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那孩子要被带到幽灵城堡去罗?
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被砰的一声关起的门阻隔在外。
连恩睁开了眼睛。在淡琥珀色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涂着美丽灰泥的天花板。他僵住了身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眨了两三次眼睛,才渐渐想起了自己身处的情况。
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落入眼里的是间华丽的房间,与连恩自己位于东区的租屋处有着天壤之别。房间本身并不大,但挑高的天花板与样式古老的家具摆设营造出典雅沉静的气氛。
这里是英国屈指可数的大贵族之一——威瑟福德伯爵的伦敦宅邸中的某间房间。
刚才他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女仆。在黑暗的房间里,壁炉里的火才刚升起来,煤炭上用来当成火种的报纸燃烧得火红。
连恩偷偷摸摸地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边,悄悄掀起质地厚实的窗帘,看到外面的天色还暗着。他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座钟,现在的时间刚过六点。
连恩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和深藏青色的裤子。冷飕飕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颤,于是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和裤子成套的外套穿上。虽然衣服的质料高级、剪裁合身,穿起来很舒适,但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站到嵌着圆镜的梳妆台前面,发出了呜欸的一声。
镜子里的人当然是叫作连恩·麦坎的十二岁少年,但他梳得妥妥贴贴的红铜色头发,以及不见一点煤污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跟他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年。
他是昨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深夜被带来这间宅邸的。因为住在租屋处隔壁房间的少女非常担心教区司祭的安危,当时他正打算出门前往确认神父是否平安,却受到伯爵家派来的人阻挠,而且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丢上了马车。
据说威瑟福德伯爵想见连恩一面。他会这么老实地让人带到伯爵家,则是因为对方把父亲麦可·麦坎给他的信摆在眼前,信上写着要他遵从伯爵的指示。
在伦敦西边,沿着海德公园的高级住宅街——公园径上的白色豪宅中,连恩被视为客人般地从正门玄关请进门,这让他吓了一跳,不过接着他却直接被带进了浴室。据说他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不能出现在伯爵阁下面前。洗完澡后,他们帮他换上了剪裁精良的高级衬衫和裤子,而他在会客室等待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大概是后来被抱到寝室的床上了吧。
连恩鼓起脸来,心想他们怎么不把他叫起来就好了。脑海中浮现住在他家隔壁的少女依芙,特蕾西生气的脸庞。比连恩小两岁的盲眼少女相信自己拥有预言的力量,而根据她昨天晚上梦见的内容,教区的司祭可能即将遭遇危险。
“——神父要被吃掉了。是不好的蜘蛛喔。它由黑暗所生,以光的丝线织网。很大的蜘蛛网。跨越整个伦敦。因为活在光明里的人看不到网子,所以会被抓住,然后被吃掉。”
连恩不相信什么梦的启示,他相信的是像火车和电报这些带给人们生活便利的科学力量。他平常虽然也这么对依芙说,但少女却总是别过脸去,听不进他说的话。
“依芙那家伙会生气吧。”
依芙看起来虽然像只弱不禁风的小鸟,嘴上却得理不饶人。连恩大大叹了口气,猜想回家后大概有他好受的了。
“没有遵守约定是我的错,我会道歉啦。可是老爸也有不对,只留这样一封信给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在暖炉旁坐下,又再看了一次父亲给他的信。
唷,儿子。希望你能原谅我不告而别,我有不得不离开的苦衷。
我不是想毁约。去美国的事也取消了,我也不是故意要留你一个人,如果暂时会有些不自由的话,你就忍忍吧。我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
哎,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你是我的骄傲、爱,以及勇气——一切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写都写不完。糟了,时间到了。我把这封信交给威瑟福德伯爵。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照顾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调皮捣蛋喔。
我无时无刻都为你的幸福而祷告。
这的确是麦可写的信,爽朗又大而化之,并且感觉得到像是他的大手摸着自己的头一般的温暖。笔迹也是属于他的没错。
经过了这几天的对话,他知道麦可被卷入了一些麻烦,为了逃走,他甚至计划搬到美国。因为连恩极力反对,后来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但去美国的事算是作罢了。麦可一定因此而做了不小的牺牲,很有可能就是侰中提到的“非做不可的工作”,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乖乖听话了。
连恩把信放回信封里,把它收到穿不惯的外套内袋里时,摸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是个银制的名片夹。这个与来自贫民窟的贫穷少年毫不相称的物品,是威瑟福德伯爵家的长子——勒内子爵爱德华的所有物。连恩因为看不惯这个与他年龄相差无几、态度却很高傲的贵族少年,才从他那里偷了过来。然后,昨晚换衣服的时候把它换到了新外套的口袋。
连恩以前是个扒手,他的父亲麦可是个更高明的扒手,连恩因此学会他一身技艺。由于生活贫困,让他对这种从别人那里取得的不义之财感到心安理得。
他会洗心革面,是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并加入这位名侦探创立的“贝克街游击队”之后的事——这是由一群下城少年们所组成、前所未有的少年侦探团。他金盆洗手至今已经过了快半年,还会去偷名片夹,只能说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另一件让连恩感到沮丧的事,就是在名片夹里放着爱德华已故母亲的照片。虽然一直想着一定要还给他,但他到现在连爱德华的面部还没见到。他被带往这间宅邸时,在马车上问过爱德华的随从,却被这样应付道:“今晚是不可能了,但您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那时他就该注意到自己会被关上一晚了。当他后悔不已,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短短的梦,虽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内容,脑中却突然想到他可以现在就先到司祭馆去,之后再回到这里来就好了。他迅速起身跑向门,在手碰到门把以前,门却先开了。
连恩反射性地后退,和把他带到这间宅邸来的爱德华的随从对峙着。
这名青年身材高挑,有着如同阿拉伯人一般的褐色肌肤,以及端正深邃的五官。他开口说的是上流阶级所使用的英语口音,用字遗词虽然非常恭敬,但看着连恩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现在看不太出来初次见面时他显露的轻蔑态度,不过,这只是因为连恩现在是主人的客人,他虽然有表现出最低限度的敬意,却能深深感受到他个人讨厌自己的感觉。
“早安。”
“早。”
连恩板着脸回应,同时被推回了房里。青年——瓦伦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先将手里拿着的陶瓷水壶和洗脸盆放到梳妆台上,再把热水倒入盆里催着连恩洗脸。他接着点亮了房里的煤气灯,并未拉开窗帘。等连恩洗完脸之后,便立刻从后方递上了毛巾。
连恩一边擦着脸,一边跟他说了自己刚才一时兴起的想法。
“我可以回家一趟吗?我和依芙约好却爽约了。那家伙现在一定很生气,而且我也有话想跟神父说。”
“我想伯爵阁下不会允许的。”
“什么嘛,我又不是伯爵的仆人。”
“那么,请您将这当成是令尊的意思。”
瓦伦泰大概也知道只要把麦可搬出来,连恩就没办法反抗吧。连恩接过替换的衣物,觉得更加别扭了,心想就这样穿着现在的衣服不行吗?
“我原本的衣服咧?”
“已经处理掉了。”
“啊?”
“我们会订制新的衣服。在这之前我会从少爷的衣服里挑几件合身的给您。”
什么嘛,这让连恩增强了心中的警戒。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别人穿过的,但它的质料高级,剪裁也很合身。能得到这身行头虽令人感谢,但在坦率接受别人的好意之前,他不禁猜想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为什么这么照顾我,还替我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
“意思是要我直接去问伯爵吗?”
“这就要看您自己了。我不会鼓励您,也不会阻止您。”
连恩绷紧了脸,觉得他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但还是迅速地换上了浆得笔挺的衬衫以及花呢质料的三件式西装,并且得到了这些衣服不用返还的承诺。当他偷偷地把外套里的东西换到西装背心的口袋里去之时,女仆也正准备好早餐,于是连恩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前。
桌上摆的是英式早餐的固定菜色,有涂了奶油和柑橘果酱的薄片土司、松软的煎蛋、培根及香肠,另外还有煮豆子及磨菇。
瓦伦泰仍然留在房里,而连恩这才发现早餐只有一人份,于是歪着头问:“你呢?”
连恩抬起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吃,而瓦伦泰轻蔑地看着他,冰冷地回答:“我负责伺候您。”
“不需要这样啦。啊,对了,这种大房子里都会有大餐厅,里面都有很大的桌子对吧?”
“有享用早餐的早餐室。”
“爱德华也在那里吃吗?”
“勒内子爵他……”瓦伦泰特意强调加了爵位的敬称,言下之意是要连恩也这么称呼。
“他还不到那样的年龄。孩子们一般都是在儿童房内用餐,是这个家里——不,这个国家里的尊贵人家们心照不宣的规定。”
“咦?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跟别人一起吃饭吗?”
“少爷年幼时由奶妈照顾,现在则是由我负责伺候——”
“我不是说这个啦。他们不跟家人一起吃饭的吗?”
瓦伦泰的眉毛动了一下,像是心中产生了很大的波动,但连恩并没有发现。
“这是规定。”
连恩“哦——”了一声,如实地表达出自己无法理解的想法。但是比起那些,自己的肚子已经饿了,于是他手握叉子在盘子上喀锵喀锵地发出声音,一边把煎蛋和香肠往嘴巴里塞。
“对了,那家伙说的,十三年前在城堡发生的杀人案是怎么回事?”
“这要由少爷对您说明。”
“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啦。”
“无可奉告。”
连恩瞪着随从那张聪明端正的脸孔。
瓦伦泰当然不把连恩的眼神放在心上,泰然自若地将红茶注入空了的杯子里。他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优雅举止,让连恩虽然看不惯但仍然舍不得移开目光。就像他从麦可那里学习扒窃技巧的时候,也对他高超的手艺深深着迷一般,他觉得自己要是也能做得出那种动作的话就太棒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伯爵?他还在睡吗?”
“伯爵阁下不仅早就起床了,而且已经在工作中。等您用完早餐后请去见——”
“早说嘛,既然他已经起来了,我就先去找他,早餐等一下再吃就好了!”
连恩想快点知道父亲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他砰的一声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却被一只迅速伸过来的手给压了回去。
这让连恩大为光火,他粗鲁地抗议:“你搞什么啊?从昨天开始就老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吗?”
“别装傻了!洗澡啊!我还以为会死呢。”
对连恩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泡澡。当然,他平常会清洁身体。不过顶多是用脸盆里的热水来洗净身上的污垢及洗头。过去到肯特郡的乡下赚外快的时候,也曾将全身浸在河里玩水。
但是昨天装在澡盆里的却是滚烫的热水,他抗议自己又不是锅子里的炖菜,本来想像平常一样把毛巾浸到热水里,用它擦擦身体就算洗完了事,这个男的却没有这样就放过他,他把连恩赶进澡盆,打开淋浴的莲蓬头,让热水兜头浇了下来。无视连恩的抗议,胡乱搓揉着他红萝卜色的头发让肥皂起泡。肥皂有股花香,但连恩却没那个闲工夫享受,他被泡泡刺激得双眼发疼,正要开口抱怨的时候还把泡泡吃进嘴里。
“那么点小事就会死吗?”瓦伦泰面无表情地小声喃喃道,但仍传进了连恩耳里。
“罗嗦!你还把人像在搓洗焦掉的锅子一样刷洗!”
“焦掉的锅子吗?不能让伯爵阁下看到那种东西呢。”
瓦伦泰一脸平静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越发令人火大。连恩因为想要尽快见到伯爵,询问他详细的情况,所以就用横扫千军的气势扒光了剩下的早餐,再一口气喝干杯子里剩下的红茶。
此时瓦伦泰拉住正要离座跑向门口的连恩,以餐巾用力地擦着他的嘴巴。
“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隐瞒认识勒内子爵的事情。”
“你是要我不把见过你们的事说出来吗?”
“这是我个人的不情之请。如果您能答应,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知道了。”
连恩这么回答之后,一手按住放了银制名片夹的口袋,然后又快速地接着道:“不过,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主人喔,因为我还欠了他一些东西。”
走出房间之前,瓦伦泰再次检查了连恩的穿着。帮他梳头、抚平衬衫上的小皱褶、重新绑过皮鞋的鞋带,并用衣刷刷了刷他的肩膀后,才终于领着他前往伯爵的书房。
这时刚过早上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