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么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就必死无疑,所以我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未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桥、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二仙亭、仙人洞……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么?”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鸟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么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矗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出。
那一盏红灯,就正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么?
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塔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么?”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就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也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于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于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撒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钵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么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钵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钵镰枪再乘势一勾,便将巨网挑起,于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么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刃,向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暗,仿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哪方闪避,都在这团黑影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滑,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拼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钵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发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么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是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三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就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踮起脚尖,也未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干,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高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三个钮洞里。
高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三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么样两个人,竟有那么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么?”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么?”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么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么?”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么?……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啰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道:“天在哪里,天怎么不见了?”
他戴了顶这么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他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么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她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株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三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后,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么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短二尺,心里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都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没有瞧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
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得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么?”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么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后的一刹那间,都还能动一动的,是么?”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余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就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栽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么冤仇么?”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么?”
杜渔婆还未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后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么?”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尝尝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么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