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伙伴们聚集在巷子的秘密基地里仔细听着双胞胎说话时,卡莱特正在培尔梅尔街的唐卡维尔俱乐部执行他信差的工作。
每次进入这种所谓上流阶级专属的绅士俱乐部或高级旅馆,都令卡莱特感到惊慌失措。明明是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场合,却仍然保持着鸦雀无声,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且一丝不苟。在这个充斥着美丽色彩与优美装潢的环境中,他觉得只有自己像是来错了地方。即使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工作在这种地方出入,还是没办法习惯。
这天他特别静不下心来。连恩和奥莱利神父的事令他担心不已,而且差不多在他踏进有俱乐部之街别名的培尔梅尔街之后,就一直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缠绕着他,令人觉得心里发毛。
他在柜台交付完货物,放心地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时,感到一股比在大马路上更无礼的视线而缩了一下。该不会自己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他一边穿过玄关大厅,一边低头检查制服钮扣和鞋带等等是不是整整齐齐的。错就错在当他想不管怎样先快点离开俱乐部的时候,没有好好地看着前面。
咚的一声,卡莱特受到闷闷的撞击而小声叫了一下。他迎头撞上了某个谈笑着向这边走来的人的胸膛。他吓了一跳抬起脸来,看见对方是一位衣着高雅,穿着时髦高级西装的年轻绅士。
“小心点!”
粗暴地对他嚷着的,是年轻绅士的同伴。他看来四十五岁左右,是个身材魁梧、有着军人派头的绅士。或许是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关系,瘦削的脸晒得很黑,高挺鼻子下留着气派胡子,眼神锐利,薄唇给人残忍的印象。
莫兰上校——绅士的名字在卡莱特脑中一闪而过。
今年夏天,上校写的书出版了,书名叫作《丛林中的三个月》。邮务公司的经理看过之后,也让同事们看了书中上校和他打死的食人虎的照片。同时,卡莱特也曾经送货到上校位于康迪街的家中。
但上校不可能记住每个邮务士的脸。他轻蔑地俯视挨他瞪了一眼而吓得直打哆嗦、不断道歉的少年,嘴里数落着邮务公司的素质降低了不少,嫌弃地咂了嘴。
年轻绅士反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他重新戴好丝质礼帽,帽檐拉得低低的,轻轻将手放在上校的手臂上制止了他对卡莱特的斥责。对不断道歉的少年露出温和的笑容,催着上校往谈话室的方向走去。
卡莱特怔怔地目送两位绅士的背影。上校的怒气虽然也很可怕,但那位年轻绅士让他更为惊讶。撞到他的时候,卡莱特感觉到他胸前柔软的起伏,所以直到他抬起头之前,他都毫不怀疑对方是女性——尽管这里是女性止步的俱乐部。他抬头看见的脸庞很美,而且很有男子气概。笑容也如同活泼的年轻绅士一般,但——
“喂,你。”
听到后面搭话的声音,卡莱特吓得跳了起来。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藏青色、怪异的老式风格西装,搭配华丽的丝巾,扣眼里插了一朵大大的嘉德丽雅兰花。戴着单眼镜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同情。
“没事吧?真是倒霉呢。”
他看到莫兰上校骂他一顿的样子了。卡莱特迅速扫了周围一眼,视线和经过玄关大厅的绅士和员工对上。那些人与其说是关心卡莱特,不如说是对绅士古怪的穿着感兴趣。纯朴的少年无暇顾及这些,面红耳赤地迅速点了点头。
“惊动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快步穿过玄关大厅离开了俱乐部。当他走到马路上喘了口气时,有人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刚刚那位戴着嘉德丽雅兰的绅士笑着对他说:“太过分了吧。我只是跟你说句话你就逃出来了。你是艾力克斯·卡莱特没错吧?不记得我了吗?”
卡莱特心中的困惑更深了。他对这个人的长相完全没有印象,而他也不觉得自己会忘掉打扮如此醒目的男人。
男人看出少年脸上浮现的怀疑神色,于是温柔地说:“反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我没跟你说过话呢。以前我跟与你感情很好的连恩说话的时候,你人就在旁边。”
“您认识连恩吗?”
“我的叔父和连恩的父亲是军人时代的朋友,所以我们也见过几次。他这孩子真的很聪明。我之前跟叔父说过,让他埋没在贫民窟里太可惜了。最近我们会成立一个组织,帮助像他那样有才能,却因为贫困而得不到就学机会的孩子。不过,我们不只让他们上学,还考虑帮助整个家庭,准备一个好的求学环境。连恩是第一个上了候补名单的,我试着跟他联络却找不到他人在哪里,觉得有点奇怪……”
“连恩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卡莱特激动地说。他这个朋友很讨厌学校,总是和老师或其他学生起冲突。可是对卡莱特而言,上学是他的憧憬,所以他想,即使是连恩也不该放弃能再次回到学校去的机会。
“那个,我现在也联络不上他,能不能请您再等等呢?”
“除了连恩,如果能联络到他父亲麦坎先生也可以。”
“对不起。麦坎先生现在也——”
“哎呀呀,这下可就头痛了。”
绅士灵巧地挑起戴着单眼镜那一边的眉毛,看起来非常惋惜似地摇摇头。
卡莱特动摇了。不能因为自己不会说话,害朋友错失这次幸运的机会。他拼命地求情道:“他们一定马上就回来了,所以拜托您——”
“真头痛啊。不,我明白你替朋友着想的心情,但光靠你的预测啊……毕竟还有其他孩子在等待机会,不给我一个期限我也很为难啊。不,我是想等他们回来,可是我叔父是个急性子。哎呀,要是有理由可以说服他就好罗。”
绅士苦恼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考虑什么的样子。卡莱特不知道会怎么样,紧张地在三男等候。然而,绅士却老是不肯开口。当焦急的卡莱特心想只要是自己能办到的事,要他做什么都愿意的时候,绅士终于对他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有父母亲的许可。这你也知道吧。”
“是的。”
一看见卡莱特坦率地点头,单眼镜的绅士——兰代尔·派克的脸上浮现了满意的笑容。
“其实,我听说麦坎先生和一些坏家伙鬼混,一直很担心。嗯,是这样没错。你们小孩子可能不会听说这种事,不过谣言已经传开来罗。我还担心他被逼到绝境了呢。呐,卡莱特,把你所知的一切详细情形跟我说说,我也来出点力吧。”
从那时候起,过了一段短暂的安稳日子。不,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风平浪静。
您当时也很在意的那幅肖像画。脸被涂成白色的、那幅怪异的——
伯爵阁下将夫人所有的肖像画和照片从肯特郡和伦敦宅邸运到城里来。夫人的肖像画有结婚不久后画的一幅,加上继承爵位之后画的一共两幅。其中在伯爵阁下继承爵位后画的那一幅是她戴着“黑蔷薇”的肖像,这是每一代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惯例。
肖像画收在塔中的某个房间,而可以进出塔里的人有限。最初发现的人是侍女罗兰,那是十月中旬的事。那个女人从不用心工作,露骨地带着贪婪眼神在塔里闲晃,并谎称为了打发时间而勾引年轻的艾伦·凯立,最后演变成不三不四的勾当。当时就是她偷偷进入放肖像画的房间时发现了异状。
夫人带着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脸被涂掉的肖像画,仿佛知道是谁做的好事。而夫人喃喃自语的内容令我非常担忧。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指谁?总之,夫人说了“他”,也就是说弄脏肖像昼的是位男性。我曾问过夫人这件事,她却有些为难地笑着敷衍了过去。后来,夫人和伯爵阁下之间发生了激烈争吵。伯爵阁下激动地责备夫人:“那个男人比我更重要吗?”
接着阁下又说:“那个男人会害你见不着孩子,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那时伯爵大人怀疑夫人对他不忠——因为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我担心阁下听了哪位亲戚教唆的胡言乱语,努力想不着痕迹地解开误会。结果伯爵阁下说了些安抚我的话,对夫人也变得和颜悦色。两位鹣鲽情深——掠过我心中的不安立刻就消失了。
那阵子萨默斯阁下正好来到了城堡。他很担心肖像画那件事——如同我跟您提过的,他拍下了照片。您就是看了那张照片之后决定移驾前来的吧。
之后伯爵阁下就将肖像画扔进火里了。我一直相信那是对那样涂掉脸的人的愤怒……
啊啊,接下来的事我还未曾告诉过别人——是诅咒。我亲眼看见了诅咒。
当肖像画被火烧得正旺时,被涂成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了文字——上面写着“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