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一直在敷衍着支屈六,每晚给他古,最初不过是想要避免当面冲突而已,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举多得的妙策。
首先,可以利用古的机会来套支屈六的话,从而更广泛地了解石勒军中内情,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想逃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是;其次,通过曲彬的倨傲(当然啦,裴该比他更倨傲),以及此前那堆匠器营账册,裴该认识到程遐对自己未必怀有什么好意,那么支屈六就方便拿来做一面挡箭牌。
其实程遐的心情,裴该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群虎正在山中竞食,三不知从降下一条过江龙来,怎可能不起警惕之心?程遐倒未必想要谋害裴该——他也得有这个胆量才成,没有石勒发话,如今谁敢动裴该一根毫毛——但设谋陷害,尝试打压裴该的气焰,最好逼得裴该主动向自己低头,那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啊。
裴该不想向任何人低头,这一来是本性如此,二来么——我若轻易就被你拿捏住,气势一泄,那还怎么有机会甚至是有胆量寻机落跑啊?况且即便直面张宾,我都有来言有去语,基本上不落下风,你程遐又是什么东西了,岂能屈我之志?!
可是即便程遐跟曲彬似的,也是个大草包,终究他是副留后,手握民政大权,想要打压自己,机会一抓一大把,真正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之所以程遐没有直接分派自己任务,而要通过支屈六把账册送递到自己手中,分明是投鼠忌器,看自己跟支屈六走得比较近,怕压制自己的用意太过明显,反倒会破坏了他和支屈六之间表面上的和睦关系吧。由此可见,支屈六这面盾牌很好使啊,起码可以保证除非憋足了劲的大招,否则程遐不敢乱放——轻拳你也打不到我,白浪费力气不是?
当然还有第三点好处,那是裴该才刚意识到的,自己若想在许昌城中拥有更大的行动权限——终究很多情报不是光靠耳听就能搞清楚明白的,最好还是亲眼得见——也非得维持着跟支屈六的友好关系不可。否则的话,自己又哪有机会来学习这骑马之术呢?更别把裴氏也一并带来练习啦。
可是此前对于程遐的用心,裴该并没有明确知会过支屈六,因为其迹未彰,自己若急着对方的坏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胸狭隘。如今眼瞧着程遐又放大招,裴该这才趁机谆谆引导,把支屈六套入囊中。当下他是捻须而笑,一副“皆在山人料算之中”的表情,随即便继续道:“既然不能允之,那便只有拒之了。然而支将军不肯前往,程子远则远远避开,曲彬等无胆之辈,更不敢去冒犯孔蒉的虎须——拒之容易,其谁往拒?裴某若是请缨前往,难免受皮肉之苦;若然不敢请缨,彼等必云,我是纸上谈兵之辈……”
支屈六茫然问道:“纸上谈兵又是何意了?”
裴该这个吧……现在没空给你讲古,咱们以后再——“将军素来敬勇者而鄙怯者,若裴某口中万言,滔滔不绝,而实无做事之才,则将军又将如何看我?”
支屈六突然间一翘大拇指,:“裴先生果是大才,一切都在料算之中!”那曲彬还真就是这么的,他道裴先生学问自然是好的,但不知实务能力如何,是否能够相助解决这个问题,还什么“高门世家,惯于谈玄”——我也不知道‘谈玄’是啥意思了?
裴该笑一笑:“将军也认为裴某口舌为长,实务为短,故此踯躅,不敢遽表求助之意么?”
支屈六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既然裴该问到了,他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当下连连摆手道:“不敢,我只以为这般事,求助于裴先生,是大材用了……无妨,拒之可也。既然裴先生将就中内情分得如此透彻,我也明白事有不可为者,必败之阵冲锋向前,并非勇敢,而是鲁莽,及时撤步,也非怯懦……”
裴该“哈哈”大笑道:“将军虚言诓我!若果如此想,则不会以为宣皇怯懦也。”
前几裴该给支屈六讲诸葛亮最后两次出祁山,司马懿“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当时支屈六就撇嘴,:“不想晋皇帝的祖先,竟是如此怯懦之辈!”裴该还帮忙司马懿好话来着:“司马是知蜀军远来,粮运困难,必不能久,故此深沟高垒,欲不战而屈人之兵耳。”支屈六却继续撇嘴:“兵势既雄,战而不胜是智不足,不敢出战是无勇气。且诸葛亮送之以巾帼首饰,受此奇耻大辱而仍不敢战,孰云非怯懦之辈?”换了你你能忍吗?反正我是不能忍!
所以裴该了,这回我要是不出面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心里肯定会留下疙瘩,即便不当我是怯懦之辈,也会觉得我不值得你如此尊敬——别辩解,你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想,其实你自己的好恶连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随即一挺胸脯:“将军真以为裴某无实务之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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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并非强要将这件麻烦事招揽上身,只是性使然,不到山穷水尽——好比当日僵卧洧水岸边大树下——不肯言退。很明显这是程遐设谋,摆明车马邀自己过招呢,能不能赢的,总得先摆几步棋再,若直接避至一旁,那不表明自己怕了他程子远么?
裴文约若是未战先逃的性格,当日就不敢胡营约三事,也不敢几句话把曲彬骂出门去,进而又毫不拒绝那些当时完全看不懂的匠器营账册。好比他就不会认为司马懿怯懦,因为司马仲达并非完全没胆气跟诸葛亮见仗,问题建兴九年上邽一战输了呀,还输得挺惨哪,打那以后才深沟高垒不肯与蜀军决战的。若是一上来就玩儿固守,那估计裴该对司马懿的看法会跟支屈六相同……
司马对诸葛,那确实是智不侔——打不过,而非勇不足——不敢打。
再了,裴该也考虑到,倘若我如今都斗不过一个程遐,将来等张宾回来,还能有机会从他面前落跑吗?司马懿若连孟达都擒不了,还什么陇上敌诸葛,直接洗干净了等宰吧。好,我今就应了这招了,试一试老子是否有急智,自己的实务能力,在这乱世当中能不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在支屈六面前拍了胸脯,请支屈六先派人送裴氏回去,同时召裴熊过来相伴——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不清”,总得防着人二话不直接上手就暴捶吧——然后便骑着马前去见那孔蒉。
等到了地方一瞧,果然,孔蒉正在跳脚发脾气呢。他这回奉了孔苌的军令过来,更是张嘴就报了个文数字,然后程遐只给准备了不到五千斛粮食和几十石草料,让兵运过来,却无人交割,只唤人去了。孔蒉是左等不见负责的人来,右等不见负责的人到,若责打那些运粮的兵又没啥意思。倘若给得略多点儿,他直接拉了就走,也省得跟你们浪费口舌,反正漫要价,就地还钱嘛,本来就知道自己拿不到足额;但就这么点儿,回去没法向孔苌交代啊,还得等人来还价哪。
他正跟这儿抬脚猛踹粮袋子,满嘴的污言秽语,声闻数里呢,裴该翩然跨马而至。双方相距大约十来步远,孔蒉才刚把脸扭过来,裴该就长吸一口气,猛地舌绽惊雷,暴喝一声:“咄,是何人在此喧哗!”
喊过这一嗓子,裴该不禁暗中欣喜——成,这具身体的肺活量还算凑合。旧裴该终究是锦衣玉食的贵介公子,打营养就好,宁平城之战以前,唯独受过的苦是老爹被杀后遭到流放,但因为家族庞大、名声煊赫,所以一路上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士人紧赶着来献上衣食,几千里地走下来,愣是没有掉膘。虽四体不勤,很缺乏锻炼吧,但相信只要自己持之以恒,练成武林高手是扯淡,有一两年时间练得可以策马狂奔数个时辰不至于掉下地来,那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他这一声暴喝,竟然把孔蒉的声量都给压下去了,而且吓得孔蒉眉头一拧,不禁发愣——这就叫“先声夺人”。
其实这孔蒉的身量不高,大概比裴该还矮着半个头,比起孔苌来也远远不如,但是肩宽背厚,瞧着很是敦实。他生得一对吊梢眉,两只三角眼,口鼻的端正彻底被眉目的猥琐所掩盖,瞧上去便非良善之辈。
裴该策马过来的时候,其实孔蒉远远地便瞟见了——若没有这点眼力,又如何上阵为将?你起码站在高处可以瞧明白敌方的阵势才成吧——但并没有着急回头。他看裴该虽然面孔陌生,但身穿绛绫袍衫,头戴黑介帻,应该是名身份不低的文士,这路货在石勒军中就没有充当走卒、吏的先例——换言之,走卒、吏也没资格这么穿——心八成就是程遐派出来负责支应粮草之人了吧?
你这货竟然让爷等了这么久,爷断不能跟你善罢甘休,今这顿鞭子你是吃定了哪——话如今的许昌城内,估计除了支屈六和程遐,还真没谁我不敢抽的!孔蒉肚子里本就憋着火呢,所以也不转头,也不理会裴该,那意思,我得假装没瞧见,要等你到了面前,先开口讲话,来跟我道歉——当然啦,我是肯定不接受道歉的。
可是没想到裴该是先开口了,然而先声夺人,竟然厉声怒喝:“是何人在此喧哗!”孔蒉正好把脸扭过来——准备听对方道歉,他好发脾气啊——闻听此言,不禁一愕。就好比草丛里见到一只兔子,你这还没下手去逮呢,兔子倒主动蹿过来,朝着你脚踝就是“吭哧”一口,咬得鲜血四溅,那你会做何反应?恐怕第一时间不是光火,而是会感到无比的荒诞,从而瞠目结舌,且得发会儿愣吧。
我靠这兔子成精了!这家伙谁啊?就算支屈六和程遐也不敢这么吼我呢吧?上回这么吼我的还是张孟孙张先生……
就见来人也不下马,稳坐鞍桥是扬鞭一指,撇嘴问道:“孔蒉?”
孔蒉惊愕过后,这怒火“噌”的就又蹿起来了,当即怒喝道:“汝是何人?!”
“河东裴文约。”
裴该的态度极其倨傲。首先,他见了面先吼人,然后直呼对方的名字,只尾音带拐弯,表示是不确定的疑问句;其次,孔蒉站在地上,裴该则骑在马上,而且根本没有下地的意思,特意高了对方半个身子;第三,当时士人皆有名有字,自称常用其名,字则显得比较尊贵,要等别人来叫,自称己字则是完全不把对方瞧在眼里的意思。
好比汉末在当阳,张飞拒水断桥,一声怒喝:“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意思我完全没把你曹操的大军放在心上,我就这么牛了,有种你飞过来咬我啊!
然而可惜的是,这第三点对没学问的粗人蛋用没有……孔蒉当即一皱眉头:“裴文约是谁?”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哪。
裴该仿佛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原本硬撑起来的气势多少有点儿泄,只好正经报名:“某是裴该。”
孔蒉听了这个名字,眼神当场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