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晚,星期一来临。福尔摩斯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指导连恩练习十字弓。武器库之塔的外墙上有着挂靶纸用的旧钉子。
连恩跟瓦伦泰学过十字弓的用法。它的外形像弓,搭上箭之后只要扣下扳机就好了,可以轻易瞄准目标,操作简单。一开始的时候连恩一点也提不起劲,脑中动不动就浮现出爱德华那张逐渐苍白的脸,以及脸颊上流下的泪水,同时他也一直抵抗着想跟侦探及华生商量的欲望。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也渐渐因为射击训练而高涨了起来,过了半个钟头后已经完全入迷了。
“华生!换你了。”
一挂上新的靶纸,福尔摩斯就把另一个东西递给正准备要拿起十字弓的朋友。
“你比较擅长这个吧?”
“不,可是——”
福尔摩斯递给他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他无视华生的踌躇,硬是塞进他手里。
华生轻轻吐出一口气,接过了左轮手枪。听说他在军医时代磨练过射击的本领,但他极少谈论战场上的经验。连恩想起威金斯跟他说过,那不仅是受了伤和后遗症的关系,主要是因为战地悲惨的光景令他心痛。在连恩回想的这段期间,华生迅速举起枪扣下了扳机。动作看起来不经意,靶纸中央却被接连两发子弹所贯穿。
“呜哇,真厉害,医生!”
连恩发出赞叹的声音。
华生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想把枪还回去,福尔摩斯却没有接下。
“就那样拿着吧。”
说完之后,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背后。看起来像是感觉到某人的视线而作出的牵制行为,但正好从那个方向来的人却是瓦伦泰。
“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抱歉在两位休息的时候打扰。老爷希望两位能移驾书房。”
子爵随从向福尔摩斯他们传话之后,看也没看连恩一眼就离开了。
跟福尔摩斯他们分别后,爱德华的问题又回到了连恩脑袋中。
“他们自己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就没问题了嘛!毕竟奶妈的信是要寄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不过,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的话早就去商量了吧。”
连恩拿着十字弓在庭园里溜达,忽然想起昨天傍晚福尔摩斯射出的箭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似乎是以礼拜堂前的老树为目标,于是连恩爬上那颗被瞄准的树,却没找到箭,附近的树上也没有类似的东西。他歪着脑袋从树枝上俯视庭园,心想大概是射偏了掉到地上,被仆人处理掉了吧。接着又突然想到,华生开枪后,福尔摩斯不就是朝这个方向看吗?尽管如此,等他回到房间时,这件事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了。
连恩跟昨晚一样在爱德华的房间跟他一起吃晚餐,这次用餐的气氛却非常尴尬。爱德华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他一眼,表现得就像他人不在那边一样,在一旁服侍的瓦伦泰目光也很冰冷。不想被他们以为这么点不愉快就会让他失去食欲,连恩猛然狼吞虎咽了起来。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的。
比如伯爵和面纱女士的关系依旧成谜,城里还没有任何人听闻她的名字。别说名字了,她也从不在人前卸下面纱,没人看过她的脸,真是件怪事。福尔摩斯的举动也让人在意,虽说他是来当爱德华的护卫,但比起跟少年在一起,他更常关在伯爵的书房里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有时华生和那位神秘女士也会同席,密谈的内容似乎不怎么愉快,每个人看起来都面有难色。
连恩甚至没有拨会提起这件事,晚餐就结束了。他早早回房,突然感到一股疲惫袭来,便一头倒在床上。
等到们国住进城堡,他才清楚了解到,平日在贵族宅邸中大人和小孩之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住在宽敞的城堡里,若不是主动想见面,就会一整天都见不到人影。
可想而知,爱德华平常就没什么机会跟父亲说话吧?一旦双方之间有嫌隙、产生误会的话,要言归于好也不简单。连恩和麦可住在只有一间房间的狭窄家里,两人一天到晚面对面,即使吵得不可开交也会彼此交谈,一起笑着、建立起对彼此的信赖。
“我果然说得太过分了吗?可是那家伙还不是擅自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是……”
连恩沉吟着搔搔头,苦思怎么做才好。接着,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好!我要补偿那家伙。补偿我偷了他的照片。这下就扯平了!”
爱德华追求的是十三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为了追查才想夺走父亲的怀表。而连恩决定由自己来完成这个任务。
“其实啊,如果不用偷就能问出来就好了,可是没办法。当然等我成了真正的侦探以后,这种小事我也可以做给他瞧瞧,不过现在——”
他把两手举到眼前,像在弹钢琴一般迅速地运动手指。
“这次不是我一时冲动去做的。就像善意的谎言一样,是为了帮助人。而且伯爵他也能恢复儿子对他的信赖,这不是件坏事,所以没关系吧。”
好,他一下定决心,便不由得立刻展开行动。
他想起凯蒂说过,威瑟福德伯爵每次回城堡都一定会造访迷宫之塔的事,大致计划了一下就拿起十字弓。他将箭筒斜挂在肩上,又把从衣柜里借来的皮带绕过弓做成一个圈,挂到另一边肩膀。等空出两只手后,他就点起提灯上的蜡烛,悄悄溜出了房间。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从相隔两间的福尔摩斯的寝室传来了砰的关门声,但没听到脚步声。连恩站在原地纳闷着,心想他可能刚回到房间吧,总之没被发现就好,于是他放下心,奔越走廊。
正面玄关的门被锁上了,所以他是从窗户出去的。连恩借着提灯的光芒来到迷宫之塔,然后吹熄了烛火,躲在迷宫入口附近等着。
不久,有个像是煤油灯的灯光从城馆方向逐渐接近。
一名穿着正装的高大男子出现了。
连恩一认出他是威瑟福德伯爵就迅速起身,他朝着伯爵跑过去,故意撞上他后,接着夸张地、踉踉舱呛的倒在树篱旁,将扒来的怀表藏在树根下,然后把箭搭上十字弓——
不过,这个在他脑中想像出来的计划就在他把手伸进伯爵怀里的那一刹那落空了。他的指尖还没碰到怀表,手腕就被用力抓住,反扭了上去。
“你想做什么?”
一阵嘶哑的低沉嗓音在连恩耳边咆哮,接着他被甩到了草坪上。
“你想拿这个做什么?”
伯爵捡起十字弓朝他跨出了一步,用冷峻的眼光俯视着他。这时有倒人闯进他们之阀,像是在袒护正准备起身的连恩一样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与伯爵对峙着。是爱德华。
爱德华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是我命令连恩下手的。”
“你说命令?”
伯爵反问他,脸色越发显得严厉。
连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而爱德华淡然地接着道:“我威胁他如果不听我的话就将他扔出城堡,并到处散布他偷了我东西的谣言,让他丢脸,也说了这会让他失去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任。”
啪的一声高高响起。
威瑟福德伯爵一巴掌甩在儿子脸上。
爱德华忍住冲击,维持住原本的姿势。
“我一直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心,但你居然做出这种不知耻的——”
“不对!”连恩扑上去抓住伯爵的手臂。
“这家伙没说那种话!他是有拜托我,我也拒绝了——”
“那为什么还要偷?”
“我只是想看一下!贵族大人的表长得怎么样嘛。”
威瑟福德伯爵眯起眼。而连恩碰上他那充满魄力的眼神便退缩了。
连恩认清谎话行不通,于是下定决心从实招来:“我想知道十三年前的事,原本想用那个十字弓威胁你。要是你不说实话就把你重要的表射出去。啊,当然不是真的用表,我是要假装把表挂到箭上再射——”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落下了铁拳。头顶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里泛出泪光。
“干嘛啦?这是真的啊!”
“这是没两把刷子就想在黑暗中用十字弓的笨蛋应有的惩罚。”
“我又没用!”
“这是当然。”
连恩被他恐怖的眼神瞪住,察觉到万一自己真的把箭射出去,后果就不是拳头这么简单了。
爱德华微倾着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似地凝视着连恩。
“你是因为我说没你的事了而感到难过,想拿到怀表来讨好我吗?”
“才不是!我干嘛非得讨好你才行啊!我啊,我只是——”
要是现在跟他说什么补偿之类的好像在讨恩情,所以连恩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抓了抓红萝卜色的头发,有点像在迁怒似地抱怨:“你啊,脸是长得漂亮,其他事情就不行了。我有很多好朋友,可是我开始觉得你是最没用的一个喔。”
“就算在你有限的交友范围内被分出高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才是!是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我尾随父亲来的。我想既然你做得到,我应该也可以。”
“欸?难道你想偷表吗?你真的很乱来耶。”
“我还比不上你。”
正当孩子们在争吵的时候,伯爵突然掉转目光,回过头去。
连恩他们也跟着回头,就看到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秘女士拿着小烛台静静地朝他们走近。她盘起的头发上装饰着珍珠,穿着一件高雅的绿色晚礼服,胸前戴着的项链在两串珍珠的中央点缀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祖母绿,绿色面纱宽松地从盘起的头发上缠绕至脸庞。
“爱迪。”女子叫住伯爵。
“已经可以了吧?”
“没办法。”
女子得到伯爵的许诺,两手伸向覆住脸的面纱,缓缓揭了开来。
连恩小声呻吟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突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抓住。那是爱德华的手。爱德华的视线仍旧朝向女子的脸,看都没看连恩一眼,只是死命抓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强烈的力道就像在悲鸣一般,因此连恩虽然痛得皱眉,还是没办法抱怨。
女子的发色不再乌黑,原来之前她戴的是假发。她剪得有如少年般的短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的,眼睛则是跟项链宝石一样的绿色,有着与爱德华如出一辙的美貌。
“让你受苦了。”
那名女子说着,朝爱德华走了过去。美丽的眼中泛着薄薄泪光。
“爱德华。”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就像轻轻抱住他似的温柔。
与他无声的悲鸣相反,爱德华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所说的话也——
“那么,您一直都活着呢,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