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恶诸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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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一鸣领了许一城的名单,就立刻往家里赶去。这是许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办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古董业和别的行业不同,所卖物件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声气。谁家新收了什么宝贝,谁家藏着什么东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买,这家没有,老板就会推荐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脉身为京城古董定盘星,与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么存货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当初找到五脉头上,就是看中这份人脉。
如果是沈默或药慎行来做这事,简单至极。只消把名单分派给召集京城里的五脉掌柜们,让他们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听,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脉的面子,在这圈子里相当管用。可刘一鸣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不动这些掌柜,而且万一被药慎行知道,就会觉察出他在偷偷帮许一城做事,麻烦不小。
眼看走到大门口,刘一鸣还是毫无头绪,脚步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镜,一抬头,忽然看到一个影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嗖”地一下窜出来,消失在对面的胡同里。
刘一鸣一推眼镜,嘿嘿乐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来个枕头,让我撞到这家伙,可见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犹豫,抬腿也朝着那方向偷偷跟过去。
那黑影是个孩子,比刘一鸣还小上半头,动作却灵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网的胡同里七转八拐,一点都不迟疑。刘一鸣远远追在后头,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好在那家伙并不防备,贴着墙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僻静的青砖高墙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口。那高墙另外一侧是栋高耸的雕栏彩楼。刘一鸣定睛一看,脸色大红,轻轻啐了一口。这是陕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哪怕是在这个世道,楼上还是隐隐传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
刘一鸣远远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探头去看。只见那小木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装扮妖艳。她见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脸。少年也不躲闪,两个人调笑了几下,姿态轻佻。然后那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墨色小圆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过去。妇人却收了回去,少年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翡翠质地的寿星捧桃挂件,双手递过去。妇人接过去把玩了一下,这才把墨色圆盒交给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获至宝,赶紧揣到怀里兴冲冲地往回走。没走两步,没提防旁边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好你个药来!又偷你爹的藏品出来卖!”
那被唤作药来的少年听着一声喝,吓得筋骨一酥,差点瘫坐在地。他惶然回头,才看到原来是刘一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刘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带着胡同串子味儿,油滑得很。刘一鸣板着脸道:“你上次挨了十几板子,这么快就忘了疼了?”药来连忙作揖:“哎哟,哎哟,我的刘哥哟,您可别说出去,咱这也是有苦衷的。您听我慢慢道来……”他动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刘一鸣一惊,原来药慎行还藏了这么一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药来提醒,恐怕书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谢。”刘一鸣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药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尽心尽力,也是指望你尽早完事,我尽早脱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娄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负手,悲壮地迈步走进院子。
刘一鸣收了关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间。他是五脉红字门出身,红字门精研书画,所以这一脉子弟的书法造诣都相当高,伪造别人笔迹那是轻而易举。刘一鸣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来封药慎行的短信。然后他只消垫上一粒米,盖上关老爷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刘一鸣再去找药来,发现药来正趴在屋里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看来又吃了一顿好打。他一见刘一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表情凄苦。刘一鸣问他怎么样,药来冲自己一翘拇指,说爷们硬挨了几十大板,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刚说完不知哪儿碰疼了,又愁眉苦脸地吸起凉气来。刘一鸣把印递过去,问药慎行发现印丢了没有。
药来大为不满:“刘哥你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这么大面……不,豁出这么大屁股去挨打,还能出问题?对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刘一鸣点点头,药来松了一口气:“那咱们两清了。你可别再拿这事来要挟我。”
“你不要再碰鸦片了,这东西碰不得。”刘一鸣真心诚意地劝道。药来眼皮一翻,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得赶紧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药慎行发现。
刘一鸣没再多留,他离开五脉,把这些信亲自送去京城各处的五脉店铺。那些掌柜的跟刘一鸣都很熟,知道他经常替家里跑腿,药慎行的印记也没什么破绽,所以一个起疑心的也没有。刘一鸣把信一亮,他们就赶紧吩咐人去查一下。这些古董铺子互通声气,一问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么东西、出了什么货,效率高得很。
刘一鸣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铺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政局混乱,古董市场没什么大买卖,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调查显示,除了裴翰林的铜磬以外,没有任何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来过。但是许一城给他的另外一份名单,却颇有收获——但至于这意味着什么,刘一鸣就看不太懂了,许一城也没说。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数地方亮起灯来,星星点点。刘一鸣急着去找许一城汇报,就给清华园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却是黄克武。黄克武说许一城这时候不在清华园,而在协和医院。刘一鸣问那你在干吗,黄克武支支吾吾,说许叔派了个任务,但不能说。
刘一鸣也不多追问,挂了电话,匆匆赶往协和医院。许夫人在协和医院做护士,许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协和医院就在东单,离刘一鸣不算远。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协和医院是要害机构,政府再糊涂,也会对这里着重保护。所以东单一带游荡的奉军残兵不多,路灯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乱世归乱世,老百姓也得做买卖讨生活。好些原来在隆福寺、天桥、菜市口、牛街、东岳庙等地的小摊贩看中这里清净,都跑这里来支摊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跟庙会似的。
黄包车夫不愿意往里走了,刘一鸣没办法,只得下了车,自己朝里头挤去。此时五月光景,大风一落,温度就上来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热劲儿,各种各样的小吃全出摊儿了,什么冰酪、豌豆黄、酸梅汤、江米藕一字排开,吆喝声此起彼伏,香气四溢,好多人在这儿吃碰头食。刘一鸣挤着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头一人特别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许一城是谁?
刘一鸣连忙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看到许一城正站在一个粉鱼儿摊儿前。刘一鸣喊了一声,许一城看见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见来了客,连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芦瓢没命往滚水里挤豆糊。许一城回得头来时,老板早已做出两大碗粉鱼儿,抄过冰凉井水递到他的眼前。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花大碗,把老板的两碗粉鱼儿都兑在自己碗里,多讨要了两抓黄瓜丝和一勺辣子,然后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几日的大风才歇,空气里的土腥味还是有点重。
结过了饭钱,许一城端着碗过来,笑着对刘一鸣道:“媳妇加班想吃点清爽的,我出来买点夜宵。”刘一鸣刚要张口,许一城却伸手阻止:“等会儿说。”
两人从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协和医院走去。许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脚步比平时更稳,仿佛那碗是柴窑所出的珍宝。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协和主楼顶极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线,一排排红柱竖向分割,俨然如同宫阙一般严谨而威严。此时医院依旧在运转,灯火通明,不时有医生和担架匆匆进出。
两人进了主楼,来到护士值班室。许夫人正在低头写着病历。许一城把碗搁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着布套的筷子,倒杯开水烫了一下,柔声道:“先吃点东西吧。”许夫人抬起头,冲丈夫笑了笑,问有没有加辣子,许一城说加了加了,不过这东西不能吃多,对胎儿不好。
“说得好像你比我还懂似的。”许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从碗口拿开,交还到许一城手里。
刘一鸣之前就注意到许一城这条从不离身的白手帕,这会儿才看清手帕全貌,棉制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绣了一个英文单词:peace,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许夫人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开始吃。许一城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盖上,一直在注视着她吃,眼神温柔而平静。一会儿工夫,粉鱼就被吃了个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个舒畅的饱嗝,这才发现刘一鸣在侧,顿时变得不好意思。许一城笑着起身,拿起手帕给她擦去嘴角的几点芝麻酱:“你这吃相,可别遗传给孩子。”
许夫人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饱了,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冲刘一鸣微微点头,重新伏案开始工作。
许一城和刘一鸣并肩走出值班室,在侧面走廊的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许一城向着远方望了一会儿,转身问刘一鸣:“调查结果出来了?”他的语调平缓,刘一鸣却发觉,许一城迈出屋子的一瞬间,神情陡然有了变化。刚才还是一个温和细心的丈夫,现在眉宇间却有微微的锋芒展露。
刘一鸣把结果递给他,许一城认真地翻阅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这么快就查到了这程度,真是不错——药大哥没觉察?”刘一鸣把药来盗印的事一说,许一城不由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小家伙可真是个妙人,药大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有机会应该认识一下。
“这个对许叔你有帮助吗?”刘一鸣忐忑不安地问。
“有,甚至可以说是一锤定音。”许一城赞许地抖动纸页,双眼望向远方的黑暗,神情愉悦。刘一鸣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自己没办好事,让许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给你看一场好戏。”说完许一城把调查结果折叠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个口袋里。刘一鸣按捺不住好奇,问说那白手帕是什么来历,许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这是她在上海哈佛医学堂读书时买的,后来送给了我,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么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们的孩子,就打算叫这个名字。”许一城满脸洋溢着幸福。刘一鸣低声念了几遍:“许和平,许和平……果然是个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已经天下太平了。”许一城长长叹息一声,胳膊支在协和医院的走廊扶栏上,身子朝前倾去,双眼仰望着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缓慢而坚定,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