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东陵前,马兰峪,黑吃黑·下
49:45ctrl+d收藏本站不迷路
上一章:
下一章:
王绍义一直留在后队,不在第一波打击范围内。枪声一响,他就飞快地跳下马来,掏出手枪,朝着府君山上望去,脸色阴沉如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王绍义的想象里,他们所能遇到的最大抵抗,也就是阿和轩那几十个前清兵丁,可眼前这射击的密度、进攻的节奏、专业的设伏手法,显然是职业军队。
而在这附近的,只有孙殿英的第十二军。
老子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们了?王绍义脑海里划过一丝疑惑。但此时他身在战场,无暇去找罪魁祸首。他挥着手枪,大声让周围的士兵冷静下来,试图恢复秩序。
他的想法是组织两支敢死队,朝两侧的山坡侧面迂回,去兜埋伏部队的屁股。这些土匪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在两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嗷嗷地朝山坡上冲去,可很快一声巨大的轰鸣在队伍中爆炸,五六个士兵和沙土被高高抛起。剩下的人抱头鼠窜,往回折返,不料炮火也立刻延伸过来,准确地在人群中开了花。
四一式山炮?
王绍义的嘴角抽动一下。孙殿英连这玩意儿都带来了?看来这不是遭遇战,他们早有准备,处心积虑等老子上门啊。
山炮的轰鸣,彻底骇破了那群土匪的胆子。他们在正面战场跟奉军对抗,可以悍不畏死。可这些人今天出门,是为了去东陵发财的,现在心理一有了落差,士气顿时溃不成军。迫于“恶诸葛”的淫威,大部分士兵暂时还不敢转身逃掉,可人人都眼神惶惑,他们趴伏或半跪在地上,曲着身子,即像是为了躲避子弹,又像是为了安抚自己越发强烈的惊慌。
“恶诸葛”知道,一旦麾下士兵出现这样的眼神,说明距离崩盘已经不远了。他望着伤亡惨重的前队和士气大挫的后队,心中愤懑,可想而知。他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凝在了一辆马车的下面。
许一城环抱着海兰珠,正躲在马车下方的双轮之间。王绍义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枪声一响,许一城立刻拽着海兰珠滚到大车底下。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只是,太迅速了。
正常人碰到这种事,应该先是惊愕、呆滞,去寻找枪声的来源,判断出周围的危险程度后,才会找地方躲藏。而许一城一听枪声,二话不说就朝车下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伏击。
说不定,根本就是这个混蛋设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合作这个臭小子就没安好心。
想到这里,王绍义眼神里顿时杀意盎然,他“恶诸葛”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耍过。王绍义磨了磨牙,抄起手里的枪,暴戾之气喷薄而出。豁出去多死几个弟兄,也得先把这一对狗男女弄死——不,不能弄死,而是活着捉回去,让他们生不如死!
战场上依然子弹横飞,孙军的火力朝着这边延伸,马兰关前黑压压地躺着一片尸体。王绍义却不管不顾,迈着大步朝马车走去。许一城一抬头,看到他目露凶光,知道“恶诸葛”已经知道真相了。一个惯称“诸葛”的人被人耍了,那么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一个“恶”字了。
“等一下我设法挡住他,你先跑。”许一城对海兰珠说。海兰珠却摇摇头:“要走咱们一起走。”
“他最恨的是我,我留下来,不会有人去追你。”
“我不允许你去做蠢事。”海兰珠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许一城的脑袋被流弹擦中,受的是皮外伤,不过血流出来糊了半个脑袋,看起来煞是吓人。海兰珠从腰间掏出一块布,要给他擦拭。许一城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那块大白手帕,捂住了伤口。洁白的手帕上很快就沾满了污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的身手可真好,比我都强。”许一城对海兰珠笑道。海兰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淡淡的疑惑,微微一笑:“宗室就是这么训练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训练你?”
“恐惧。”海兰珠道,“自从溥仪逊位以后,宗室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三百年的养尊处优,把这些人养大了架子,养短了眼光。等到这一切都失去以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缺少安全感。”
许一城敏锐地注意到,她说的是溥仪,不是皇上。
海兰珠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宗室之后,都被送去国外接受特别培训,国内的八旗子弟烂到了骨头里,根本指望不上。”
“指望什么?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张勋?”许一城道。
“怎么可能?”海兰珠轻笑,“他们一直害怕会被打击,会被报复,所以希望能多点自保之力罢了。”
许一城道:“如果他们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不能接受中华民国普通一民的身份,那么发生什么事情也是活该。”
“哎,说起来,他们对一城你如此尽力保护东陵,倒是十分满意呢。我想就算你现在去提亲,他们也会欣然应允。”海兰珠大胆地看着他。许一城把视线转移开:“我所作所为,与宗室无关。只是不想助长盗墓气焰,伤我国文化之本罢了。”
“只是这个原因?”
许一城没有回答,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对黄克武说道:“那个人,是一鸣吗?”
黄克武视力好,他瞪大了眼睛一看,骑在马上的果然是刘一鸣,后头还有一个药来,正和马车相对奔来。他连忙挥手呼喊,很快刘一鸣拨转马头,来到马车前。那马跑得浑身是汗,一停住脚步,四蹄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吐白沫。
刘一鸣和药来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见许一城满头是血,吓了一跳。
许一城宽慰道:“皮外伤,不妨事。王绍义已经被打散了,我们也从乱军中逃了出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刘一鸣喘着粗气急道:“不,许叔,还没结束!”
“嗯?”许一城一愣。海兰珠和黄克武也凑了过来。
刘一鸣使了个眼色,药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土筒子:“您知道这烟土是谁的吗?是孙殿英的!”
“这我知道。他自己抽,还让谭温江运了一批到北京。”许一城回答道。
“那您知不知道,他不光只是贩卖烟土,还自己生产烟土。这鹰牌,根本就是孙殿英的牌子!”药来道,“这牌子本来叫作殿鹰牌,后来才改的名字!”
药来毕竟在烟土圈里混过,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事了。许一城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生产烟土和贩卖烟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烟土生产成本极为低廉,其耗费主要是在运输上,如果一个人既掌握了生产,又有军队可以贩卖,那么利润将极其巨大。没想到孙殿英手里还掌握着这么一个聚宝盆,难怪可以左右逢迎,屹立不倒。
药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您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抽的那玩意儿‘一颗金丹’吧?”
许一城点点头。
药来道:“日本人在大连的工厂,一直在向华北倾销‘一颗金丹’。‘一颗金丹’的价格,快和鹰牌平齐了。那玩意儿比鹰牌好抽,价格还差不多……”刘一鸣接口道:“而且主持此事的,正是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芹泽株式会社。”
听到这里,许一城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已经听出来刘一鸣话中的含义。“一颗金丹”的倾销,会把鹰牌从市场上彻底排挤出去。鹰牌一失,孙殿英手里最重要的财源就枯竭了。
他在马伸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孙殿英的军队已经缺饷半年,快要哗变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袭击李德标。孙殿英已经穷到要直接运烟土去北京城里去打通关节,可见手中压货太多,滞销无法变现。
而这些烟土,在北京居然很难出手,只能堆积在办事处院子里——说明市场环境变得十分恶劣。
可以说,孙殿英被日本人的这一手倾销策略打得穷途末路。
在许一城原来的推理中,一直缺失重要一环,找不出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东陵下手的办法。这不是几个教授能办到的,非得是大批人马才行。许一城本来猜测他们或许会借助王绍义的力量,从现在看来,这个人选应该是孙殿英。
芹泽商社以烟土为武器,断绝孙殿英的财源,然后支那风土考察团再找上门来合作,给这头快饿疯了的恶狼一个希望。看来堺大辅那几次拜访孙殿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怪孙殿英一脸不爽,却不敢下重手把他撵走。
许一城想到这里,面色铁青。如果刘一鸣这个推测是对的,那现在的情势,可真是危如累卵了。孙殿英搞定了王绍义后,很有可能会被堺大辅撺掇着去挖东陵。
这才真是豺狼刚去,饿虎又来。
“没事,我们还有机会。我让付贵去救姜石匠了。没有他指引,孙殿英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墓道的门。现在蒋介石和其他高级官员就在北京视察,他不敢耽搁太久闹出大动静……”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一鸣紧张地问。
许一城拍了拍刘一鸣的肩膀,抬头望天,那两道刚才在生死之间都不曾颤动的双眉,此时终于拧在了一起。
“维礼已为此牺牲自己性命,接下来,就看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