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王聿兄弟,再带上一个钟声,直投洛阳而来℃逖自然接纳,并赐以房舍,供奉不缺,然而对于如何任用他们的问题,双方却总是谈不拢。因此王卓在洛阳呆了一个多月后,便即灰心失望,领着兄弟和钟声,问祖逖要了盘费,转跑长安来投谒裴该了。
这一日在裴府之中,王文宣陈述数年来的经历,王聿不时在旁插言补充,兄弟二人边说边哭,脸上都跟开了渠似的,东一道眼泪、西一道鼻涕
裴该听他们这番经历,确实曲折、惊险,但其中很多细节,他是不怎么信的——王卓你就真那么有察言观色之能,能够瞧出别人脸上的杀气来吗?你就真曾指天盟誓,要为国家效力吗?给自己脸上涂粉可以,至于贴金,还一贴一大片,实在过了,如何扰于人?
当然啦,他也不便当骋穿,只是在王卓终于住了嘴之后,态度和蔼地问道:“王公不留洛阳,得无祖君不肯录用么?”王卓叹了口气说:“我既承祖、父之爵,终不能入幕为宾”
裴该略略颔首,心说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这个开国郡公,仅仅虚名罢了,都颠沛流离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肯放下架子来,偏要硬端着呢?随即耳听王卓继续说道:“祖君又不肯与我郡国守相做”
裴该心说好大的口气,上来就想当郡守、国相,那是重要的亲民之官,岂可轻任?不过再一想,守、相本为五品,跟王卓原本的给事中职务品级相同,如此要求,倒也未必有多过分啊
当即笑笑:“我今亦无守、相可与王公”顿了一顿,就说:“王公既来长安,则仍命为给事中,如何?”这种纨绔子弟,真没什么作用,完全是拿来当沟通太原王氏的桥梁而已,那就继续给他一个虚职算啦。
王卓有些郁闷地恳请道:“还请实任。”
裴该敷衍说实任我现在还真拿不出来——“王公且先屈就,假以时日,必有实授。”先画张大饼挂在你前面再说。随即转换话题:“公云携那钟声同来,钟声何在啊?”
王聿说钟声身份太低,因此候在门外,不便求谒。裴该摆摆手:“既与二君有恩,乃可命其入内相见。”
传令下去,时候不大,钟声钟艾华便即整顿衣冠,入室来拜。裴该定睛一瞧,这个钟声三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宽肩厚背,生着一张团团圆圆的大脸,虽然略显消瘦,骨架子却不倒,而且瞧面色比二王都要白净得多了。裴该便问钟声:“卿护持京陵公、敏阳侯得安,功劳不小,今来谒我,有何所求?”
钟声拱手答道:“唯愿为裴公效力。”
裴该瞥一眼王卓,心说你瞧这人就比你知道进退,也会说话多了。随即再问钟声:“卿既受命留守长社家业,乃可出仕乎?”
钟声言辞恳切地回答说:“男儿在世,谁不望仕?草民非颍川钟氏嫡脉,血统较疏,因此无由仕途而已,今乃因京陵公、敏阳侯之赐,来长安求若职。不欲虚名,唯请实授,可以为国效力,方不虚此生也。”
裴该暗道这话我信——寒门士人,或者世家偏支,原本没有什么晋身之阶,所以想打着“为国效力”的旗号,得一入仕之由,逐步提升自己和幸族的地位,这很正常啊。至于王卓、王聿这种显宦子弟,能够扒拉回原本的家产就用很满足了,几人能真有上进心呢?
于是三问钟声:“闻卿于霍阳山中,亲执耒耜,勤于农事,果然否?”
钟声回答说没错,旁边王卓、王聿也都为他做保。裴该便道:“吾方于关中聚民屯垦,卿可为典农都尉。”
晋无屯田之制,裴该这是抄的曹魏初期的官制,民五十人为一屯,命司马,再高一级便是典农都尉,所辖地区、民户,等同下县——曹魏后来罢屯田制,很多典农都尉就直接转化为县长了——列第八品。钟声终究算高门出身,八品起家比较合适。
钟声不敢讨价还价,当即俯首称谢。裴该随即又转向王聿:“王君可肯守尚书郎否?”晋制尚书事属三十五曹,置尚书郎二十三人,列第六品,其中初履任者称“守尚书郎”,一年期满,通过考核,乃为尚书郎,三年期满,通过考核,乃称侍郎。目前尚书事虽繁剧,乃是因为人员不足,倘若人手足够,就管辖这一州之地,必有很多空闲。所以裴该一时间没琢磨好给王茂宣什么职务合适,想想他的出身、爵位,六品起家可也——那就先守尚书郎好了,起码文字工作你用能够承担得起来吧?
谁想王聿却摆手推辞,说:“我无宦意,唯请为兄之家令可也。”哥哥去做官,我帮他管家就好了,我跟着过来,还真不是来求官的。王卓却开口道:“我愿守尚书郎。”
裴该瞥他一眼,微微而笑:“岂非大材忻乎?”以你旧日的品级,这就是降级啊,不大合适吧。
要知道这年月的官员,尤其是高门显宦,惯例能上不能下,除非获罪受谴,否则没有罢免和降级的可能性。你又没什么罪过,我怎么能给你降级呢?
王卓答道:“昔我兄弟弃先帝而走,不能守节殉国,便是罪也,既然获罪,岂可不贬?”随即态度诚恳地央告裴该:“卓唯求为国家效力,尚书郎虽卑,能任实事,心之所愿,还请裴公玉成。”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勉强应允过这么一番对话,他原本听故事的兴趣也逐渐消退了,又再敷衍几句,便即送客。
王卓兄弟和钟声告辞出来,才要出门,忽见裴氏门吏引着一人匆匆前往正堂。王卓斜瞥了那人一眼,不禁双眉皱起,就对兄弟说,你跟门口等我一下啊,我还有一句话,忘记对裴公说了
随即手掀裙裾,疾奔而回。裴该听得禀报,心中诧异,急忙接见,王卓直截了当地就问:“适才见贵仆引一人来,似欲求见裴公,不知何许人也?”
裴该略一皱眉,并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公其识得其人否?”
王卓说我不认得,但——“其人面有阴戾之色,杀意腾起于双眉之间,恐将不利于裴公也,裴公其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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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吏领进来的这个人,自称名叫裴坦,是闻喜裴氏的疏脉别支,奉命潜来长安求见裴该。
裴该早就想联络老家之人了。他知道裴氏本支和主要几个分支虽然流散各地,那是因为出仕为官之故,其他没能当上官的疏脉子弟,多数还都留在闻喜老家,据垒而守。象这种大家族人多势众,即便胡汉占据了河东,也不敢太过紧逼,只要名义上肯归附,多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继续称霸乡里。
尤其是河东还有一个薛家,居于汾阴、董亭一带,其祖薛兰,汉末随刘备入蜀,蜀灭后举族被迁河东,为亡国之孑遗,故此门户不高。但是薛家人不少,也很能打,从胡汉直到前赵、后赵,乃至前秦,始终不肯屈服。要到芽的时候,据说“总宗室强兵,威振河辅,破慕容永于陈川”,后秦姚兴卑辞厚币,这才征其为右光禄大夫、七兵尚书,封冯翊郡公。
薛氏从此与北方政权相结合,到了隋代、唐初,乃成河东显姓——最终出了大将薛仁贵、薛讷父子。
裴家与薛家相互呼应,目前在河东势大难制,胡汉政撒仅羁縻而已,对于裴该来说,这是将来伐胡的一大助力啊,岂可不加以联络?他从初次入关,北入翊的时候,就派人去过寻访了,但因为胡汉防备的严密,数番往使,全都镳而归。想不到如今老家倒主动派人过来啦——想想也是,自己破刘曜,进而执晋政的消息,再怎么缓慢流传,也用传到闻喜去了吧。
这一日王氏兄弟和钟声才刚告退,门上便来禀报,说裴坦求见,裴该大喜,当即传唤。可是随即王卓就折回来了,以他的身份地位,裴该当然只能让裴坦跟堂外等着,先见王卓。谁想王文宣开口就说,这个裴坦“面有阴戾之色,杀意腾起于双眉之间,恐将不利于裴公也”!
裴该将信将疑,也只能朝王卓拱拱手:“谨遵王公之教。”
王卓退出去了,裴该这才召唤裴坦入见。这个裴坦一进门,便即放声大哭,高叫道:“不期今日尚能得见阿兄之面!”说着话就直接扑过来了,貌似想要抱大腿
看上去确实是真情流露啊,若没有王卓那番话,裴该估计就让他抱了,但终究心中留下了一层阴影,便即将腰一挺,右手一抬,喝止道:“且住,勿得近前!”随即吩咐从人:“先搜他身上。”
然而裴坦却毫无止步之意,尤其听裴该说要搜身,他扑得更快了,看看贴近,右手也不知道在哪里一抹,竟然掏出来一柄寒光闪亮的匕首,朝着裴该当胸便刺!
裴该大吃一惊,他本来端坐案后,刚才又召见了王氏兄弟,听他们讲了半天传奇故事,早就坐得腿麻啦,一时间根本跳不起来,百眯只得双手托在案下,朝着裴坦就是一掀。几案翻起,直袭裴坦面门,裴坦来势不停,只用左手一格,便将几案搪开一旁,手中匕首继续朝裴该直刺过来。
裴该心说糟糕,我一时间爬不起来,也抽不出腰下长剑,手头又没什么东西可挡作为后世灵魂,他不喜欢跪坐,平常在家中都毫无礼仪地垂足坐榻,即便日常见人,也都要支一张凭几,方便随时转移重心,舒缓腿脚。可偏偏今天见的是一公一侯,为示尊重,就没用凭几
本能地伸手一摸,就摸着一件长物了,原来是逐渐养成习惯,须臾不离身的那支三尺竹杖。裴该当即就把竹杖给抄起来了,眼见匕首将至面前,急忙挥动竹杖,就是狠狠地一抽。
想不到那匕首竟然锋利若斯,竹杖挥下,虽然暂时将匕首格歪,却也被锋刃削成了两截,裴该手里捏着的这半段,估计也就一支毛笔那么长裴坦一击不中,身体略略趔趄,但很快稳住,匕首兜个圈子,又从侧面猛扎过来,朝向的,还是裴该胸膛——而直到这个时候,裴该也才刚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条腿来而已
旁边自有仆佣、奴婢,但没一个能打的,而且全都吓傻了眼,蹿“硬直”状态——即便这一状态过了,估计也半数仰天栽倒,半数落荒而逃,仓促间能够鼓起勇气过来救援的,十无一人。再者说了,他们手里也没有兵器啊,就算过来,除非舍身救主,先让裴坦捅上一刀,否则能起什么作用?
裴氏自有部曲,但多数守卫在堂下,面孔朝外,听得声音赶紧转头,就已经慢了一拍啦,想及时冲上堂来救援,根本缓不济急。裴该心说我怎么这么背啊,谁能想到跟自己家中都会遭逢刺客?[瞧着匕首挟劲风而至,不禁暗叫一声:“吾命休矣!”
可是临死之前,他脑海中钢出的竟然是数年之前,自己在胡营中以玉如意袭击石勒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在想:倘若昔日我有如此锋利的匕首在手,说不定石勒就真没命了?
时间仿佛瞬间放慢,裴该眼睁睁地瞧着匕首一寸一分逼近自己的胸膛,虽然本能地把身子朝侧面歪斜,吐气把胸口缩进去,却必然于事无补——也就能让自己晚死这么几毫秒而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闷响,裴坦手中的匕首突然间失了准头,朝侧面一偏,“噗”的一声,扎进了掀翻在地的案腿之中。
时间仿佛瞬间又加快了流速,裴该终于跳将起来,并且“噔噔噔”连退三步。他这才瞧明白,原来是荀灌娘双手执着一具铜灯,从侧后方狠狠地砸在了裴坦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