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海风拂面,海岸边盐场一隅灶户村,西阳王宇文温正在巡视村落体察民情,权广州刺史杨济以及一众官员陪同,而村路两侧,满是手足无措的村民。
这个村的村民都是灶户,无论男女老幼俱是肤色黝黑、鸠形鹄面,头发蓬松,若不是身上穿着崭新的布衣,脚上穿着新布鞋,真的会让人以为是叫花子。
古往今来,每当地方大员出巡体察民情时,都会有人提前布置一番以便粉饰太平,尤其那些穷得全家只有一套像样衣物的贫苦人家,都会向其突击发放衣物,然后组织百姓到路边夹道欢迎上官巡视。
还会提前安排几户人家,由官府出资修葺房屋,把内外打扫干净,空空的米缸全都装满米,穿上半新旧的衣物,换上做旧的家具、炊具甚至窗户纸,提前教会这几家人什么该什么不该,或者有人问什么问题该如何回答。
然后规划好路线,当上官刚好走到这几户人家附近,便“临时起意”进家看看,然后看着一家老丰衣足食,只觉得自己治下果然太平,欣慰之余也会对下面的官吏大加赞赏。
更有甚者,为防止“刁民”临场发挥不好导致穿帮,直接把这几户人家转走,换上能会道的男女老少入住,扮成一家人,迎接父母官的光临。
上官满怀期待的来,高高兴兴的走,然后临时布置的东西随即清空,贫困户还是那个贫困户,还是一家人只有一套像样衣物。
这种把戏在中原大地上演了数千年,即便是新世纪也常有这种事情发生,宇文温对此深恶痛绝,所以进村之后就像一只狐狸,看哪里都觉得有问题。
他在黄州(巴州)当了将近八年的父母官,时不时要体察民情,那可真是实实在在“走基层”,田间地角、街头巷尾,下农田上渔船,对于胥吏们祖传的欺上瞒下花招他是门清。
转进一处院落,宇文温没有急着进房,而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猛地一脚踢在墙上,看看结不结实。
进了厨房,不是去看米缸,而是挽起袖子伸手到灶膛里摸了摸,确定这个炉灶长期生火,然后又拿起煮饭的饭甑,用手指去搓甑底的灰垢,看看是新换还是用了许久。
抬头看看屋顶,尤其注意房梁和墙角是不是有蜘蛛网,然后打开米缸,洗了手后在里面捞了捞,捞出几颗粒状物,嗅了嗅确实是老鼠屎后,宇文温满意的拍拍手转到起居室。
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所谓起居室就是睡觉的地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卧榻上铺着的草席掀起来,仔细看了看木板上的汗渍,又和草席上的汗渍对了一遍。
确认草席不是拿出来充场面的‘道具’,宇文温和户主攀谈起来,问的问题很刁钻:你最近一次和婆娘做是哪一晚,那晚做了几次。
如此身份尊贵的人,居然问出如此下流的问题,充当通事的吏员瞠目结舌,而本来就紧张的户主,听清官吏的转述后,满头大汗语无伦次。
“怎么,和自己婆娘最近一次做是什么时候都记不得,莫非这两个不是夫妻?这户人家是临时拼凑的?”
宇文温淡淡的问道,吓得通事不住催促户主,对方好歹回过神来,声的出答案,宇文温示意外边看热闹的一个大娘进来,去问户主妻子同一问题。
待得两人的回答一致,宇文温板着的脸才缓和下来:“不要怕,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们,寡人为你们做主!”
户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自从新官府整顿盐场后,灶户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官府发了衣物,发了粮食,还免费为他们修葺房屋,如今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委屈。
宇文温一边听一边盯着对方的双眼,确认没问题后点点头,走出院子后没多远,又转入另一户人家,相同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一连几家都是如此,随行的官吏见状不住咋舌,暗道这位可真是不好糊弄的主。
不过没人担心什么,因为大家确实没有造假,因为权广州刺史杨济之前已经多次来到这里,监督盐场的全面整治,清除积弊,严惩贪官污吏。
不知这位杨使君用了何种手段,将盐场的龌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忽然召集灶户、盐场官吏和附近村落的大户来开大会。
开什么会?清债大会,盐场的灶户全都欠了一屁股债,还到孙子的孙子那一代都还不完,而杨使君就是要大家当面将债务一次性清理完毕。
债主是哪些人呢?附近村落的大户,还有盐场的部分官吏。
大户们放高利贷很正常,为何连某些官吏也成了债主?很简单,因为这些人也放高利贷。
广州南海郡,沿海地区从秦汉时就有盐场延续至今,盐场属于官府管辖,而煮盐的人被编为灶户,世世代代都在盐场煮盐。
灶户每日都有煮盐定额,日工钱近百,或者用米若干替代工钱,但若不能足额上缴就要受到处罚,可即便足额上缴,也未必能及时拿到工钱或米。
盐场出盐那么多,怎么会发不出工钱?但官字两张口,怎么都有理,灶户们拿不到工钱或者米,但日子还得过,不然一家老就会饿死,那该怎么办?
借钱应急。
其实就是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而盐场的某些官吏很‘体贴’,发不出工钱,但他们有钱放贷,反正当月该给的工钱,慢上十半月总会发,所以先借钱缓一缓也没什么错吧?
错,因为工钱慢慢的拖,越拖越久,工钱拖欠半年不发都已是常事,而高利贷的利滚利让所有借钱的灶户都还不起,即便后来发了工钱,还利息都不够哪里有钱买粮食?
其实就是黑心官吏把该发的工钱当做高利贷本金借给灶户,用这种办法逼灶户们欠债,然后继续借高利贷还利钱。
就这么利滚利,灶户们欠下的利钱连孙子的孙子都还不完,从此成了某些官吏以及周边村落放贷大户的奴隶。
他们的孙辈从刚出生起就欠了一屁股债,永远也不可能还清,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直到新官府派人来为他们做主。
算账嘛,谁都会算,权广州刺史杨济查清盐场的真实账目后,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和那些拖欠工钱放贷的官员算了笔账,算这些被拖欠的工钱连本带利该还多少,然后这些人就跪了。
抓的抓杀的杀,剩下那些周边村落放高利贷的大户战战兢兢,杨济召集大家开会,又算了一笔账。
许多灶户历年来还的钱,其实早就把本金包括正常的利钱还清,杨济拿着账目问各位大户,那些几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利钱,是不是要灶户们用人命来还。
哪有人敢接这种话茬,所以由官府做主,将灶户的债务全清,债契当场烧毁,从此不许再提,作为补偿,盐场发放适量海盐给大户们“止损”。
看着火堆中化为灰烬的债契,许多灶户痛哭流涕,纷纷向杨济下跪磕头,而盐场被官府大力整治之后,从上到下面貌焕然一新。
官府无偿调拨粮食、衣物分发给灶户,还调集木料修葺房屋,大家感激涕零,所以听杨使君的上司“夕阳王”要来体察民情,都兴奋的出门夹道欢迎。
如今一看,这位“夕阳王”不像是来体察民情,反倒像是要办人命大案所以来勘察现场,许多人都有些恍惚。
村头大树下,宇文温召集村民们(灶户们)开会,他看着面前的男女老少,大声问道:“新官府好不好!”
通事把他的话转成方言又喊了一遍,灶户们毫不犹豫的大喊:“好!”
“很好,寡人对杨使君整治盐场的情况很满意,对大家的现状也很满意,不过对盐场的产量很不满意!接下来,在年底前,把盐场的产量翻数十倍,有没有信心?”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