哥,哈利负责疏通。」
「帮派里还有多少人?」
「我只认识阿托和哈利。阿托的女友也在里头。还有一个家伙叫……不知道,好像是培勒什麽的,是个瑞典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反正是替他们干活的毒虫。」
「阿托的女友?」
「西薇亚,是个妓女。」
莎兰德静坐沉思了一会儿,然後抬起双眼。
「札拉是谁?」
桑斯壮脸色倏地转白。达格也曾拿这个问题不停地烦他。由於停顿得太久,他发现莎兰德就要发火了。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是谁。」
莎兰德沉下脸来。
「到目前为止你做得还好,可别把唯一的机会给搞丢了。」她说。
「我对天发誓,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你杀死的那个记者……」他即时打住。此时提起她在安斯基德的屠杀事件,恐怕不是好主意。
「怎麽了?」
「他也问了我同样问题。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会告诉你。我发誓。他是阿托认识的人。」
「你和他说过话吗?」
「只讲过一次一分钟的电话。那次我和一个自称札拉的人说话,不,应该是他和我说话。」
「为什麽?」
桑斯壮眨了眨眼,有几滴汗水流入眼睛里,还能感觉到鼻水流到了下巴。
「我……他们要我再帮一个忙。」
「这麽拖拖拉拉的,很烦哦!」莎兰德说。
「他们要我再去一趟塔林,将一辆已经备好的车开回来。安非他命。我不想做。」
「为什麽?」
「太过火了。他们的帮派色彩太浓,我想退出,我还有工作要继续。」
「所以你觉得你只是有空的时候才当黑道。」
「我其实不是那种人。」
「是呀。」她的语气中充满无比的轻蔑,桑斯壮忍不住闭上眼睛。
「继续说下去。怎麽会扯上札拉?」
「真是噩梦一场。」
他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嘴唇也因为咬得太用力而流血。
「无聊。」莎兰德说。
「阿托不停地缠我,哈利则警告我说阿托生气了,不知道会有什麽後果。最後我终於答应见阿托,那是去年八月的事。我和哈利开车到诺斯堡……」
他的嘴仍一开一合,却没了声音。见莎兰德眯起眼睛,他才又恢复声音。
「阿托活像个疯子,非常粗暴,你绝对想像不到他有多粗暴。他说我想抽手已经太迟了,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让我活命。他要示范给我看。」
「是吗?」
「他们逼我一块开车往南泰利耶的方向去。阿托要我戴上头罩,其实就是个袋子,然後蒙住眼睛。我吓死了。」
「所以你头上套了袋子坐在车里。後来怎麽样了?」
「车停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他们什麽时候给你套袋子的?」
「快到南泰利耶的时候。」
「多久以後才到?」
「大概……半小时吧。他们把我拖下车,好像是一个仓库。」
「结果呢?」
「哈利和阿托带我进去,里面亮着灯。我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可怜的家伙躺在水泥地上,手脚被绑住,已经被打了个半死。」
「那是谁?」
「他名叫肯尼·古斯泰夫森,不过我是後来才知道的。」
「接下来呢?」
「那里有个男人,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大块头,像个巨人,全身都是肌肉。」
「长什麽样子?」
「看起来就像魔鬼化身。金发。」
「名字呢?」
「他始终没说他的名字。」
「好,一个金发的大块头。还有谁?」
「还有另一个男人,看起来很紧张,头发绑成一根马尾。」
「马哥」蓝汀。
「还有吗?」
「再加上我、哈利和阿托。」
「继续说。」
「那个巨人……替我摆了张椅子,他一句话也没说,负责说话的是阿托。他说地板上那个家伙去告了密,他要我知道制造麻烦的人会有什麽下场。」桑斯壮无法克制地哭嚎起来。
「巨人把那个人从地上举起来,放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中间只隔一码。我看着他的眼睛。接着巨人站到他身後,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他……他……」
「勒死他了?」
「对……不,不对……他把他捏死了。我想他徒手捏断了那人的脖子,我听见他的脖子啪的一声,人就死在我面前。」桑斯壮挂在绳子上荡来荡去,泪流满面。这件事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莎兰德给他一分钟恢复平静。
「後来呢?」
「另一个人——就是绑马尾那个——启动一把电锯,锯下那人的头和手。然後巨人向我走来,两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试图拉开他的手,使劲地拉,却根本动不了分毫。不过他没有用力捏,只是把手放在那里很久。这时候阿托拿出手机,用俄语打了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札拉想跟我谈,便将电话放在我耳边。」
「札拉说了什麽?」
「他只问我是不是还想退出。我答应去塔林,把那辆装着安非他命的车弄出来。不然还能怎样?」
莎兰德沉默了许久,双眼紧盯着挂在绳子上抽鼻子的记者,似乎在想些什麽。
「形容一下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低沉还是尖细?」
「低沉,普通,沙哑。」
「他说什麽语言?」
「瑞典话。」
「有口音吗?」
「有……大概有一点,但瑞典话说得很流利。他和阿托说俄语。」
「你懂俄语吗?」
「懂一点,不太溜,只懂一点。」
「阿托跟他说什麽?」
「他只说示范结束了。」
「这件事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
「达格呢?」
「没,……没有。」
「达格找过你?」
桑斯壮点点头。
「我听不到。」
「对。」
「为什麽?」
「他知道我……嫖妓。」
「他问了什麽?」
「他想知道……札拉的事。他问的都和札拉有关。第二次来的时候。」
「第二次?」
「他死前两个星期找到我,那是第一次。後来又来过一次,两天後你就……他就……」
「我就杀死他了?」
「对。」
「那一次他问了有关札拉的事?」
「是的。」
「你怎麽跟他说?」
「什麽也没说,我没法说什麽。我承认和他通过电话,如此而已。至於金发巨人以及他们对古斯泰夫森所做的事,我都没提。」
「好。你把达格问的问题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他只是想知道我对札拉了解多少。就是这样。」
「而你什麽也没告诉他?」
「没有什麽重要的信息。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他有所隐瞒。
「达格找你的事,你告诉过谁?」
桑斯壮似乎浑身发抖。
莎兰德举起电击棒。
「我打了电话给哈利。」
「什麽时候?」
他乾咽了一口口水。
「达格第一次来找我那个晚上。」
她又继续问了半小时,但他只是重复同样的话,偶尔增加一点细节。於是她站起来,一手放在绳子上。
「你真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变态之一。」莎兰德说:「凭你对伊娜丝所做的事就该处死,但我说过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就能活命。我会守信用。」
她松开绳结,桑斯壮重重摔倒在地,涕泪纵横地缩成一团。他看见她把一张板凳放到茶几上,爬上去解开滑车装置,缠起绳索塞进背包。然後走进浴室,传出水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洗去浓妆。她的脸像是用力刷洗过,赤裸裸的。
「你可以自己割断胶带。」
她往他身旁丢了一把菜刀。
他听见她走出客厅,在门厅停留了很久,好像是在换衣服,接着传来前门开门又关上的声音。他花了半小时才割断胶带。先是跌坐在沙发上,然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到屋里四处看看。科特一九一一被她拿走了。
※※※
莎兰德於凌晨四点五十五分回到家,取下奈瑟的假发後直接就上床了,没有打开电脑看布隆维斯特有没有解开了警察报告失踪的谜团。她九点醒来,星期二整天都在挖掘有关朗塔兄弟的信息。阿托·朗塔在警局的刑事档案中记录辉煌。他是芬兰公民,原籍爱沙尼亚,一九七一年来到瑞典。一九七二至一九七八年间,在斯堪斯卡建筑集团做木工,後来因为在工地偷窃被逮而遭到解雇,还被判刑七个月。一九八○至一九八二年间,他改替一家较小的建筑公司工作,也因为有几次上工时喝醉酒而被炒鱿鱼。接下来的八十年代期间,他先後当过保镖、某燃油锅炉维修公司的技工、洗碗工,学校管理员,也全都因为醉酒或打架闹事而丢了工作。管理员的工作更只维持了几个月——有个老师检举他有性骚扰与威胁行为。
一九八七年,他因为偷车、无照驾驶与收受赃物,遭到罚款与判刑一个月。次年,因为持有非法武器被罚款。一九九○年,因为性侵害被判刑,但刑事记录中并未详载。一九九一年因恐吓他人被起诉,後来获判无罪。同一年,因为走私酒类被罚款并处以缓刑。一九九二年,因为殴打女友并威胁恐吓其姐妹被关了三个月。接下来多年平安度过,直到一九九七年,才又因为处理赃物与伤害罪被判刑。这回坐了十个月的牢。他的弟弟哈利於一九八二年跟他来到瑞典,在一间仓库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三项前科:一九九○年诈领保险金,一九九二年被判刑两年,罪名是重伤害、收受赃物、盗窃与强奸。他被驱逐回芬兰,但一九九六年又回到瑞典,也再次因为重伤害与强奸罪被判刑十个月。他不服判决,提起上诉,结果上诉法庭支持了哈利,强奸罪改判无罪。但伤害罪的判决仍然成立,於是他入狱服刑六个月。二○○○年,他再度因恐吓与强奸遭到起诉,但後来起诉撤销,案子不受理。莎兰德追踪到他们最後已知的地址:阿托在诺斯堡,哈利在奥比。
这是罗贝多第十五次被转接到米莉安的答录机。这一天,他已经去过伦达路的地址好几次,按了门铃也无人应门。星期二晚上,已过了八点。她总得回家一趟吧,该死的。他明白她想避一阵风头,但最疯狂的媒体热都已经退烧了。他最好还是坐在大楼门外,也许她会出现,尽管只是回来换下衣服。他装了一壶咖啡,做了几个三明治,离开住处前还在耶稣受难像与圣母像前面划了十字。他把车停在伦达路上,距离大门入口约三十码处,并将座椅往後推,好让双脚有伸展空间。接着打开收音机,调低音量,又将自己从报上剪下的米莉安的照片贴起来,心中暗忖:她看起来很不错。他耐心地看着少之又少的路人走过,其中没有米莉安。
他每十分钟就拨一次电话,到了九点左右,手机电池快没电了才放弃。
※※※
星期二,桑斯壮都处於近乎麻木的状态。前一天晚上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无法上床睡觉,也无法克制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吸泣的冲动。星期二一早,他就到索尔纳的酒类专卖店买了半公升的斯科呐烈酒,然後回到沙发上喝掉一大半。
一直到晚上,他才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开始盘算该怎麽办。他真希望自己从未听说过朗塔兄弟和他们的那些妓女。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愚蠢,被他们诱惑到诺斯堡的公寓去,当时阿托已经将被下了重药的伊娜丝绑在床上、双脚大开,後来还激他一起比较谁的老二粗。他们轮番上阵,他交媾次数较多而赢得辉煌胜利。中途那女孩醒过一次,试图反抗。阿托又是打耳光、又是灌酒,半小时後才终於让她安静下来,并请桑斯壮继续努力。
嫖妓。
他怎麽会这麽笨?
他简直不敢奢望《千禧年》会放过他。他们就是靠这种丑闻维持生计的。
那个疯女人莎兰德让他吓破了胆。
更别提那个金发巨人。
显然也不能找警察。
他无法自己解决,而问题也不会自己消失。
他眼前只开启了一丝细微的希望,只有在那里可能得到丝毫同情,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二流的解决之道。他抓住的是稻草,但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当天下午他鼓起勇气打了哈利的手机,无人接听,後来又一直试到晚上十点。经过深思熟虑(并喝光剩下的烈酒壮胆)之後,他打给了阿托。是阿托的女友西薇亚接的电话,说朗塔兄弟正在塔林度假。不,她不知道怎麽联络他们。不,她不知道他们何时回来。他们会在爱沙尼亚待上一阵子,她说这话时听起来很高兴。
桑斯壮不确定自己是沮丧或放松。这表示他无须向阿托解释,但两兄弟决定在塔林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这其中隐含的信息却无法安抚桑斯壮的焦虑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