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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浩气疗伤

作品:换日箭 作者:时未寒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须闲号刚刚靠上萍乡县的码头,水柔清便惊喜地叫了一声,抢先跳到岸上,扑入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怀里:“景大叔你莫非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那个中年人浓眉凤目,宽额隆鼻,五缕长髯衫得一张国字脸上不怒而威。他相貌极有气度,却偏偏被一个少女于大庭广众下扑入怀里,揪着衣衫不放,按理说应是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却未见一丝不悦之色,浑若平常般先对花想容和段成笑笑,目光最后落在小弦的身上。口中犹对水柔清笑道:“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你容姐姐早早令你段大哥给我飞鸽传书,要我前来迎接。她花家大小姐何等面子,我若是不乖乖地走这一趟,只怕她爹爹的折花手非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

    小弦这才知道这个中年人竟然就是四大家族中排名第一的点睛阁主景成像,原本想他定是一付威武至极的样子,却不料这般平易近人,心中先就喜了七分。

    花想容含笑道个万福:“景大叔给足了我面子,若是下次爹爹再酿出什么好酒,我拼着受罚也要给你偷来。”众人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花想容竟也会去偷父亲的好酒,皆是大笑。

    原来花想容深恐有负林青所托,怕小弦路上伤势发作,在万县便让段家老大段秦放出飞鸽,略略说明了小弦的情况,非要景成像从鸣佩峰赶到萍乡县来接船。

    小弦觉得景成像双目看来,就若是有质之物般触体生感,身内蓦然腾起一股暖意,十分受用,更是佩服,急忙有模有样地深施一礼:“误中奸人毒手,愧不能复,还要麻烦景大叔出手相助,真叫小子过意不去。”也不知是从那出戏文里摘的台词。

    景成像一呆,料不到这个小孩子说话如此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水柔清白了小弦一眼,对景成像道:“你别看他样子老实,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滑头。”

    景成像大笑:“好小子,若不是有些真材实学,岂能让我们水姑娘评为小滑头?”

    水柔清嘻嘻一笑:“我若是评天下的老滑头,定也有景大叔一份。”

    景成像做洋洋自得状,捻须而笑:“那当然,你景大叔自然是最有真材实学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局棋后便再没有说过话。双方都对那日彼此留情之举心知肚明,相处时反较以往多了一种异样的气氛,偶一顾盼,均是匆匆避开目光,谁也不肯先示弱开口说话。此时小弦听水柔清说起“小滑头”,自然便想到了她给宁徊风起的“宁滑风”那个外号,不知怎地心中便是一荡,抬眼望见她对自己甜甜一笑,种种恩怨顿时都随风而去,一笑而泯。

    段成未得师门允许不敢多做停留,随即又乘着须闲号返回万县。景成像则带着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往鸣佩峰行去。

    一路上景成像妙语如珠,再加上花想容善解人意,水柔清娇俏玲珑,小弦顽皮可爱,四人相处的十分融洽。

    寻个空隙景成像细把小弦的脉像,脸上现过一丝诧色:“奇怪!灭绝神术吸食元气,中者如沉疴久缠,可你体内却是生机盎然,却是何故?”

    小弦便将自己如何用嫁衣神功破除宁徊风禁锢之事细细说来,饶是以景成像一代宗师,却也万万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自残身体反增潜力的功夫,连连发问。小弦见景成像如此感兴趣,花水二女脸有诧色,心中大是得意,忙将所学尽皆托出,不过他自己对嫁衣神功亦是一知半解,只恨以前不能勤下苦功,少了一个在水柔清面前炫耀的机会……

    景成像听得不断点头,大有所悟:“兵甲派铸造之学四海皆闻,其武功却一向不为江湖上所看重。但观此嫁衣神功,虽是与传统的武学宗旨全然不合,却是别出蹊径,若能好好发挥其长处,亦足可开宗立派,以振中原武林。”看小弦脸有得色,又赞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是身负如此奇功异术。”

    水柔清与小弦作对惯了,更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小弦的武功,如今见四大家族中武功最高的点睛阁主亦如此看重嫁衣神功,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替他高兴,竟觉得自己脸上也似是颇有光彩,忍不住道:“景大叔可别小看这个小鬼头。我听虫大叔说,他还身兼昊空门巧拙大师的《天命宝典》呢……”

    “哦。”景成像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小弦便将父亲许漠洋与巧拙大师的关系一一道出。其实许漠洋虽经巧拙大师灌注明慧,亦不过只得了《天命宝典》五六成的精髓,小弦所知自是更少,尚不及一二。不过《天命宝典》主旨本就是以洞悉世情、通透命运为主,而小孩子懵懂入世,原本对俗欲尘情一窍不通,以耳闻目观印证所学,反是事半功倍;就若以璞玉新铜为镜,不蒙凡尘,所映即为所见。是以若论对《天命宝典》的领悟,便是巧拙大师重生恐亦不及小弦为高,只是小弦自己尚不得知罢了。

    景成像静静听着,不置可否,面上却是时阴时晴,一派凝重。

    花想容见景成像脸色不善,不知小弦说错了什么,有意转过话题:“景大叔既然说小弦体内生机盎然,莫非在嫁衣神功的催逼下,灭绝神术已经不治而愈了么?”

    “不然。”景成像沉思道:“灭绝神术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其如附骨之蛆般难以化解,更有一股戾气伏于心窍内,滞血阻气,药石难至。此戾气有个名目唤做‘六月蛹’……”

    “六月蛹!?”水柔清接口道:“这名字好古怪。”

    “六月乃蚕蛹脱茧之时。这便是形容中术者体内如埋伏了一只茧蛹,平日全无异状,外界稍有惊动即刻破茧而出,欲破此术亦必要有剥茧抽丝的耐心。”景成像一叹:“救治者若是不得其法,一旦引发戾气,全身气血无可渲泄便由七窍喷涌而出,受术者尝尽精血翻腾之苦后五日方毙,死状极惨,再无可救,是以才会以灭绝为名。”

    花想容见小弦听到景成象的形容如坐针毡的样子,怕他发急,连忙安慰道:“景大叔医术冠绝天下,必是有办法治好你。”

    景成像傲然道:“我点睛门中的‘浩然正气’由心脉通盈渊,讲究持盈之道,博天地明睿、渡万物元神,专化煞气,正是此术天生的克星。”

    “那就好了。”水柔清拍手道:“我就说这等魔道邪术如何能难得住景大叔的神功。”

    “小丫头不要乱拍马屁。”景成像面上阴郁之色一掠而过:“这嫁衣神功虽是大伤元气,却也激发出人体内无尽的潜力,十分霸道,已将灭绝神术强行压制住。但那名为‘六月蛹’的戾气却极为顽固,虽遁离心脉,却是散入奇经八脉中,与体内真元纠缠不休,若不能及时根除,只怕悬疣附赘、后患无穷。如今虽可用浩然正气渡入体内护住心脉,但要想彻底痊愈却是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小弦听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自己擅自使用嫁衣神功竟然会引出这么大的后患,怪不得连林青和虫大师都大感头痛,不由暗骂宁徊风。不过听景成像的语气倒是仍有把握可治好,这才稍稍放心。

    花想容面色微变,猜不透景成像话中的“大费周折”有何玄虚,她深怕有负林青所托,忙道:“这个孩子由虫大师亲自托付给四大家族,景大叔定要将他治好……”

    水柔清奇道:“容姐姐为何不说林大哥?”

    花想容脸生红霞:“当着景大叔的面你也好意思叫‘林大哥’?”

    水柔清嘻嘻一笑:“你叫得为何我就不能叫?莫非我还要叫你一声容阿姨么?”

    景成像那仿若洞悉天机的眼光在花想容胭红的面上一扫而过,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若不能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滑头’,我岂不是让你们大叔前大叔后的白叫了?”

    水柔清望着小弦:“嘻嘻,景大叔不用急,慢慢治好了。反正林叔叔一时也不会赶来接这小鬼,正好也可让他见识一下我四大家族的行道大会。”听她兴高采烈的语气,倒似是巴不得小弦伤越重才好,直听得小弦哭笑不得。

    景成像却似是不想说行道大会之事,转脸向小弦问道:“你可识字?”

    小弦骄傲地一点头。景成像又问:“可懂穴道么?”

    许漠洋虽教过小弦一些武功,但以小弦顽皮好动的性格如何肯下苦功,尚远不如向段成学棋那么专心,一并便只知道与嫁衣神功有关的几处穴位。听景成像煞有其事地如此发问,小弦脸上微微一红,只得颇不情愿地摇摇头。

    “六月蛹气随时辰不同浑身游移不定,须得被救者自己感应,测准方位后才好下手医治。”景成像见小弦面有难色,呵呵一笑:“这也无妨,我那有不少医书,你可先修习一下各经脉穴道的位置。”又加重语气:“这可是你性命交关的大事,需得好好学习。”

    小弦一意想日后随林青闯荡江湖,本就有心学武功,闻言正中下怀,连连点头。

    水柔清本有心,趁机一拍小弦的肩膀:“景大叔答应收你为徒,还不快快磕头?”

    景成像连忙摇头,肃容道:“清儿别胡说。这不过是替他治伤必要的步骤,有暗器王与虫大师那样的明师,我何敢大言收徒?”

    水柔清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小弦却知林青绝无闲暇教自己武功,只得黯然不语。

    花想容急忙转移话题:“听小弦说宁徊风施术时又是扎针又是闭穴,看来这灭绝神术虽然厉害却是无用,试想把人都抓住了何必再施展这类邪术,岂不是多此一举?”

    景成像叹道:“你有可莫小看这灭绝神术,此乃御泠堂不传之秘,手法轻重有异效果亦大不相同,且可在体内潜伏良久方始发作,正是用于控制堂中教徒的最佳法门……”

    花水二女和小弦再听到“御泠堂”三字,皆是惊呼一声。连暗器王那种人物都对御泠堂一无所知,万万料不到点睛阁主不出江湖,竟也知道这神秘至极的帮派。水柔清疑惑问道:“这灭绝神术既然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景大叔却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景成像傲然扬首,眉间掠过一丝杀气,缓缓道:“御泠堂乃是我四大家族数百年的宿仇,我若不知,更有谁知?”

    花水二女齐齐一震,对望一眼,面上俱是惊疑不定。花想容是翩跹楼主花嗅香的女儿,水柔清按辈份亦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的堂妹,二人均可算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自诩深悉家族秘密,却直至此刻才知道那御泠堂竟是四大家族的世仇。

    水柔清待要再问,景成像却已当先朝前大步行去,口中淡然道:“容儿清儿不必多疑,行道大会已近,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个秘密……”

    小弦先是一惊,旋即想到这一个月都会与这稳坐四大家族第一把交椅的点睛阁主在一起,自可慢慢打听这个秘密。再望一眼面露惊容的花想容与水柔清,对二女得意地挤挤眼睛,蹦蹦跳跳地随着景成像往前行去。

    罗霄山地势绵延数百里,山峰耸峙,崖壁陡峻,嶙石激瀑,深沟险壑,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层迭山峦,幽奇烟雨,拥云聚雾中常见虎豹狼熊出没,少现人迹。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与奇幻。

    四人在山间走了二日,满目尽是崇山峻岭,叠翠层林,不见人烟,已是进入罗霄山脉的深处。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水柔清用手一指:“看,那就是鸣佩峰。”

    小弦抬头望去,透过迭障密叶,依稀可见前面一嶂嵯峨雄峰。映在层绕白云间,浑如雪白宣纸中一砚淡墨,于素默中勾勒出一份雄壮来,婉娈作态,气韵非凡。再加上细碎阳光耀眼,飒飒清风拂面,目睹此情此景,直欲纵声长呼,以舒胸臆。

    景成像似知小弦心中所想,揽须长啸。其音纯厚,宛如横箫在唇,声震数里,林鸟惊飞,千叶动颤,风滞泉凝,空谷回响。啸音袅袅未绝,又有一声长啸迎合而起,这啸声却是激越铿锵,尤若巨臂击鼓,铁指敲钟,与景成像的啸音相辅相成,各擅胜场,激得小弦思潮汹涌,恨不能击节咏歌,以壮襟魄。

    那激昂啸音越来越近,突曳然而止。一人忽现道中,大步行来:“景兄的浩然正气啸惊鸣佩峰,真是好兴致啊!”

    景成像敦厚一笑:“若非如此,怎请得动你老兄的大架?”

    花想容与水柔清上前二步:“见过物二叔。”

    小弦见来人高达八尺,虬髯满面,身材雄阔,浑如半截铁塔,每一步踏下地面皆是现出一小坑,却不惊起一丝尘土,气度慑人。再听了花想容与水柔清的招呼,立知来人正是段氏三兄弟的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慌忙上前行礼。饶是他一向口若悬河,见了这英雄冢主的盖天气势,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位侄女免礼。不知景兄叫我来有何要事?”物天成口中答道,却听得景成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目光落转在小弦身上,蓦然一震,似是见到什么极惊奇之事。

    景成像见物天成的诧异模样,脸色更是凝重:“物兄请借一步说话。”二人转入一旁林中,只留下花想容、水柔清与小弦面面相觑。

    花想容对小弦介绍道:“这鸣佩峰占地三百余亩,此处入山口便是英雄冢,鸣佩峰左是温柔乡四营,中间是通天殿,殿后是点睛阁,右边便是我翩跹楼了。”

    小弦直到此刻方知道四大家族居然平日都驻在这鸣佩峰上,左顾右看一番:“我听爹爹说过英雄冢上刻遍天下英雄的名字,为何却看不见?”

    水柔清笑道:“若是放个大墓碑在入山要道处,岂不要吓死了人?”

    小弦一想却也是道理,口中可不客气:“你胆小如鼠我可不怕,有空定要找来看看。”

    “谁胆小如鼠了?”水柔清双手插腰气鼓鼓地道:“别说我没有警告你,英雄冢内到处都是奇门机关,你若是乱跑乱窜,一旦迷了路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小弦亦是插起腰,与水柔清相对:“怎么一到家你就神气了?”

    花想容怕他二人争执,连忙对小弦道:“一块墓碑有什么好看,不如姐姐带你到翩跹楼里玩。”

    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说明将军排在英雄冢的第一位,我可心中不服。依我看再过几年就应该是林叔叔排在第一才对。”

    水柔清这次总算不与小弦作对,拍手称是。

    花想容一听说起林青,又盼小弦多说几句又怕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小弦也还罢了,若让水柔清看出自己的心事那还了得,非弄得鸣佩峰人人皆知不可,想到这里自己先微红了脸,忙不迭的掩饰:“先去翩跹楼再去英雄冢吧。呵呵,我父亲定会喜欢你。”

    小弦听林青与虫大师说起过这位号称“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四非公子花嗅香,心中早是大起好奇,相比景成像的敦儒宽厚,物天成的豪气冲天,倒是这翩跹楼主更合他的脾气,连忙答应:“好呀好呀,我最想见的就是花叔叔了,只要容姐姐不赶我,我就呆在翩跹楼里不走了……”

    水柔清却不乐意了:“哼,有本事你就别来温柔乡。”

    小弦想到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心里又痒了起来。再想到花水二女都如此看重自己,一心邀他作客,更是心头大乐,也忘了与水柔清斗气:“好好好,我先去温柔乡再去翩跹楼,然后我们一起去看英雄冢,反正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鸣佩峰玩个遍……”

    花想容连忙道:“你莫要瞎闯,后山可是门中禁地……”

    水柔清笑道:“有我和容姐姐管着,保证你不敢乱跑……”

    景成像的声音蓦然传来:“这一个月你哪也不能去,好好呆在点睛阁中给我修习经脉穴道图。”

    小弦一怔,也不知自己是否太敏感,听景成像的声音似是颇为异样的严历。抬头一看,景成像与物天成并肩从林中走出,面上俱都是一派肃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老老实实垂手答应。

    物天成望定小弦,良久不语。小弦给他看得心中发毛,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手足无措,站立不安,想躲在花想容身后又怕被水柔清看不起,壮着胆子喃喃道:“我听说爹爹说起过物二叔的识英辨雄术,可是在给我看相么?”

    物天成语气凝重,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道:“应该是没有错!”突然惊醒般哈哈大笑,跺足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边走边道:“识英辨雄又如何?人算天算又如何?这道难题便留给景兄了……”声音渐渐远去,终不可闻。

    景成像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声,往前行去。三人不敢多说,匆匆跟上,心头充满了百般疑问。

    上得鸣佩峰顶,当先映入眼睑中竟是一排二丈余高的参天巨树,将前路遮得密不透光。

    小弦睁大双眼看去,那些巨树足有千颗之多,枝干挺拔,笔直苍劲,不见旁枝,且排列得极为紧密,俱都剥去树皮,只余光秃秃的青白树干,其上鳞斑点点,纵横成行,极具古意。整个树阵就若是连成了一道林墙,最宽处亦不过只有二三寸阔,人畜难越。而丈高处的树顶上却是枝叶繁盛,相互虬结,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林鸟盘旋起落不休,高鸣清越,低唱婉转,缠首交颈,扑翅拍翼,与虫蚋不生的刚劲树干形成情趣大异的对比。令人不由生起踏出尘世之感……

    小弦一路上虽是对峰顶有无数个设想,却也万万没有料到竟会见到如此奇景,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花想容对小弦解释道:“此树乃是长于北地的白杨,我们的祖先来此时携种栽植,将整个峰顶围起,如今已长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更是引来这许多鸟儿在树上筑巢砌窝,长年不散,因其鸟音若环佩相击,故才有了鸣佩峰这个名字……”

    “小鬼头看傻了吧?”水柔清看小弦呆头呆脑的样子:“扑哧”一笑:“我最喜欢这些鸟儿了,没事的时候就来听它们唱歌。”

    小弦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原来你们的祖先也都是北方人,我听爹爹说起过塞外的草原沙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见识一下。”

    景成像淡淡道:“数百年前,景、花、水、物四家都是长安望族,因避祸方才举族南迁,来到此地。”

    小弦本想问问四大家族还能有何仇人,竟然会迫得举家南迁。看景成像不苟言笑的样子终不敢开口。相比初见时的宽厚儒雅,现在的点睛阁主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水柔清走前几步,来到一颗老树边,手放于树干上,目视小弦:“猜猜里面会是什么样?”

    小弦定睛看去,那老树足有丈二宽阔,被摩娑得十分光滑,其上有缝,其边隐见滑轴的痕迹,才知道原来竟是一道门。如此神秘莫测正是投他所好,却实是猜不出门一开会有什么惊人的景像,缓缓摇头。心想此树长得如此粗大,只怕已有近千年之龄,如此算来,四大家族来到此地也不知有了多少时候了。

    水柔清手上用劲,门应势而开。门轴上想必常涂油润滑,或是有什么机关控制,不闻一声。

    和风徐徐,云烟缭绕,一道阳光破雾而来,在空中折射出七彩光华,令人目眩神迷。

    门内是一片阔达数百步的平地,晓风山雾中,更显得空旷悠远,简朗雄阔,乍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尽头。踏入门内,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纵横其间,两边缀以苍松绿草,鸟鸣声不绝入耳,几疑来到梦中仙境。

    小弦但觉眼前豁然一亮,惊得咋舌不已,谁能料到那片林墙后竟还会别有洞天,围着这么大一片地方。他自问也算了见了不少世面,但相比在这鸣佩峰中一日所见,却均是小巫见大巫了。

    路上可见各色人等,均都不带兵器,打扮不一而足。女子大多秀齿纤腰,娉婷轻盈,或淡妆素面,妙韵天成,或高髻木屐,婀娜碎步;男子则多是丰神如玉,气宇轩昂,或疾服劲装,虎行阔步,或长衫高冠,颇具古意。见了景成像俱是停步施礼,显见景成像在四大家族中极有威望,亦有人与花想容、水柔清寒喧几句,最后都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小弦。

    小弦见这四大家族中的人大多容颜俊美异常,意态潇洒从容,心中暗暗称奇。他平日倒从不觉得自己长得丑,此刻却不由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心中略感自卑,表面上却是高高挺起小胸膛,目不斜视,安然面对周围数十道猜测的目光。

    四人走出近千步,穿过空地,面前又是一道小山峰。白杨林墙及峰而止,峰脚下却现出三条岔路,左右两边仍是青石路,中间一道石阶沿峰壁扶摇而上,依稀可见巍巍顶巅上一间大殿,于氤氲霁雾中若隐若现。

    小弦记得花想容说起左方是温柔乡四营,右边便是翩跹楼,张目望去,雾霭重重中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景成像长吸一口气,一指峰顶处隐约可见的大殿,语气中充满着倨傲与自豪:“那就是通天殿!”缓了缓,又命令道:“容儿与清儿先回家去,小弦随我去拜见天后。”

    小弦心头疑惑,不知这天后所指为何?抬头看去,几百层石阶密密的排列着,一直延伸到山顶云深处。石阶上斑剥残缺,新苔漫染,全然不同脚下光滑的青石,有一份扑卷而来的古朴与苍素,竟有一种欲要赤足踏于其上的冲动。那时隐时现的大殿虽谈不上宏伟壮丽,但在云雾弥漫中更掺揉出高古悠远的境界,显得幽邃庄严、雄浑豪迈,再加上松籁浮空、冷寂茵绿,纵然不闻晨钟暮鼓之声,亦给人一种淡素拙朴的肃重韵味,果是不愧这通天之名。

    花想容与水柔清不敢违逆景成像,虽百般不情愿亦只好离去。水柔清觑个空低声对小弦道:“好好养伤,过几天我就来找你玩。”

    小弦心里一热,相识这么久,倒是第一次感觉到水柔清对自己的一份关切,轻轻点点头。看着景成像与初识迥异严肃的样子,浑不知他会如何待自己。忽就觉得在这鸣佩峰上说到底也只算是个“外人”,而这个“对头”平日虽是与自己针尖对麦芒般不依不让,却也是个难能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这一分开,也不知自己要孤单多少时候……一念至此,鼻端蓦然一酸,生出一份不舍来。

    景成像却不停留,沿着石阶往上行去。边走边道:“通天殿后便是点睛阁。这里是鸣佩峰的最高处,后山已封,其间有许多狼虫虎豹出没,禁止出入,你可要记住了。”若以小弦平日的性子,听景成像如此说必会对后山更是好奇,不过眼见花想容与水柔清分头离去,心中正充满着一种说不明白的离愁别绪,随口应了一声,随着景成像踏阶行去。

    走得近了,已可见那殿角飞檐、金瓦红墙,悬铃在轻风中叮叮轻响,琉璃在午日下熠熠生光,犹若给整个殿顶都敷上了一层金箔。小弦心中更是吃惊:这等规模的建筑绝非朝夕可成,更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可四大家族在江湖中却是如此神秘、少为人知,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穿过一个宽大的拱廊踏入殿内,已有阵阵檀香传入鼻端。整座殿宇皆配以明暗相间的层层密檐,几盏铁制莲灯藏于柱梁间而不露,更增古拙。

    一位宫装女子的塑像立于殿中。她肩披斗篷,头戴凤冠,右手握着一方大印,左手轻提斗篷的下摆,右腿微抬,仿似正要走下殿中。

    那雕像前有数个蒲团,景成像曲膝跪下,口中喃喃道:“景氏二十一代弟子景成像参拜天后,愿天后佑我景、花、水、物四家永世昌明。”

    小弦定睛看去,只见那天后的雕像面目栩栩如生,柳眉杏目,阔额高颧,圆脸尖颏,直鼻小口,美则美矣,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仪,令人在心头萌出一份敬畏之意。

    小弦膝下一软,不由自主亦是跪在雕像前,合什闭目。

    小弦尚是第一次进得这类殿宇庙堂,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极具慧根。这一刻更被这大殿与雕像的肃穆庄重所感,一时心底涌上万分虔诚,大感俗世苦难实多,盼能将心头烦郁尽托诉于冥冥上苍、幽幽神明。他不知应该如何说话,便只在心中暗暗祝祷着。

    过了良久,小弦方从恍然中醒来,一抬头却见到景成像一双锐目如闪电般正端端射在自己脸上,心口猛然一跳,浑身血液似在这一刹窒住,俱都冲涌而上……

    他一惊之下张口欲呼,却突觉胁下某处似被开个口子般一紧一缩,一束异气蓦然由此处炸入胸腹间,将一股潮潮的腥味强行挤入喉间,一大口血已喷将出来。

    景成像上前一步,右手食指疾点在小弦胸前膻中大穴上:“你莫要怕,全身放松。我先以‘浩然正气’封住你心脉,只要找准‘六月蛹’的位置,必可一举除之。”

    小弦依言放松身体,果觉得一股暖暖的气流裹住胸腹,全身其余地方却是一片寒凉。

    景成像将小弦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走出通天殿,往殿后行去,口中犹漫若平常地问道:“你刚才在天后面前许得是什么愿?”

    小弦神智尚是清醒,回想刚才跪于那女子雕像前的情景:或许是这些日子都在想着日后如何能与林青同行江湖,当时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祈求父亲的平安,而竟是希冀暗器王能早日击败明将军……

    小弦疲倦地笑笑,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全身乏力,只感觉到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心头一阵恍惚。似又回到日哭鬼抱着自己在荒山野岭中飞走不停的时候,思想起伏中忆起林青只手托船的英姿、虫大师的音容笑貌、宁徊风如何给自己布针施术、鬼失惊阴毒狡狠的目光、困龙厅内的一片黑暗、动不动就容易红脸的花想容、与段成在须闲号上枰中苦斗、水柔清的清澈眼光与那一滴飞溅到自己手背上的泪珠……

    诸般事情纷纷涌上脑海,最后耳中仿佛又听到在三香阁中初见林青时偷天弓发出的龙吟之声,在耳中嗡嗡作响,眼中似见到一间阁楼,楼上匾牌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点睛阁。

    然后便是一阵晕眩,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

    这是一个窄小的房间,屋内设置简单,可见一榻木床,一张木桌和几把椅子,对面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有不少书籍。桌上便只有一壶清茶,一盏炉香,一面油灯,除此更无他物。

    房间虽是简陋,却打扫得十分素净,窗明几亮,纤尘不染。小弦的意识渐渐恢复,看来此屋定是景成像的卧室,想不到他尊为四大家族之首,所住之处竟是如此简单。

    房门一开,景成像托着一碗粥走了进来,低下头用小勺轻轻搅拌碗中:“你昏睡了三天,终于醒了。必是饿了吧,趁热喝点粥。”

    小弦料不到景成像会亲自服侍自己,心中大觉不安,挣扎几下,却觉得全身乏力,想支起身来却力有未逮,只得任景成像一勺勺将粥送入嘴中。

    景成像缓缓道:“在你伤势未好之前便留在此处,书柜中有些医书,你好生研习一下经脉穴道之术。六月蛹气时隐时现,且稍遇外力便游移不定,你若发现体内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异气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运气,将准确位置告诉我后便会帮你彻底除去……”

    小弦回想自己晕迷之前确是在胁下有种异气感,如今细察体内却是全无异状。讷讷半晌:“若是那个什么六月蛹一直不出现呢?”

    “那你就只好一直躺在这里了。”景成像漠然道:“容儿与清儿来过一次,我命她们在你伤好之前不许打扰。”

    小弦一呆,央求道:“景大叔,我若是只能一直躺在这里只怕非迫疯了不可,要不你找清儿来与我下下棋吧。”

    “你也会下棋?”景成像奇道:“清儿的棋力可是不俗,在四大家族女弟子算是最强的。”

    小弦心中大是得意,便将自己如何向段成学棋,十日后与水柔清舟中赌棋的事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不知为何,似是出于想与水柔清共同保留一些秘密的念头,倒不说起最后如何相让于她,便只说逼得一局和棋。

    小弦说罢,还只道景成像定会夸奖自己几句,却不料只听景成像淡淡道:“你身挟《天命宝典》,对世间诸般技业均是上手极快,原也不足为奇。”又加重语气道:“你现在的状态绝不能妄动心力,乖乖看书吧。”

    小弦顿觉无趣,偷眼看景成像,却见他双目倦意隐现,红丝横布。

    他知道像景成像这等高手纵是几日几夜不眠也断不会如此,或许是为了自己的伤势大伤脑筋,熬夜苦思破法,一时心中颇感内疚,说不出话来。

    景成像也不多言,眼看一碗粥喂完了:“你若是不饱,我再添些给你。”

    小弦低声道:“给我拿本书来看吧。”

    景成像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绢册递给小弦:“这本是《黄帝内经》,你亦无需硬行钻研,只将经脉穴道的位置记清就好,若有不懂尽可问我。”竟无多余言语,转身欲离。

    小弦心中尚有许多谜团未解,一心想与景成像多说些话。只是看他面上一付漠然的神情,不知从何话题说起。他刚刚喝了一碗粥,自觉得体力稍稍恢复,想坐起身来,不料手一撑床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景成像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轻声道:“你不要乱动,至少十余天内你都只能躺着。”

    小弦不解:“为什么?”

    景成像眼望床沿:“我怕你妄动内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喂你吃了一付‘软筋散’……”

    小弦大惊,勉强笑道:“我又不会内功,如何能妄动内气?景大叔……”

    景成像打断小弦的话:“你若不会内功如何又能使出嫁衣神功?”

    小弦语塞。犹记得当时心中一想到运用嫁衣神功的各处穴道时,便不自觉地有丝丝内气游身而走,可自己确是从未跟父亲学过什么内功,这倒真是奇了。

    原来那《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但却是通今博古,集老、庄、易经等道学典藏为一体,汇阴阳于无极,化繁复为简单,可于不知不觉中引发人体对尘世万物的一丝灵觉,借以汲取天地之精华。只不过这种发于本体的灵觉却需得从小修习,待得年岁大了,耳闻目睹红尘浊世,异感为凡嚣所蔽,便再不能于至静至极中与自然沟通。

    此等道理别说巧拙大师与许漠洋不知晓,只怕当初撰下《天命宝典》的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亦不自知。大凡这种理念玄妙高深的典籍都需饱学博识之士先熟读万卷书再来细细研习,不然一个初识字的黄毛小儿如何能解开那意念繁复的道家学术?

    也是天命使然。许漠洋的《天命宝典》本就是巧拙有意无意间口述身教与强行传功入体,既是难窥全豹,又无书典指导。许漠洋只恐时日久了心中遗忘有负巧拙传功,便时时默诵于口,更是因为身处荒山野岭无人交流,便只当对牛弹琴般说与小弦听,权做聊以解闷。却不料小孩子的识见原大都是得于父母后天的言传身教,小弦在许漠洋的潜移默化下竟也初通《天命宝典》的皮毛,待他略微大一些许漠洋再有意相授,如此一来反造就了小弦以初蒙世事的垂髫之龄便打下道学根基这等千古未有之奇事,其中精微玄奥处连几个当局者亦是不详,也的确是造化弄人了……

    小弦见景成像欲要离去,实是怕了一人独对这空寂的房屋,一急之下脱口道:“景大叔莫走,我,我想多说会话。”

    景成像淡然道:“你现在就只须好好看书,说什么话?”

    小弦勉强笑道:“从前我生病的时候爹爹都陪着我……我,我有点怕。”

    景成像看了小弦半天,沉声道:“我又不是你爹爹!”

    小弦话才一出口立觉不妥。他对景成像的第一印像极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当他是亲人一般。但转念一想,说到底景成像与自己素不相识,只不过应林青与虫大师之请给自己治伤,他身为一阁之主自是有许多事情要做,自己这样要求确是显得冒失了。解嘲般喃喃自语道:“你若是怕我动内气便点我几处穴道好了,用药物岂不是显得太没有高手风度了。”

    景成像厉声道:“你还与我讲条件么?”稍稍一怔,似是觉出自己语气太重,目光与小弦略略一触即刻移开。

    小弦万万也未料到原本安祥慈和的景成像会突然变得如此严厉,语音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千万种委屈一齐袭上心头……

    他极是敏感,觉得景成像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心道点睛阁主与暗器王林青也没有什么交情,给自己治伤费神费力,怕是未必心甘情愿。一念至此,登时激起一股傲气,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景成像长叹一声,轻抚小弦的头,放缓语气解释道:“你不清楚其中的凶险处,若是妄加外力只会提前引发你的伤势……”小弦甩甩脑袋,却晃不开他的手。景成像也不多说,再叹一声,朝门口走去。

    小弦噘着嘴,赌气般恨恨道:“我若是尿急撒在床上你可别怨我……”

    景成像骤然转头,瞪了小弦半晌,也觉好笑,却仍是板住脸:“我给你做个牵着绳子的铃铛,若要叫我只须拉铃便是。”

    一连几日,小弦都在专心看《黄帝内经》《子午经注》《千金方》《扁鹊神术》等各类医书。可那些书上多是以古篆所书,小弦认得几个,大多却是不识。

    他只道景成像有些嫌烦自己,也不去找他释疑。索性不按那些经脉的走向,先去认穴道上标注的简单文字,记住一个穴道的方位便在身上比划几下,然后再去认下一个穴道……

    比如刚刚记下手肺经的“中府”穴,又立刻跳转到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至足肾经的“少泉”穴……

    说来也怪,随着他从一个穴道跳至另一个穴道,体内便有股气流隐隐而动,宛若活物一般……

    原来小弦虽因《天命宝典》有些内功的根底,却从未正式修习过内功,根本不懂收放之法。而他一心要记下经脉图上的各处穴道,随着意念所想,内息便不自觉地循势而行。

    小弦记忆本强,不几日能认下字的穴道俱都记住,左右无事便去认那些难检字,按偏旁认取或是胡记一气,一时似是而非的穴道记了一脑子,却全然串连不起。只觉得一股内息亦在体内各处经脉间跳荡不休,时而滞窒,时而畅通。

    他还以为是那“六月蛹”游走全身,起初尚是有些害怕,惯了也便不当回事,反觉得十分好玩。他性子倔强,有时二处穴道间的内息无法畅连,反而强行鼓动内息,力竭方止。

    却不知如此行功大是凶险,除非失心疯了,否则谁敢似他这般将不依经脉运气乱冲乱撞?有时甚至尝试以内气打通任督二脉,就连内家高手亦要修习几十年后方敢如此行事,何况他一个初窥门径的小孩子。

    幸好一来小弦功力尚浅;二来他全心全意只为记下穴道方位,反对体内运转的内息不以为意,恰恰合了道家“无为”的路子;三来他只怕这“六月蛹”气收拾不住引发伤势,稍觉不对立时换个穴道;四来《天命宝典》虽非武学典籍,却是最讲究顺天行事,每当他睡觉休息时便不知不觉中将体内紊乱的内息带上正轨……如此种种原因加起来,方不至于令他走火入魔,导致大祸,不然似他这般胡练一气,只怕早是呕血而亡了。

    景成像每天都要来看他数次,却只是送来食物清水,连目光亦不与他相对。小弦心中赌气,也不去向他请教体内的种种异状,只是觉得体内气息越来越强,有时几欲收束不住。他非但不怕,反倒是心头得意,试想若是能自己将这“六月蛹”气迫出来更好,再不用看这原本宽厚突又变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点睛阁主的脸色。

    如此过了十余天。这日一早醒来,小弦忽觉头晕目眩,体内异气蓬勃欲出,他试着如前几日将内息引导于各穴道,却再也不见灵光。浑身精血似要沸腾般挤迫着每处毛发血管,更有一股如实质般的气流全身游移不定,每过一处便踽踽而动,将身体胀得酸麻难忍,体内就似伏着一只择路而出的什么怪物。

    小弦心头大骇,连忙拉铃叫来景成像。

    景成像一见小弦红光满面,心火上涌,目赤肤干,竟像是要走火入魔的样子,暗吃了一惊。他初见小弦时查过其脉像,知他内力几近于无,还只道是灭绝神术被压制近月后终反噬其主,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小弦在这十余天胡打胡撞的练功下确已踏入走火的边缘,而那“六月蛹”气亦被他体内心魔引发……

    景成像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你可感觉到一股戾气在全身游走,在什么穴位?”

    小弦神智倒是无比清醒,体内感觉分外清晰,顺着那股异气移动的方向叫出穴道的名字:“天池、大包、梁门、中完……”

    景成像的手指随着小弦言语而动,打断他道:“是中脘吧。”

    小弦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定是认错了字,口中仍是大呼小叫不停:“不对,又移到了神、神什么穴……”原来那股异气正在内息集中处,越行越慢,又缓缓移到了神阙穴。小弦不认识那个“阙”字,虽是性命关头,也不愿意再念错字了。

    景成像一听立知其意:“六月蛹”气先走手厥阴心包经的天池穴,转足太阴脾经的大包穴,再行足阳明胃经的梁门穴,最后从任脉中脘、神阙而下,必是直通丹田气海……一般情形下“六月蛹”气寻隙破体而出,断不会来到气海这等人体内息勃发之处,实不知是何故,但情势紧急也不及多想,拇指按在小弦气海大穴上:“到得此处,我便出手助你……”

    原来小弦这几日胡乱练功,虽进展不大,却是将体内各机能尽数打乱,散乱浑身各处的内息急欲归于丹田汇聚,亦将“六月蛹”一并带来……

    小弦对景成像极具信心,倒也不怕。口中尚笑道:“景大叔尽管下手好了,待我伤好了可要好好出去玩几天……”想到来鸣佩峰十余天,别说去温柔乡、翩跹楼看水柔清和花想容,便连这点睛阁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巴不得早日伤愈后好去舒活一下筋骨。

    小弦正在胡思乱想中。景成像以指按于他小腹不动,忽抬眼望来,神情极为内疚,涩声道:“小弦,景大叔医术浅薄对不住你,这一指下去,只怕你终身亦不能动武了!”

    “啊!”小弦大吃一惊,脑子一时尚未转过弯来。

    “你全身经脉俱损,这一生再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景成像目中满是一种复杂的痛楚之色:“莫怪叔叔,就算没有武功,好歹也是捡回了这条性命。”

    小弦脑中“嗡”地一响,少年的雄心壮志尽皆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

    曾几何时,他还幻想着能随暗器王一并闯荡江湖、快意恩仇,而一切就在这刹那间便俱成空言!一时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骤觉万念俱灰,生不若死!

    恍惚中,小弦但觉景成像轻飘飘地一指按下,似有什么东西蓦然跳出了体外,然后又有一股劲力直透各处经脉间,体内一炸,浑身欲裂,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小弦伤势初愈,蒙头大睡了几天。

    景成像给小弦服下软筋散的解药,一切均如从前,再无手足酸软之状。只是每每想及那些经脉穴道,体内虽隐有一丝感应,却再不似前几日那般意动气生、犹使臂指。而小腹下气海大穴更是窒闷生滞,如叠块垒。

    要知武学高手平日修身练气,全赖体内相通的经脉将浑身各处散气聚于气海丹田,再沿四肢各经脉发出,就如雪融成水、集水成川、百川汇海般将体内潜能集于一处,方能有飞花伤人、隔山打牛等等常人不及的种种异能。

    而景成像那一指不但引出“六月蛹”气,亦令小弦全身经脉大损、更是伤及丹田气海。纵使小弦日后再修习武功,虽仍可汲天地精华,却无处汇集。就若零星水珠散乱各处不能汇聚成流,便断不能再有惊涛骇浪、翻腾咆涌之势。

    其实小弦目前仅是伤及经脉与丹田要穴,令散乱内息无法集聚,其它均与常人无异。但景成像本就觉得对小弦有愧于心,再加上忙于行道大会前的诸般准备事宜,有意避开与他见面,就连一日三餐都是使下人送来,更没有机会解释其中的道理。

    小弦不明其理,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已与废人无异,心头气苦,沮丧万分,也不去找水柔清和花想容,每日昏睡,房门也不出。或是随便翻翻书,或是对着空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在书柜中看到一本《老子》,《天命宝典》本就传承老庄易经之学,常常引用老庄之语以做注释。许漠洋未读过《天命宝典》,均是巧拙口授,对小弦也只是略加讲解一二,是以小弦虽是心灰意冷至极,见到这本颇熟悉的《老子》,终耐不住好奇拿来翻看。

    似懂非懂中,忽读到一句“天之道,其犹张弓。”由这个“弓”字便蓦然想到了暗器王林青。

    算来到鸣佩峰半月有余,与林青也分开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想到临别时林青之言,只怕过不了几天暗器王便会与父亲一起来接自己。

    忆起在涪陵城与林青虫大师分别时,心头尚满是雄心壮志,一意日后要做个像他们一般行侠江湖、笑傲武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谁曾想自己如今已成一个废人,别说日后随林青去京师挑战明将军,就是陪着父亲重回清水小镇亦是一个累赘……

    种种思潮席卷而至,再一想到数日不见生死未卜的父亲。小弦平日虽也坚强,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满腹委屈凄怨,但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

    房门“吱呀”一声响动。小弦抬头看去,泪水迷蒙中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入房内,在床沿边坐下。他还道是景成像来看自己,生怕他笑话,连忙擦去眼泪。

    来人却不是景成像,而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貌极为英俊的蓝衣男子。他静静看着小弦略显慌乱地拭去泪水,面上没有一丝同情之色,反是有种极为诚恳的态度。

    小弦奇怪地望着来人,一时尚微微抽噎,也不说话。

    二人对视一会,蓝衣男子先笑了起来,一拍床沿:“来,到这里坐下,叔叔陪你说会话。”他的声音磁性十足,非常好听,每一个字都似是从胸腔蹙出,充满了一种饱经苍桑的感觉。

    小弦见他一笑之下眉头先皱成一个“川”字,再缓缓朝两边舒开,显出一付与他清隽面容绝不相符的忧郁,就如平日都少有笑容一般。

    他本就是性情中人,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后更是对世间万物极为敏感,此刻心伤自身际遇,原就是心神紊乱定力大减,再听到蓝衣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一刹间似可感应到对方也是迭逢不幸,忧患实多,虽不知他来历,却已视做与自己同命相怜……强按心头酸楚,缓缓坐到床边,待得那蓝衣男子的大手轻轻抚上额头时,鼻子蓦然不争气地一酸,只恨不能抱着这陌生的男子痛哭一场,泪水几乎又止不住要流了下来……

    蓝衣人长叹,也不劝解小弦,待他心情稍稍平复,这才开口道:“我听清儿说起过你,早想一见,只是今日方才觅得一丝闲暇。”

    小弦听他语气彬彬有礼,更觉亲近。这些日子景成像对他不管不问,每日在屋中看书发呆实是太过孤单,此刻听到水柔清的名字,精神一振:“她还好么?为何也不来看我?”

    蓝衣人微微一笑:“你这两个小孩子倒也有趣,她在我面前总说你如何如何可恶,但不让她来看你却又是不依不饶……”

    小弦奇道:“为什么不让她来看我?”

    “是我不让她来。”蓝衣人肃容道:“我怕你知道自己武功全废后见了她会不自在。”

    小弦一呆:“为什么会不自在?”

    蓝衣人定睛看了小弦好久,方才缓缓道:“看来是我错了。本以为你定是如我少年时一般的心高气傲,谁知并非如此。”

    小弦更是不解。蓝衣人语出奇峰:“你觉得她是你的对头么?”

    小弦眼中蓦然跳荡出水柔清双手插腰趾高气扬对自己说话的样子,纵是脸上尚挂着未拭去的泪珠也忍不住嘻嘻一笑。随即又想到了她的百般“可恶”之处,鼻子一哼:“是呀,她总是一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处处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服气了。不过她现在虽然懂得比我多,武功也比我高,可总有一天……”说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蓝衣人所说的“不自在”是何意思:自己这一生中,至少在武功的修为上怕是再也无法赶上水柔清了。

    “不错,你现在既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练成高深的武功。”蓝衣人拍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安慰,口中却半分也不客气:“那你还愿意见她么?”

    听到蓝衣人将自己武功全废的事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小弦呆了半晌,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心想若是以后见了水柔清都要听她的冷嘲热讽,还真不如不见。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蓝衣人面色漠然,抬头望向屋顶,过了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

    “从前有一个少年,出身名门剑派,天姿聪颖,再加上勤奋刻苦,十八岁出师,不过二年的时间便已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他家世显赫,便有一帮江湖闲客四处对人鼓吹,说什么他是中原第一剑,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所向无敌。少年好名,却也不加制止。当然,真正的武林高手也不屑与他争名夺利一般见识。

    “所谓少年轻狂,意气纷扬,这个少年自此便有些目空一切,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手,越发骄横起来。

    “有一日,他来到一座山中,正在浏览山中景色,忽听到琴声阵阵。那琴声如高山流水,飞泉激瀑,在山谷中缭绕不休,极为悦耳。这少年本是世家出身,略通音律,平日也常常附庸风雅地弹奏几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琴声弹得这么美、这么柔,简直便是人间少有的仙籁天音……”

    小弦见那蓝衣人说到此处,微微偏起头,面露出温柔之色,就仿佛正在侧耳倾听什么音韵一般。他有了听日哭鬼故事的经历,料到蓝衣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怕就是他自己。看他如痴如醉几近失魂落魄的样子,似还沉醉在那日的琴韵之中。心道此人言语不俗,若非那琴声妙到毫巅,也断不会让他如此失态。不由对那弹琴者大起兴趣。

    蓝衣人呆想了好久,方又续道:“少年呆呆听了一会,那琴声忽变,流畅的曲意一转为铿锵,只奏出一个个的单音,若断若续,铮然有声。那琴声虽不成曲调,每个音节却又是清清楚楚透入耳内,挑拨着心底最深处的一点遐思……

    “那少年心知必是位高人临山抚琴,有心相识。循声觅去,果在山顶的一颗大树下发现了一具古琴,可四周却是无人。他心中奇怪,走得近了,才发现树上竟然有一人手执着一根长索击敲在琴弦上,怪不得那琴音忽变单一。那长索一下下击在琴上,落劲却是恰到好处,只奏出琴声却不毁坏古琴。少年心中大奇:只怕从古到今,从没有人能如此这般地弹琴,竟还能弹奏得如此好听……

    “树间那人见到少年上得山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那少年却是吃了一惊:原只道能弹出这般佳妙音韵的必是位前辈老人,不料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面蒙轻纱,看不清相貌,但体态婀娜,身法灵动,显也是武林中人。少年为她琴声所动,犹觉得心中怦怦乱跳,有心结识上前搭话,言语中自不免把自己吹嘘几句……”

    小弦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初识水柔清时亦是在涪陵城的三香阁中大摆派头,用计赚费源的银子像个暴发户一般做请客之举……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少年人的心性都是略同的,见到好看的女孩子便不由自主的要摆显一番,想到这里心有所通,面含微笑频频点头。

    蓝衣人继续道:“那少女听了他的名头,不但不以为喜,反是脸露不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中原第一剑?我早想会会你,不如就在此处比划一下。’

    “少年哪会把她的武功放在眼里,何况刚听了她的琴声,如何肯做这般大煞风景的事,只是推托。可那少女琴声虽柔,言辞却甚是犀利,极尽尖酸刻薄,一付看不起他的样子,终惹起了那少年的火气……”

    小弦想到自己与水柔清初见时她何尝不是如此,心头大乐。

    蓝衣人眉目间满是一种温柔之色:“少年只怕误伤了少女,出手时尚留有余劲,不料几招下来,竟给迫在下风,终在百招后被少女一索缠住足踝,跌了一个仰面朝天。

    “少女哈哈大笑,‘什么中原第一剑,原来都是江湖人吹出来的。’竟然就此扬长而去。那少年本就心气极高,刚才本是故意留手被少女占了先机,如何肯服,当下拼命追赶,一心要再比一场找回面子。那少女索法高明,轻功也是不弱,二人由江南追到塞外,又从塞外追回关中。这一路上打打停停,少年纵是偶占上风,但那少女灵动机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竟是不能奈何她半分……”

    小弦见蓝衣人原本颇含几分凄苦的脸上炯炯生光,似是从回忆中找到了睽违已久的快乐,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了,最后少年定是把少女打败了,不但让她心服口服,还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

    蓝衣人哈哈大笑,重重一拍小弦的肩:“好小子,真有你的。”

    小弦见他这一放声大笑意兴湍飞,豪气尽显,不由将刚才的忧伤抛到了一边,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蓝衣人笑道:“那少年与少女皆是心高气傲之辈,虽是感情日笃,却依然是谁也不服对方,也似将彼此当做对头一般。呵呵,纵是婚后有了宝贝女儿还常常要比划几下。”

    小弦倒是一心想听听少年如何追求少女的情形,想他二人一路打打闹闹日久生情,必是十分的有趣,只是蓝衣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出口询问。

    蓝衣人渐渐止住了笑,脸上重回那份漠然:“那少女出身于江湖上一个神秘的门派,几与世人不相往来。何况她在门中地位不菲,门中长辈自是不同意她嫁与那少年,虽经她苦苦相求依是不准,其间反反复复几经争执,二人的感情亦是饱经磨难。

    “那少年爱极了她,最后便自愿入赘女家。他知道那少女门中的长老大多看不起自己,有意做出一份事业,那少女支持夫君,宁可放弃自己在门中的大权,专心替他抚养女儿。少年为了贤妻爱女亦收起旧日狂傲,奋发图强,一步步在门中隐露头角,终于获得了门中长老的认可与信任……”

    “那少年本以为自己功成名就,也替妻子在她门中争了一口气。随着年龄渐大,早忘了昔日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时光,只愿与娇妻爱女就这般平凡携手到老。谁知……”蓝衣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谁知他却忘了一件事。”

    小弦隐隐想到了什么,心中觉得不妙,呆呆地看着蓝衣人俊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蓝衣人叹了几声,又道:“原来年龄可以长大,性格却是不会变的。他与妻子斗气半生,如今自己在门中为人所敬重,而妻子左右不过只是个贤妻良母,只道自己终于压服爱妻,偶尔不免便露出些骄狂之气。他妻子虽是隐忍锋芒多年,性格却一点也未变,二人时有争执,各不相让,终有一日将话说得决绝,他妻子一怒之下接受了门中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此远走他乡,一意要做成一件大事来打击他的气焰。起初他还道爱妻不过一时赌气,断不会狠心留下几岁的女儿远走,也不肯服软认错。

    “二人都是一般争强好胜的心性,这一赌气就是好几年,待得时日久了,彼此更是放不下那份面子……”

    小弦呆呆听着,脱口问道:“他可后悔了么?”

    “是的。”蓝衣人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他这些年虽强忍一口气不去找回妻子,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心头确是在后悔,后悔不能放下一时的骄傲,退让一步,害得几岁的女儿亦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他转脸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此刻小弦已对此人的身份确定了八成,听他如此一问,心脏蓦然怦怦乱跳起来,脸上更是一片通红,讷讷道:“我,我与清儿其实也没有什么……”脑间竟然立时浮上“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语来。

    蓝衣人疲惫一笑:“我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不必争一时意气,功成名就又如何?绝世武功又如何?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知道其珍贵,为人在世,须懂得退一步方是海阔天空。”

    小弦此时方有些明白蓝衣人的用意,暗骂自己刚才的一番胡思乱想:“你放心,我纵是日后不能练成绝世武功,也不会自暴自弃。”

    “你能懂我的意思最好。”蓝衣人点点头:“我曾听清儿说起你让棋的事,心中颇多感触。那少年若是早就有你这份容让之心,也必不会让妻子与他抱恨终身。”

    小弦听水柔清连被让和棋那么丢面子的事都告诉这蓝衣人,对他的身份再无怀疑,大着胆子道:“其实叔叔现在退让一步也来得及,我知道清儿很想念她的母亲……”

    蓝衣人一怔,再长叹一声:“我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起身走到门口,略一顿足,转过脸自嘲般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还忘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叫莫敛锋,连老天爷都教我莫敛锋芒呢,哈哈哈哈……”言罢再不回头,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