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和尚为贫穷家庭超度逝者的一场仪式,被不速之客打断,智缘停止诵经,看着面前两名女子,很快就认出其中一人是贵妃张丽华。
虽然对方脸上抹了灰,宛若刚生完火的婢女,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另外一名妙龄女子,脸上也抹着灰,但难以遮掩那沉鱼落雁的绒毛,此人他不认得,认为也许是张丽华的侍女。
又看看门口那不坏好意的士兵,联想到长干里方向闹出的动静,智缘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键,而张丽华也认出了智缘,不顾一切抱着他的腿苦苦求着:
“救救我法师”
极度惊恐之中的张丽华,话都不利索了,此时此刻,她不是被群臣奉承的贵妃,而是宛若一个即将溺毙的女子,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旁的陈媗,被即将到来的悲惨遭遇吓瘫,一句话也不出来,抖若筛糠,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划过绝美的脸庞,吧嗒吧嗒跌落地面。
在门口的几名士兵,看清楚了院内情况,看见了自己追逐的两个女人,也看见了草棚里躺着的尸体,还有在一旁的遗属。
这个院子里似乎正在办丧事,士兵们迟疑了一下,还是冲了进去:女人,比什么都重要。
参加了兵变,事后难免被官府算账,到时候性命不保,所以现在就该及时行乐,在死之前过几日快活日子,好好品尝一下女人的滋味,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他们还没走上几步,却被那名和尚挡住,对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何以至此?”
南朝崇佛,士兵们多少都信佛,面对这位年轻又彬彬有礼的和尚,不由自主的还礼:“这位法师,我们我们是来抓人的。”
另一人赶紧补充:“不知法师法号?”
“贫道智缘,正在为这家逝者超度。”
这个时代的和尚,自称多用“贫道”而不是“贫僧”,一名士兵闻言赶紧道歉:“啊叨扰了,叨扰了。”
另几个有些急,如今可不是寒暄的时候,事不宜迟,赶紧抓了两个娘子去享用,不然什么时候被官府杀了都不知道。
他们还未开口话,却听得智缘咳嗽了几声,随后听对方歉意满满的解释:
“诸位施主,这位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还请施主回避。”
“啊?痨病?”
士兵们闻言大惊,痨病可是绝症,还会传染,染上痨病的人会不停咳嗽,咳到咳血而死,真是惨
等等,这位法师咳嗽了!
几位吓得面如白纸,连招呼都不打,立刻掉头跑出院子,智缘见状在心里向佛祖告罪,因为他方才为了救人不得不撒谎,犯了五戒之中的“不妄语”。
他方才所超度的逝者,不是因为身染痨病而亡,只是不如此,不足以吓退那几个士兵,他一个人可挡不住对方,保不住两名弱女子。
智缘先把院门关好,然后向遗属告了声罪,了几句话,扶着张丽华和另一名女子起来。
“谢谢呜呜呜”
张丽华哽咽着道谢,见着追兵退去,喜极而泣,泪水将面上抹着的灰洗掉些许,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这位智缘法师,是智者大师智顗的徒弟,之前张丽华多次随陈叔宝到灵曜寺礼佛,见过智缘数面,还和对方交谈过。
智缘给她的感觉很特别,气度非凡,年纪轻轻,却被智者大师看重,智缘经常行走民间,为贫困百姓做法事、超度逝者。
所以智缘在这破败的地方出现很正常,而现在正是对方救了自己,张丽华百感交集,想些道谢的话,话到嘴边却不由得啜泣起来,而一旁的陈媗则是捂着嘴哭。
她从就跟在母亲身边,有母亲为她遮挡风雨,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方才那一场追逐,已让陈媗吓得即将崩溃,她不敢想自己落到那些人手中,会有何等样的遭遇。
智缘面色平静的看着张丽华,对方的名字,让他想起姊姊杨丽华,而出行时本该前呼后拥的贵妃,竟然落到如此境地,大概和城中出现的变故有关。
他在建康出家之后,经常游走里坊,亲眼见到人生百态,体会到贫民的艰苦生活,愈发觉得曾经的自己,如同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
如今建康生乱,智缘首先想到的,就是百姓要被波及,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刚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听得院外脚步声又起,心中暗道不妙,快步走到院门处,却见方才那几名士兵再折返,于是一咬牙挡着门口,不让对方入内。
“法师请让开!”
“施主,何苦为难苦命的女施主呢?”
“让开!”
领头的士兵有些气急败坏,方才他们听这位智缘法师解释,院里逝者是身染痨病而亡,因为生怕自己染上痨病所以仓皇逃跑,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他们今日参与了兵变,迟早要被官府杀头,所以就算染上痨病又如何?还不如及时行乐,爽一爽再!
然而这位法师挡在门口,让他们进不去,想要拔刀,又觉得会不会死后不得轮回,所以士兵们有些犹豫。
他们觉得此处院子十分破落,想来这户人家十分贫困,而这位既然在此给逝者做法事超度,想来是免费的,那这位法师就是一个好和尚。
和尚有很多,不是所有和尚都值得士兵们敬重,那些放高利贷的化主肯定不在其内,而愿意为贫苦人家免费做法事、超度逝者的和尚(法师),是大家都尊敬的。
想是这么想,但欲望也让他们蠢蠢欲动,只要这个智缘法师不挡路,他们就能把那两名女子带走好好享用,如今事不宜迟,不如
“法师,得罪了!”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要强行将智缘架开,他们不信自己这么多人,奈何不了一个整日里吃素的和尚,然而他们几个竟然拗不过对方,也不知这位法师是有神力加持,还是有法术在身。
折腾了一会,还是不能将这位法师架开。
气急败坏的士兵,挥舞着木棒威胁起来,智缘面不改色的盯着对方,毫无畏惧之色。
士兵们为智缘的气势所震慑,恍若老鼠见到猫一般,莫名胆怯,不是因为自己是在做坏事,而是对方的气势十分惊人。
好像在他们面前的人,不是和尚而是一个藩王。
那种威风凛凛的感觉,让他们战栗。
明明,明明这个法师身上只穿着破旧的僧衣,穿着破洞的布鞋,看上去和建康城里成千上万的和尚差不多,为何能有如此惊人的气势?
智缘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吓得那几名士兵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掉头逃跑,但随后惦记其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不由得恼羞成怒,恶向胆边生。
他们是破落军户出身,平日里受尽欺压、盘剥,没有人同情。
被人毒打时,没有人出手相助;被人凌辱时,大家都在看笑话,他们是军户,就是贱民,永远都是贱民,谁都可以欺负,所以,他们为何要怜悯别人?
“法师,让开!不然休怪我等手辣!”
“阿弥陀佛,施主戾气太重了。”
“你”
一名士兵握紧木棒,忽然举起就要向智缘脑门砸下,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木棒停在半空,士兵们转头一看,却见一群人快步往这边走来,当头一人他们认得,是在战场上不要命的吴斗,虽然是一个什长,带着几个兄弟却能抵上二三十人。
“你们几个,欺负穷苦人家作甚?有种去打狗官,去抢大户啊!”
跟在吴斗身边的成二嚷嚷着,他脸上有刀疤,虽然一条腿瘸了,但上了战场依旧不要命,如同一条疯狗般。
“这这院子里有人”
试图冲入院子的士兵们讷讷着,吴斗哼了一声:“穷人何苦为难穷人,被人欺凌的滋味,你们忘了?狗官做孽,你们还要学他们做?”
几名士兵还想些什么,见着吴斗一行人数众多,身上带血,杀气腾腾,于是灰溜溜的往外跑去。
吴斗来到智缘面前,先是打量了一下,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感激之至,我等无状,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智缘看了看吴斗,想起某日情景,回道:“原来是吴施主,这到底是?”
吴斗没有看院里的情形,没打算冲进去抢女人,不想和狗官那样祸害百姓,别人他管不着,但自己决不能做那种事,他诚心诚意的劝对方:
“法师,如今城中变乱,还请不要到处走动。”
“吴施主,百姓本就生活贫苦,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法师所言唉,能当人,谁愿意当狗不知法师尊号?”
“贫道智缘。”
“智缘法师,还请莫要在外走动吧,别人未必如吴某这般好话。”
吴斗苦笑着,对方先前的请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家都苦,可狗官却逼人太甚,他们再不起事就只能等死,士兵们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如今一旦爆发,事态的发展就无人能够控制了。
今起事的队伍,各不统属,他不知道幕后有没有主谋,自己是经由大龅牙做联系人,才做好准备于今日起事,管不了别人。
现在聚集在他身边的士兵,都是有些底限、不愿**掳掠的人,杀狗官、吃大户可以,绝不会去为难平民百姓。
做人要有底限,总不能人被狗咬了,就得像狗一样去咬人,他只想和狗官算账,尽量不祸害无辜百姓,所以带着聚集起来的士兵,到这一带制止对百姓的烧杀抢掠。
不想竟然遇见了这位行善的智缘法师。
吴斗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将其递给智缘:“法师,那日为我兄弟超度,吴某无以为报,好不容易攒下些铜钱,很干净,不是抢来的,还请收下。”
院内,陈媗紧紧抓着张丽华的手,依旧抖个不停,虽然旁边躺着个死人,但她害怕的却是院门外那一群人,如果被这些人抓了去,她不会有好下场。
她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只能依靠张贵妃,还有那位和尚还是法师?
张丽华此时强作镇静,但心里依旧忐忑不安,她只盼着智缘能够劝退外面的那些乱兵,因为她没有勇气自尽,对方一旦冲进来,她根本就没勇气嚼舌。
正紧张间只听脚步声起,张丽华以为那些兵要进来,吓得两腿发颤,和同样发颤的陈媗相互扶持着才没有跌坐地上,结果那些兵却是向外走去。
智缘转入院内,将院门关上,先是和惊慌失措的遗属了些话,让其情绪稳定下来,然后走到张丽华面前,轻声道:“殿下,没事了。”
听得这几个字,张丽华和陈媗再次喜极而泣,几乎要下跪以表达感激之情,被智缘用手搀着,两人大口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稳定。
智缘看了看东南方向,那里的浓烟越来越多,于是低声问道:“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丽华恢复了些许神智,想了想便道:“官家定会派兵到瓦官寺,所以”
话未完,只听禅灵桥方向传来号角声,张丽华听到那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是官军,是官家派的兵马来了!!”
。。。。。。
禅灵桥北,大队禁军吹响号角向着桥南进军,他们奉命经禅灵桥往瓦官寺,去救在瓦官寺礼佛的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南大营发生兵变,长干里一带冒起滚滚浓烟,瓦官寺很容易受到波及。
张贵妃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可见其在子心中的地位,禁军将领不敢耽搁,催促着麾下兵马快速前进,过了禅灵桥,距离瓦官寺就不太远了。
城南生变,想来张贵妃的队伍会离开瓦官寺回台城,所以
骑兵率先上桥,而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桥南一带惨不忍睹的情景:许多衣衫不整的女子哭喊着,被人扛在肩上往街巷里跑,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阵亡的禁军士兵,满地狼藉。
还有一辆残破的御辇,帷幕破碎,而那些被人掳走的女子当中,有一人披头散发,身上残留的衣裙十分华丽,恐怕就是那位贵人。
他们来晚了。
“快,救人!!”
禁军将领声嘶力竭的喊着,看样子贵妃已经被乱兵玷污,官家恐怕会大发雷霆,自己怕是要倒霉,但好歹要把人救回去,减轻些罪责。
大队人马很快冲过禅灵桥,开始追击那些扛着女人逃跑的乱兵,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瓦官寺方向赶来许多士兵,观其服色,亦是禁军队伍。
两股队伍很快靠近,就在北来禁军要和南来同袍商议分头追击乱兵时,对方忽然拔刀乱砍,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这是扒了阵亡禁军将士衣甲的乱兵,假冒禁军接近他们。
本已扛着女人溃逃的乱兵,忽然调转方向从道路两侧杀出,将这一股刚冲过禅灵桥的禁军冲乱,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火光闪现,映照着禅灵桥畔朵朵血花,一处巷道内,前一刻还激动万分跑向禅灵桥的张丽华、陈媗,见着眼前惨状,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火光映红了她们惨白如纸的脸,也映红了智缘的脸,看看眼前的场景,又看看城南上空越来越多的浓烟,他心中唏嘘不已。
当年的长安,怕也是如此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