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听愚大师说起那四大家族的少主乃是昊空门传人,不由大吃一惊。他曾听许漠洋说起过昊空门内之事,昊空门上一代便仅有忘念大师与巧拙大师二个传人,巧拙大师虽是给许漠洋传功授业,但却并无师徒名份,除此之外巧拙大师并没有其他徒弟,而忘念大师便只有明将军这一位弟子。难道愚大师口中所说的这个少主便是那京师手握重权、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么?
“你如何知道少主的姓氏?”愚大师亦是略吃一惊。
这个秘密实是太过惊人,小弦心中浮起一种命运难测的迷惘感,随口答道:“明将军出身昊空门,流转神功天下谁人不知……”他再一细算明将军的年龄,与这四大家族少主亦大致吻合,可心中实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抬起头望着愚大师,抱着万一的侥幸追问道:“这个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明宗越么?”
“不错,少主复名宗越。他已做了将军么?”愚大师点点头,若有所思:“少主自小便送于农家收养,老夫闭关后不出此山,仅是在少主半岁时见过他一面,掐指算来他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唔,以少主的鸿鹄大志,区区一个将军又算得什么?”他闭关近五十年不见外人,虽与外界根本不通消息,心里却时刻也未放下天后遗命。而直到此刻从小弦口中才知道当年那个婴儿竟已变做了叱咤四方的大将军,不由老怀大慰,捻着白须哈哈大笑起来。
小弦回想愚大师所说的事情,逐渐理出一份脉胳,心头却更是糊涂起来:“既然如此,巧拙大师为何还要与明将军为敌呢?”
愚大师沉声道:“天后传人一向由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两方赌战的胜者培养,昊空门收下少主实是大出常规,更不能让御泠堂得知其中真相,是以其中真相苦慧大师连两个弟子也没有告知。”他微一皱眉,口中喃喃道:“少主拜于忘念门下,巧拙身为师叔竟然会与少主为敌,看来苦慧大师的话果是没有错。”
小弦只觉脑子乱得像一锅烧开的水,依愚大师刚才所说,景成像废自己武功便是怕自己可能会对少主不利,可自己与明将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不知是从何谈起?
愚大师又道:“老夫闭关之后便将四大家族盟主之位交与花柏生,他一听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是不答应。昊空门的流转神功虽然威力无穷,我四大家族却也不见得输于它。可苦慧大师执意如此,双方争论不下,花柏生便与点晴阁主景翔风、温柔乡主水惜君一并带着苦慧大师来后山找老夫……”他眼神一黯,语中满是一份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中历经数年沧桑,昔时旧友俱是撒手西归,人鬼殊途。在场的五个人中,现在便只有老夫还苟存于世了。”
小弦这才知道四大家族上一代几个掌门的名字,却不知愚大师真名叫做什么?想到这老人在这荒山中闭关苦修,惟有一只猴儿相伴,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同情。
愚大师出了一会神,又继续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师带走少主。但最后苦慧大师说了那几句话,便让我们俱都改变了主意。”
愚大师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莫要问老夫这几句话是什么?苦慧大师曾言明他说出这几句话后道破天机,其命恐不长久。我们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后来过了几个月便听到苦慧大师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轻轻一叹:“景成像必是从他父亲景翔风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废你武功。不过如此逆天行事,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无可预料了。”
小弦听得心痒难耐,实想不出几十年前苦慧大师的几句话如何会与自己拉上关系,料想愚大师定然不会说,只好再问道:“苦慧大师为何又会把《天命宝典》留给你呢?”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给两个弟子分传昊空门的两大绝学,忘念修习流转神功,巧拙参悟《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之所以要将《天命宝典》交与我,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让巧拙收徒。”
小弦想到父亲许漠洋曾说起巧拙大师虽是传了他《天命宝典》的学识,亦指点过一些武功,却执意不允有师徒名份,原来竟是出于苦慧大师的师命。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苦慧大师不想让昊空门发扬光大么?”
愚大师脸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师悲天悯人,所作所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问道:“巧拙为何要与少主为敌,你可知其中缘故么?”
小弦道:“我曾听爹爹说起明将军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门,等到忘念大师一死便来抢夺《天命宝典》,所以巧拙大师才会与他为敌,还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对付他……”当下又将许漠洋讲给他的旧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出来。
小弦对明将军与巧拙大师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师亦听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克。想当初少主一见巧拙便放声大哭,只怕这二人便是天生的对头,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习了《天命宝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天命宝典》给你么?”
小弦一愣,悚然摇头。
愚大师道:“苦慧大师虽不让巧拙再收徒,却实不愿让昊空门的千年至典就此失传,将此书给老夫便是为了留交有缘之人。景成像废你武功,老夫将此书给你也算做一份补偿,毕竟……”他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毕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门的传人。”
小弦犹疑道:“苦慧大师既然不让巧拙大师收徒,你如此做岂不是有违他的心意?”
“苦慧大师私下将《天命宝典》给老夫时,曾说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撼。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愚大师一叹:“不瞒你说,老夫细察你脉像,确是百脉俱废,绝无可能再修成内功。何况此书亦不过是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一份慧理,将这一场大祸化于无形……”
其实愚大师心中还另有一层想法:四大家族讲究顺应天命,而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实是逆天而行。天威难测,谁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可臆度的变故?是以愚大师才宁可把《天命宝典》交与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况《天命宝典》精深博大,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是能让小弦专注于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是一件幸事……他这份对宿命的惶惑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还想再问,忽听得叮叮铛铛数声铃响,寻声望去,却是右首树上挂着的一串风铃。一旁的青儿又跳又叫大是兴奋,不解何意。
愚大师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时间了,待老夫给你做个东道。”
小弦这才知道这铃声竟然为了是提醒吃饭,怪不得青儿如此高兴,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阁中做东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此刻不闻丝毫风吹,却不知那串风铃为何响了起来?仔细看去,才见到有一枝极细的纤丝由风铃上牵往小屋中,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愚大师解释道:“老夫将沙漏做了些小改动,每到吃饭的时间这铃铛便会自动响起来,一日三餐从不中断。”又哈哈一笑:“此乃养生之道也。”
小弦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中有一项绝学便是机关消息之术,大生向往:“愚爷爷你可要教我。”
愚大师笑道:“这些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兴趣,老夫自然会教你。”
青儿口中吱吱有声,似是急不可耐。小弦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愚大师一摆手:“我们先吃饭,那些话不妨慢慢说。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这里陪着老夫,有的是时间打发这山中的漫漫光阴。”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红尘险恶,归隐山林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何况这山中的日子并非你想像的那么清苦,当年小虫儿陪着老夫十余年,整日说话下棋、观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鸟儿,与青儿一起玩闹,却也其乐融融。咳,老夫已有许多年没有与人说这么久的话了……”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却无恼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岭中,虽然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大感兴趣,一心设想日后当如林青、虫大师那般闯荡天下笑傲江湖。可听愚大师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绝无可能再练成武功,原本沸烫的心情登时降至冰点,刹时只觉得心灰意冷至极,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这看似骄傲实则孤独的老人,闲来看看《天命宝典》,或是研究一下机关之术,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愚大师口中唿哨几声,一拍青儿,笑道:“来来来,老夫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
青儿似能听懂人言,对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与小弦握手。
小弦见那猴儿如此可爱,登将一腔郁闷先抛出脑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儿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后可不许欺负我。”
愚大师笑道:“青儿非是猴族,乃是猿类。只要你对他有一分好,他便会回报你十分。这世道人心多变,尔虞我诈,反是与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
小弦忙对青儿一躬:“原来不是猴兄是袁兄,刚才叫错了你可不要生气。”
青儿亦是久无玩伴,见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上窜下跳,将各种不知名的果子如献宝一般源源递来,逗得小弦与愚大师皆是大笑起来。
愚大师叹道:“当年小虫儿与青儿亦是十分相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青儿外貌尚未多变,只怕小虫儿却已变得让它认不出了。”言罢不胜唏嘘。
小弦心中一动:“虫大师又如何离开了你?”
“当年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然也将小虫儿还与农家。”愚大师略带怅然道:“那以后,老夫便与青儿相依为命,再也没有见过外人,这后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
小弦一手拉住青儿,一手拉住愚大师,认认真真地道:“以后有我和青儿一起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愚大师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愿留在此地,还以为他故意如此说让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识英辨雄术,立时看小弦语出真诚不似作伪,心头亦泛起一丝感动。旋即作态般哈哈大笑:“谁说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间千年,老夫在这里过得无比快活,早已不留恋红尘中的花花世界了……”
看着青儿急切的样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响,忽想起一事:“你这些年不见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
愚大师一笑:“你莫着急,且看我给你变些戏法。”说罢对青儿打个手势,青儿蹦蹦跳跳地闪入屋中。
只听得头顶上喀喇喇几声响动,一个大篮子从天而降,端端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篮上亦是牵着几根丝线,想来是青儿入屋内拉动了什么机关,便将这篮子直送到自己面前。
那篮中却是放着几块精致的点心,小弦拿起一块放在口中,虽是过得时间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却也可口。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点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愚大师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释道:“你放心,这顿权且将就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就算你要些时鲜菜肴也可以给你弄来。”
小弦大奇:“你真会变戏法么?”
愚大师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么用什么,便写张条子让青儿带到前山,自会有人准备好让它带回来。嘿嘿,这家伙鼻子端是灵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
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纵是找来好吃的,路上也早给青儿都偷吃得精光了……”
二人一猿一起用饭,倒也是种奇观。
愚大师几十年不见外人,如今碰上小弦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更是一吐多年来憋闷在腹内的话,大觉快意。他武功精深,已近辟谷之态,平日也就只吃几枚果子,看到小弦一会与青儿争食最鲜红的果子,一会又非逼得青儿去尝几口点心,更是心头大畅,言语也多了起来,引经据典指点风物,又将各种机关妙术一一指给小弦看。
小弦听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早已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似是相识多年的忘年知交一般言谈无忌了。
那《天命宝典》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遐时亦偶一翻看《天命宝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行命,随性而为,与《天命宝典》中某些天命术理一一印证下,亦觉得大得教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更是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心念惨死同门,加上一意禀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情性更是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五十年中受《天命宝典》清淡无为的潜移默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傲韧心结,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小间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只做是打扫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做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一会,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那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是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有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
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
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十九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反正愚大师数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
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而愚大师乃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泛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像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找不出擒王之招;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一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逡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会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招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
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
“那蔷薇虽美,却是萼下有刺,你道是那么好摘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达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蹩于红方马腿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用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能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
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犹缠在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去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窜下跳一阵,见二人毫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又是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
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
“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棋,好打发这山中的漫漫时光。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一份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堪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堪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
小弦不解,惑然望向愚大师。
愚大师一指棋枰:“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碍,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思路上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无中生有,执意苦研反为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绝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棋枰之内的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
“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盈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迷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者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茧剥丝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间若细发的破绽,便可以電掣雷轰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
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在低手的眼中尽是空幻花式,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对方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
“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那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
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份通彻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曳然而止,一时忽就想到若是不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若让他以棋入武,凭着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有鬼神莫测之功!
“可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棋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
“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哂,语气中充满着一种向往与澈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暇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是无关紧要,重要的就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延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哽塞豁然而通,忽有了一份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圪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昔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倒了晚间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份昏眼朦胧、口水涟涟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嘻笑不止。
愚大师陪着小弦说一会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听着屋外谷幽林寂,虫唧鸟鸣,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鞠,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处还要好上几分,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惬意。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竟会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一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
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几不存胜机。四大家族自然犯不上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
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抓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得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
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那下棋的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的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了。
小弦心中挂记着那蔷薇谱,又走到那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
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
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颇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
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翩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
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
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
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的生性类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
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你家里很穷么?”
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
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
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颜观色下登猜出小弦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顶,口中喃喃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
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心中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只见了一天,却甚是合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生祖孙一般。
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体内,助他趋开一丝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刹间,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一种依依不舍,小弦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大叫一声:“妈妈!”
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
“哦。”愚大师大奇:“是你母亲么?”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的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像,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了,便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印像。”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气贯霹雳功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不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翩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则是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需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后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
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绝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
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的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
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噘,赌气不语。
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动辄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什么,不过仍气不过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别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却也不觉得什么,而此刻已当愚大师如亲人般便再也受不起他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心绪的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了。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
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
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奕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
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堪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弃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
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
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
愚大师微笑、颌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了一步。
小弦一呆,这一步即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
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须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暇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
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弦随口道:“争胜呀。”
“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方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处又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
“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奕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却又是什么结果呢?”
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奕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需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一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
是以天下绝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道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的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将一转成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却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泼水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有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得就是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伏首称臣了……
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奋悦,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颠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林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
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这份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
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习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
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灼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
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报得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声道:“我不学,你自个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
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又为何不要?”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有这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
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
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稍:“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
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
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奕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奕天诀吧。”
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奕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猴子吧。”
二人对视一眼捧腹大笑,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跟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奕天诀。
这奕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至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奕。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奕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惟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要败在小弦手上。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长,再将奕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奕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过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奕天诀却是没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
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返朴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挂碍,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倒也颇有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奕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
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此奕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奕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奕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国手,虽尚不能冒然言胜,却足可有一拼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