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半侠厉喝一声,双臂暴起,但瞧了周方一眼,暴起的双臂生生停在半空,再也不敢递去。
周方冷冷道:“看在你师父之面,饶你一命,滚吧!”
王半侠面如死灰,倒退三步,突然凌空一个翻身,穿窗而出。他做伪半世辛苦博来的声名,从此化为流水。
王大娘望着他穿窗而去的身影,突然生笑道:“好,好,你又弃我而去了,好……好……”劈手夺过她身侧少女腰间一柄匕首,往自己胸口猛地插了下去,少女们嘶声娇呼,眼见已将血光崩现。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丁老夫人掌中怀杖已凌空飞来,击落了王大娘手里的匕首。王大娘嘶声道:“谁要你救我,我不想活了!”
丁老夫人缓缓道:“王半侠三番两次不念恩情,在危急时将你置之不顾,这口气你忍得下么?”
王大娘怔了一怔,目光中满是怨忿之色。
周方挥手道:“我也饶了你,去吧!”
丁老夫人道:“莫忘了将你害成这般模样的人,不是别人,乃是你老公!”
王大娘仰天长啸一声,反手掴了她身旁少女们十几个耳光,厉声道:“走!走!”少女们粉靥已被打得红肿,忍住眼?目,匆匆抬起软椅,夺路下楼。楼梯口的丐帮弟子瞧见王大娘披头散发、凶神恶煞的模样,竟无一人敢加拦阻。
丁老夫人长身而起,徐徐走到周方面前,裣衽拜倒,道:“贱妾多年未见前辈之面,不想前辈犹自健在人间。”
周方道:“虽生犹死,虽死亦生,只不过游戏人间而已。昔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了,相记不如忘去的好。”
万大侠抢步过来,扑地而拜,恭声道:“此番若非老前辈现身,晚辈只有眼见奸人计谋得逞,晚辈实是感激。”
周方微微一笑,截口道:“你莫感激我,你该感激他才是。”伸手一指宝儿:“若非这孩子逼我,我也不会现身。”
万大侠垂首道:“但望老前辈此次现身之后,以无边降魔之力,镇慑江湖群小,莫再隐迹世外了。”
周方道:“这个……”
突听一阵喧嚷之声自楼下传了上来,站在窗口边的,忍不住探首向下瞧了过去,只见黄鹤楼下近江岸处已闪起一片刀光剑影!
本自挤在黄鹤楼前的武林豪士,此刻已自江岸边涌了过去。人丛间议论纷纷,隐约可听出说的是:“铁金刀与韩一钩,可真是死冤家活对头,两人一见面,还未说到三句话,便动起手来!”
“多年未见韩一钩施展武功,不想他蟠龙钵法更是洗练了……嗯,铁金刀卧虎刀法也不弱,这一战胜负之数端的难料,只是铁金刀卧薪尝胆多年,又自五色帆船学会了几招,想必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这一战我博他胜!”
“你瞧着吧,韩一钩又何尝没有压箱底的绝活儿!”
楼上群豪,本虽都在注目着周方,但此刻情不自禁又被这一场武林中最令人瞩目之大战吸引了过去,拥在窗口,遥遥相望。惟有丁老夫人与万大侠却仍守候在周方身侧,周方笑道:“这一战双方都已准备多年,想必精彩得很,你我若是不瞧上一瞧,岂非遗憾?”
宝儿一心想自金祖林口中打听他爷爷消息,但金祖林一心却在他爱妻身上,不住柔声呼唤:“兰儿,怕什么?醒来呀!”
宝儿叫了他十几声:“金大叔,金大侠,金大哥!”
他什么称呼都叫出来了,金祖林却连一句也未听到。
宝儿叹了口气,转目望见周方也已去到窗前观战,便也跟了过去,只见刀光剑影中跳动着一黑一白两条人影。
铁金刀仍是一身黑衣劲装,韩一钩却是通体洁白如雪。铁金刀身材魁伟高大,韩一钩却是瘦骨嶙峋。
宝儿暗笑忖道:“这两人连长相看来,都似天生的对头克星,武功更是一阴一阳,一柔一刚,难怪两人如此不能相容。”
两人以快打快,身法俱是迅急无伦。
片刻之间,两人已拆了百余招之多。宝儿目光凝注,显然又在留意着两人招式之变化,嘴角不时露出笑容,显然颇有会心。
昔日他观人恶战,虽然也会惊心动魄,但只觉那不过仅是流血拼命的残酷勾当,而此刻他已能看出双方招式间每一个精微的变化,便觉武道之中实也含蕴着极为深奥的学问,这正如不知棋道之人,观人棋戏,必觉索然无味,但他如知棋道,自身边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沉浸于那艰辛的布局,神奇的变化中,为出人意表之妙手抚掌称快,为大意疏忽之漏着摇头叹息,因而出身,因而忘倦。
这其中差异之微妙,亦存乎一心之间。
忽听一人大呼道:“韩一钩!使那一钩!”
呼声方起,已有几人从旁附和,转瞬间响应之人便越来越多,但闻人丛间响起一阵怒涛般的呼喝。
“韩一钩……使那一钩……韩一钩……使那一钩……”
这些人身在局外,坐山观虎斗,对对方谁胜谁负都不关心,自希望韩一钩快些使出那一钩来,再瞧瞧铁金刀就经学了些什么惊人的招式来破解于他,更不管这震耳的呼声是否会影响作战者之心境。
但呼声虽越来越响,韩一钩那一钩却迟迟不曾使用。
包儿方自暗暗叹息这群人的自私,忽觉一只手掌拉住他的腕子,将他自人丛中拉了出去,别人正看得出神,也未在意。
拉他的人却是周方,悄声道:“唤过铁娃,快走。”
宝儿眼睛又圆了,吃惊道:“走?”
周方道:“不错,莫非你也想看那一钩,不舍得走?”
宝儿微笑道:“我早知道那一钩今日是瞧不到的。韩一钩明知铁金刀已自紫衣侯处学得破解那一钩的招式,今日若再使出那一钩来,岂非呆子……那一钩今日确是看不到的了。”
周方颔首笑道:“好孩子,越来越聪明了。既是如此,快走,此刻也莫问我为什么,走了再说。”
宝儿虽是满腹狐疑,但已对周方完全信服,当下拉了铁娃,以指封唇,要他噤声。铁娃嘴巴张开,瞧见他手势,立刻将声音咽了回去。
人群俱在窗口观战,楼梯口空无一人,他们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楼,自后门溜了出去。
宝儿心里还在奇怪:“周老爷子不拉铁娃,却叫我拉,想必是知道铁娃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我要他不响他便不响。周老爷子若是自己去拉,铁娃必定要问,他那大喉咙一开口,必定就会惊动别人……周老爷子这种小地方却计算得如此精密,显见是决心走。但为了什么他非走不可呢?”
三个人大步而行,一直走入武昌城镇,铁娃终于问了:“那边恁地热闹,咱们为什么要走,你可知道?”
宝儿道:“方才我也在奇怪,此刻我却想通了,老爷子你想必是怕被万大侠他们拉住不能脱身,是以便溜了?”
周方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愿被人拉住?”
宝儿道:“这……”
周方叹道:“我只怕王半侠与王大娘去而复返,也怕金河王那厮闻讯赶来,更怕别人看出我武功已失,有此三怕,自然要走。”
宝儿大奇道:“老爷子你……你武功……”
周方道:“别人听我那一声大喝,必当我内力更胜往昔。今日若有那‘踏雪无痕’李英虹在此,更会说是如此,只因那日天风水塘一战中我曾以‘传音入密’之术助他一臂之力,他也已隐约猜出……其实,唉!我武功早已散去,虽经多年苦练,也不过只能将内力提聚于一时,连一声大喝过后我都已举手无力,如何能与别人动手?方才王半侠若非慑于我昔日之威,只怕我此刻已在黄鹤楼头丧命了!”
宝儿听得目定口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过了半晌,方自黯然道:“如此说来,是宝儿害了你老人家。宝儿若不逼你老人家自露身份,江湖中谁也不会猜到今日的武林骗徒便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
哪知周方却自仰天大笑,道:“十多年来,我今日方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年之积郁至今方得一畅,你为我难受什么?”
宝儿歉然道:“但……但从今以后,你老人家却又要时时刻刻来提防仇家之追踪,岂非都是宝儿害的?”
周方仰天大笑道:“我若真要藏身,又有谁能找得到我?”
宝儿见他这般豪气,也不觉开心起来,道:“无论你老人家去哪里,铁娃与宝儿都在一旁陪着,为你老人家消愁解闷。你老人家若是闲着,便可将冠绝古今的剑道传授给宝儿,宝儿七年后便可将那白衣人打回大海去!”
周方微笑道:“小鬼,你怎么知我定会传你剑道?”
宝儿眨了眨眼睛,缓缓道:“我见了紫衣侯爷留给我的密柬,本觉奇怪,且因那密柬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画了无数个圈圈,就算是神仙,也猜不出这些圈圈是什么呀,又叫我如何去找?”
周方道:“难道你此刻已猜出了不成?”
宝儿微微笑道:“如口今我已知道,那密柬不过只是用来安紫衣侯爷心的。你老人家化身红尘行,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侯爷的动静,无论何时,侯爷要人去找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必定会先去找他的,是以宝儿虽找不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却找着了宝儿。密柬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不正可解说做‘化身红尘中,非君能揣度,且人红尘行,自有团圆处’……”
周方拍掌道:“好个聪明的孩子,世人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唉!我若非要等个像你这么样的孩子来传我无穷无极之剑意剑道,此生又有何惜,我为何要躲躲藏藏逃避别人追踪?”
宝儿见他又将说得伤感起来,忙打岔道:“我虽不笨,但世上比我聪明的孩子尚真不知道有多少,譬如……譬如……那小公主……”忽然想起小公主已落魔掌,生死难卜,自己反不觉先自伤感起来。
铁娃大声道:“铁娃虽笨,跟着大哥,不知不觉已染了些聪明气,老爷子你也肯传给铁娃些武功么?铁娃不贪多,只学几招就够了。”
周方抚掌大笑道:“好,从今之后,我等不妨暂别红尘,等你两人武功练成,再来与江湖儿辈周旋周旋。”
宝儿精神一振,抬头道:“咱们往哪儿走?”
周方道:“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何处不可去得……”忽然仰天长啸,拍掌作歌,歌道:“挥手别红尘,且去云端坐,探手摘天星,莫教星儿堕……星光为我灯,穹苍为我庐,但使心常明,自可通剑道……剑道理无极,此心亦无极,心剑而合一,一剑扫群魔!”
歌声嘹亮,直冲云霄!
路上行人,不禁都为之侧目,但周方却已拉着宝儿与铁娃挤过人群,穿入小巷,走得不见了,唯有那歌声余韵还缭绕在人们耳边……
暮来朝去,朝朝暮暮,逝如流水。
燕子飞来又飞去,桃花谢了又重开,时序之变迁,在寂寞失意者眼中看来虽慢,但在欢乐得意者眼中却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过。天阔白云高,群雁竞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不知不觉又到了荷枯菊老、驴肥鹤瘦的深秋季节,距离黄鹤楼一会,竟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多的时间里,江湖人事之迁转,武林豪杰之升沉,正是千变万化,纵有太史之笔,只怕也难叙说得清。
铁金刀与韩一钩在黄鹤楼下、长江岸边之一战,竟是不分胜负,只因果然不出宝儿所料,韩一钩终于未曾使出那一钩来,从此之后,铁金刀与韩一钩竟双双失踪,他两人此后是否还曾再战,江湖间千万豪杰竟无一人知道。
丐帮帮主之位仍虚悬,由叶冷代摄帮务,只因江湖豪杰谁也不敢挑这副重担,而昔日的帮主诸葛通仍是下落不明。
长江之上,不时有褛衣散发之丐帮子弟往来,寻找他们诸葛帮主的踪迹。他们每一次经过江流下游一个小小山坡时,都可望见山坡上并肩卓立着两个青衣女子,她们的发丝在江风中飘散,她们的衣袂在江风中飞舞,衬着苍穹白云、江上烟水,望之当真有如远离红尘的天上仙子。
但她们的目光却是寂寞而幽怨的,只是痴痴地遥视着烟水深处,仍是在期待着远人之归来……
于是丐帮子弟便会在暗中窃窃私语:“闻说左面那女子,便是昔日称雄江上的‘天风帮’帮主姜风。”
“唉!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话可一点也不错。瞧她今日的寂寞,又有谁会想得到她昔日竟是那般的威风。”
但他们却不知姜风与铁兰今日虽然寂寞,但心境却是宁静的,只因他们深知宝儿与铁娃终有一日必将归来。
而这时,距白衣人重来之日已越来越近了!
每过一年,江湖中人的心情便紧张一分,只因这一战非但关系着武林豪杰之鲜血生命,还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名誉。江湖豪杰们将鲜血生命看得虽轻,但“名誉”在他们心目中却是重逾泰山的。
丁老夫人柳依人并未料中,这五年多江湖并未大乱,只因无论上下两辈、黑白两道英雄都在勤练着武功,准备在白衣人重来之日奋起为整个武林的声名一战!虽致抛头颅、洒热血,亦在所不惜。可惜的是,五年多来武林中并未出现一颗明星。
江湖后起一辈高手中,武功高强之辈虽有不少,但若令他们与昔日的紫衣侯相比,仍是差得太远了,又怎能与白衣人争锋?
老一辈人中,“云梦大侠”万子良声誉虽日隆,但武功并无进境,只因他管的事委实太多,哪有功夫练武?
但环顾武林,武功能胜过万大侠的,还是不多。
于是,老去的英雄们只有将满腔希望消极地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几乎近于神话的传说里。
这近年来江湖中已越传越广的神话说的是:紫衣侯并未死,他仍然逍遥在海上,等着白衣人再战!
只因远越重洋的海客们曾经有一次在夕阳余晖中瞥见了那昔日威镇天下的五色帆船影。
虽然,等到他们追踪时那船影已神秘地失踪,江湖中也再无一人见到,但那些目光敏锐的海客却发誓说确曾在海天深处瞧见那艘威镇四海的名船——紫衣侯犹在人间的传说,便因此喧腾江湖。
这传说确是美丽动人,老去的英雄们每当意兴萧索时,都会忍不住将这传说说了一遍再说一遍……
只因唯有这样,他们痛苦的心境才能平静,他们灰色的人生才有希望,他们饱经忧患的面容上才会泛出笑容。
但少年英雄们左耳里听到这些传说,立时转自右耳抛了出去,他们的热血奔腾,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洛阳、开封、金陵、北京、苏州,从南到北,几乎每一个名城里都兴起了一个胆比地大、心有天高的少年英豪,他们死也不信自己的武功胜不了那白衣人。每一人都在跃跃欲试,要争那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仿佛生怕自己若是落败了便永远再无机会与白衣人交手。
老年英雄们瞧着这些初生虎子,唯有摇头叹息。他们虽也曾谆谆告诫:“你们若与白衣人交手,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们的雄心虽是可嘉,但又何苦要争那第一个交手的荣誉?如此相争之下,白衣人还未来,你们都已先自相残杀起来,这岂非愚不可及!”
但少年英雄不过将这些话当做耳边风而已。他们已在暗中计议,要在腊月初八那一日,各携腊粥,齐上泰山巅,要在这天下第一山的峰头比一比武功,看看彼此间究竟是谁高谁低,看看究竟是谁能争得第一个与白衣人交手的荣誉。
老年英雄们明知这些血性方刚的少年人一战之下势必又将血洗泰山,但却又无法加以阻拦。
眼见重阳已过,腊八就在眼前了……
就在这时,武林中又出了一件激励人心的大事:
少林、武当、峨嵋、点苍、崆峒、华山、淮阳这七大剑派的当代掌门人,于九九重阳之日同时昭示天下武林,要派遣门下一大弟子出山,参与有关与白衣人交战之事,自也要参与泰山之会。
这七大门派派遣门下弟子出山本极寻常,每一门派每一年中都不知要派出多少个弟子,却也从未有昭示天下武林之举,如今这七大门派之掌门人竟如此郑重其事,显见此番派出的七大弟子必非一般弟子可比,武林群豪自都不禁为之侧目,要打听这七大弟子究竟是何等角色。
这时“云梦大侠”万子良却已接得少林当代掌门无相大师的飞骑传书,这封书信正也是针对着江湖中之疑惑而发。
无相大师写得好一手云飞小楷,他写的是:
〖万君足下:
久怀风仪,恨未识荆。此番我七派派遣门徒之举,实异寻常,江湖友朋,难免惊奇。此中曲折,唯因此七徒昔日本为“清平剑客”门下弟子,素习内家正宗,颇有根基,“清平剑客”与东海白衣客战后,抱恨别绝红尘,却转介此七徒,分别投入我七派门下。
五年来此七人发愤之强,修为之苦,实非他人所能梦想,早已浸浸然有青出于蓝之势,值此江湖动荡、东海白衣人又将卷土重来之际,老衲与武当“妙道长”、峨嵋“绝尘大师”等寺师书信往来商议,决计令此七人代表我七派与东海白衣人决一胜负。老衲耄矣,恨不能参与此武林盛事,更恨不能为江湖同道一尽绵薄。所幸弟子不屈已尽得老衲之传,武功实不在老衲之下。
万大侠主持江湖正义,领袖武林群豪,兹谨将此七人姓名列于信左,望足下多加栽培,是所至幸!
无相顿首〗
书信虽简略,却明白地叙出一切,然后,便是那七名弟子之姓名:
〖武当公孙不智
峨嵋金不畏
点苍石不为
崆峒魏不贪
华山西门不弱
淮阳杨不怒
少林莫不屈〗
这封书信虽只有万子良万大侠与五七好友曾经目睹,但一传十、十传百。未及半月便传遍了整个江湖。
少林无相大师好参禅机,自不着意武功修为,但在武林中德望之隆,亦丝毫未因他武功不高而有影响。
无相大师从来不涉江湖恩怨,更不轻言,说出的话自是一言九鼎,此番他书信中竟连连称赞这七人“发愤图强……青出于蓝……”端的是从来未有之事,由此可想这七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武功之强、立身之正,自更不在话下,否则怎能代表这名重天下武林之七大门派?要知七大门派威信之树立俱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间不知经历多少流血风波、艰难困苦,如今竟将辛苦得来之威名信誉全部交托于一个少年弟子的肩上,这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江湖中本乏高手,至此人心方自为之一震。重阳过后,这七人实已隐然而成天下人心之所寄,江湖中成千成万的豪杰都已将他七人视为擎天玉柱、镇海磐石。有些心高气傲的少年英雄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但也都恨不能立时便一瞻他七人风采,瞧瞧他们究竟有何手段。
而这时,他七人已悄然来到“云梦大侠”万子良的居处。
铜官山西南一片绵密的丛林广被百里,林树多属松柏梧桐之属,是以虽在深秋,仍是青翠茂密,浓荫如帷。
绵密的丛林,外观似乎内无人迹,但走到近前,便可听到有一阵阵马嘶、人语自林中传了出来。
再往前行,便可看到林旁一方石碑,上面写道:“金氏林地,世代相传,子孙宝之,外姓止步。”
薄暮时分,却有一行人来到密林外,微一逡巡,便扬长穿林而人,一条青衣大汉当先而行,正是“云梦大侠”万子良!
另外的七人有高有矮、有僧有俗,七人鱼贯而行,次序绝不混乱,神情间仿佛颇为亲密,又仿佛颇为生疏。七人俱是垂首而行,默然无语,眉宇之间却俱都带着浓重的忧郁焦切之色。
人林不深,便可隐约看到这密林之中竟有无数栋精巧的房舍建造在林木掩映间,或是卓然而立,或是三五相依,或是竹篱为隔,或有流水绕屋,小桥低回,红栏绿板,苍麟鹤骨,横柯绀叶,显得说不出的清幽绝俗。
但八人显然俱都是无心赏景,只是有意寻人。忽然,两条锦衣大汉自林间窜出,横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林乃是私产,各位来意为何?”
万子良沉声道:“云梦万子良,特来拜访金少侠。”
这两条衣衫华丽、吐语不俗的锦衣大汉,神情间本微带傲岸之色,此刻听了“万子良”三字,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两人肃然垂首,左面一人道:“少主午后便已携酒寻醉去了,虽在此林之中,只是林深不知其处。”
另一人道:“各位若是不嫌简慢,便请那边精舍待茶,待小人前去寻访,想必不致费时许久。”
他两人显然是这巨富之家久经训练的待客使者,虽是两条粗长大汉,谈吐之间居然文质彬彬,宛如雅士。
万子良微一沉吟,含笑道:“如此倒不如相烦两位带领在下等一起前去寻访,却不知可使得?”
大汉道:“万大侠吩咐,自当遵命。”
于是两人带路前行,万子良相随,另七人仍是鱼贯而行,仍是默然垂首,不发一语。
这大富人家的气象果然与众不同。
一行人走过之处,精舍之中虽不时有男女童子探首外望,但也只是含笑相视,绝无问客之举。
林中也不时有人闲步而过,俱是衣衫华丽,容光焕发,神情间更都带着种与人无争的怡然之态。偌大的林地中竟全无嘈乱喧嚷之声,林木枝叶也俱都修饰得干干净净,整齐有致,令人身在其间当真有如到了桃源仙境一般,浑然忘记了红尘嚣乱、世俗烦恼。
万子良不禁暗叹忖道:“我只当金祖林是个贪杯爱酒的惨绿少年,哪知他胸中竟有这般丘壑。”
林木深如海,四望不见边际。
忽然间,一阵歌声自林中深处传出来:“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哈哈!你去寻花柳,我饮金樽酒。”
锦衣大汉喜动颜色,回首道:“这便是少主的歌声。”
穿过数十株林木,只见一人头下脚上蝙蝠般倒挂在树枝上,两只赤足钩着树枝,身子一悠一荡,仿佛荡秋千似的,宽大的衣衫落下来蒙住了他的脸。万子良等人自是瞧不出他的模样,但瞧他手里兀自提只蒙人习用的羊皮酒袋,不住自衣缝间往嘴里灌酒,便已可猜出此人必是这巨富之家的少主人,以百万家财、无底海量与掌中一柄方天画戟同时饮誉江湖的“常醉小将军”金祖林了。
万子良不禁展颜而笑,抱拳道:“一别五年,金兄无恙?”
金祖林以小指将衣服一掀,露出一只眼睛来瞧瞧,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原来是万大侠到了,小弟所幸还未被酒淹死。”突然瞥见一行站在万子良身后的七人,凌空一个“死人提”翻落在地,面上笑容立时消失不见,冷冷道:“万大侠此来,莫非还是为的那件事么?”
万子良微微笑道:“在下等自从那年在黄鹤楼头被那年少胆大的宝儿小兄弟说了一顿,已邀集各道宗主,严令江湖同道不得再为此事前来打扰金兄。”
金祖林大笑道:“既是如此,倒是小弟错怪兄台了,该罚该罚,待小弟先敬各位几杯美酒。”
他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跃起,飘飘掠上了树梢,伸手往浓密的枝叶里一掏,便又掏出了一只满满的羊皮酒袋,有如探瓜摘果一般,将酒袋抛了下来。那两条大汉早已在旁准备,也自一把接着。金祖林双足在树上一蹬,身子已窜入了另一株树梢,随手又摘下一只羊皮酒袋。
只见他身形飞掠不停,片刻之间竟摘下八九只酒袋,看来又与南海土人树上摘那槟榔、椰子有些相似。
众人见了虽不觉好笑,却又不禁被他这轻巧的身法所惊。
金祖林身飘落地,哈哈笑道:“小弟家有恶妻,只有将酒藏起才能喝个痛快。来来来,各位都请喝一袋。”
万子良道:“酒自要喝的,但在下今日却还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只因在下今日带来的七位朋友身份与众不同。”
金祖林倏然变色,怒道:“无论是谁,也休想见着白老前辈……既是如此,你们酒也莫要喝了吧!”转过身子,便待走了。
万子良道:“但这七位却是白老前辈的亲传弟子。”
金祖林怔了一怔,缓缓转回身子,上上下下瞧了瞧那七人几眼,道:“莫非七位便是近日江湖所传的七大弟子?”
那一行人当先一位长身玉立、眉宇间英气逼人的青衣少年,微微抱拳,道:“在下少林莫不屈。”
第二条青衣大汉闪身而出,道:“峨嵋金不畏……”此人身高八尺,背阔三尺,话声有如洪钟,震得金祖林直皱眉头。
第三人缓缓走到金不畏身旁,却是个身形枯瘦的青衣道人,只是目光有如闪电一般,合什道:“贫道武当公孙不智。”
第四人面容冷漠,有如石像,微一抱拳,也不说话。
莫不屈道:“此乃在下四哥点苍石不为,素来不喜说话。”
金祖林笑道:“不说话岂非要闷死人?那可受不了……”
只见一个身材矮胖、面如满月、满脸俱是笑容的少年缓步走过,一面笑道:“在下崆峒魏不贪,谁能让石四哥说十个字,不贪输十两银子。”
石不为突然道:“为了要你输十两,我就说。”不多不少,正是十个字。
魏不贪大笑道:“好,好,小弟认输了!”双手将十两银子奉上,石不为袍袖一卷,接了过去。
金不畏笑道:“魏老五肯如此大方地摸十两银子出来,真不容易。”
第六人却长长叹道:“魏五哥怎会做亏本的买卖,他输给四哥十两,却赢了小弟五十两。”
七人中此人衣衫最是华丽,文质彬彬,面目姣好有如少女,当下果然摸出银子来,叹着气交给魏不贪。
金不畏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不贪笑道:“五弟和我相赌,说我再也不能令四哥说出十个宇来,如今我却激四哥说出了,四十两银子也已到手。”
金不畏叹道:“难怪师父昔日常说你若去做生意买卖,必定要发大财,看来师父的眼光当真不错。”
金祖林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只见那文质彬彬的华服少年转脸一笑,抱拳道:“在下西门不弱。”
第七人面如重枣,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紧紧皱在一处,面上不怒时也带着怒容,一件僧袍长仅及膝,满头长发披落,乃是个带发修身的头陀,此刻突然大声道:“淮阳杨不怒!”
语声有如霹雳般,将金祖林吓了一跳,皱眉苦笑道:“不知兄台平日说话可就是这般大声的么?”
魏不贪笑道:“有时比这声音还大。”
金祖林道:“白老前辈虽然久已不见外人,但七位想来必是例外中之例外……”突然转身,道:“走……”
此人做事当真干脆得很,他若不愿去做一件事,那是死也不肯做的,他若愿意做了,却立刻便做,决不拖泥带水。
万子良等人倒也未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怔了怔,方自随他而去,只剩下那两条大汉捧着八九个酒袋兀自站着发呆。
绵密的树林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一行人几乎走了顿饭功夫,还未走到边际,只是林中房舍却已渐渐稀少。
自一些稀落的枝叶间望出去,隐约已可望见铜官山巨大的山影,七弟子暗忖道:“莫非师父住在山里?”地形渐高,山坡上树木却越来越矮了。
金祖林一面大步而行,一面喃喃自语,一面不时仰起脖子,喝两口酒来清清喉咙,他说的仿佛是:“老天爷创造万物,有时当真奇妙得很,有时他造出一样出类拔萃的东西来,明明是要给人看的,但他却偏偏又要百般加以掩饰……”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中含意。忽听金祖林轻呼出声:“小心了……”身子一跃,突然瞧不见了。
原来这山坡上竟突然陷下一个深谷,因林木茂密,是以若非熟悉地形之人,若非到了近前,谁也难以发现。
谷深竟不止百尺,但方圆却只有二十来丈大小,宛如天神巨人突然在地上踩了一脚,才踩出这样一个谷洞来。
谷底怪石嵯峨,却长着株高达百丈开外的巨树,只因谷深低陷,是以自外面看来,山坡上只是一片低矮的灌木,谁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株参天古树。金祖林大笑道:“各位见过这样的树么?这株树若是长在平地,岂非出类拔萃,必可大大地出出风头?但老天爷却定要它藏在这里,叫人看不到它……仿佛生来便是为了白老前辈藏身之用似的。”
众人方自听懂了他方才的话中含意,听了最后一句话,又不禁一怔,情不自禁,一起抬头望去。
只见这巨木参天而起,直到百丈以上方有枝叶,众人虽都是目光锐利之人,但瞧得脖子都酸了,才隐约瞧出那浓密的枝叶中竟巧妙地搭着间鸟巢般的绿色小屋,仿佛上古有巢氏时先民所居一般。
万子良动容道:“白老前辈莫非就在树上?”
金祖林道:“不错。白老前辈近年修为功深,已近罗汉之身,他老人家非但已有多年未曾下来过了,而且久已不食人间烟火,只有我那妻子每隔三两日送些黄精、何首、松果、莲子来时,他老人家才肯放下垂索,除此之外,他老人家谁都不见,连我也已有三四年未曾见着他老人家了。”
七弟子听得师父修为功深,自是欢喜,但想到他老人家所受的苦难与寂寞,心中又不觉大是悲痛。
刹时之间,七人俱是热血奔涌,热泪盈眶,齐地翻身拜倒。莫不屈道:“弟子们前来叩见恩师,但望您老人家现身一见。”
他语声虽平和低沉,但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无论多远的人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中气充沛、内力惊人。
但树梢之上却寂无回音。
七弟子屏息仰视,满面泪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树岭突然落下一物,看来本自有如一粒微尘,眨眼间便已落下。
石不为伸手接过,他出手看来虽平平无奇,但能在这最后一刹那接着此物,其眼力之锐,出手之快,又岂是常人所能梦想。七弟子齐地凝目望去,只见他接着的竟只是一粒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