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祖约所言,对于裴该的前途将“伊于胡底”,“如荀太尉、梁司徒等,未必无虑,只是掩耳盗铃,佯作不知罢了”。而且就连祖纳本身,虽然入朝时间不久,对这一状况也自然有所察觉,并且不肯同样“掩耳盗铃”,所以才会在朝堂上挑明此事,以求群策群力,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倘若祖纳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层,他只会断然喝阻祖约的妄言,而不会讲那么一大套,特意警告祖约。
要说祖纳祖士言,也可以算是晋朝的忠臣,但忠臣不等于直臣,直臣会不顾身家性命,蒙着头朝前冲——比方说晁错,最终自然没有好下场——而儒家所谓忠臣,则讲究“道不行,乘桴岗海”,是有可能退缩的。
比方说“八王之乱”的时候,祖逖先后效邻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豫章王司马炽即后来的晋怀帝)等,长期掺和在动乱的第一线;其后若非因母丧归家,估计他必应东海王司马越之召,说不定会跟裴该在苦县宁平城内就初次会面了祖纳却追随司马睿南渡,直接跳出了是非圈子,并且从此只理庶务,不参大事,把主要精力全都花费在了围棋上。
好友王隐劝告他,说:“禹惜寸阴,不闻数棋。”祖纳回答道:“我弈忘忧耳。”
虽说历史已经改变了,随着朝局的复兴,祖士言也重履官场,比原本历史上要稍微振作一些,但骨子里的天性终究是无法改变的。他此番应征北上,主要是被梅陶、钟雅说动,来臂助祖逖,防止祖约胡作非为,得罪人太多,以致于危害到整个祖氏家族。在原本历史上,他也曾经秘密劝说晋元帝,说祖约“怀陵上之性”,不可大用,在遭到否决,甚至攻讦——说他因为并非一母所生,所以才妒忌祖约——后,干脆回家闲居,也是怕将来遭了兄弟的连累。
因而在祖纳身上,明哲保身的气味是比较浓郁的,今日亦因此而警告祖约——你可千万别胡来啊,以防蹈了毌丘俭、诸葛诞等人的前车之鉴!
然而祖约听了这番话,心止略略定了一些——对于裴该可能成操、莽之势,阿兄也有所察觉啊,他只是怕事不敢管罢了≮是摆手道:“阿兄太过酗愚弟了,弟早非昔日吴下阿蒙。”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
随即略略朝前探身,说道:“防微杜渐,预作筹谋,其实容易。弟有二策献上——昔日裴文约行台关中,为防胡寇,如今胡寇已灭,平阳规复,则还有行台的必要吗?阿兄何不上奏,恭请大司马返朝,善辅天子?”
祖纳闻言,身子略略一震,随即垂下头去,捻须沉吟不语。
祖约一瞧有门儿,就又说了:“其二,即便仍旧行台关中,河东、平阳,须不是关中土地,理当交还朝廷,由尚书拟定诸吏,不当由裴文约执掌其事也。”
祖约是有备而来,所言二策,全都出乎祖纳的意料之外,发他从前所未想。祖士言沉吟少顷,不禁问道:“如此,即可防微杜渐么?”
祖约点头说是,随即解释道:“裴文约名为留台关中,其实等若裂土分茅,若使其徐徐积聚,或许将会成为朝廷腹心之患,亦未可知。即便不虑其已生操、莽之心,也要防其成就操、莽之势——既为友朋,岂忍将来生出祸端,甚至于裴、祖必须分裂、交锋啊?
“则若召其还朝,再无裂土之虞,且有群臣监护、制约,或可遏阻其势之生。且如阿兄所言,大司马三军甚强,则若裴文约还洛,三军半数留关中为外军,半数入洛为中军,俱在朝廷掌控之中,或免生乱也。”
祖约又沉吟少顷,突然间问道:“士少,在卿看来,大司马因何不肯奉天子还洛,而特要行台关中啊?”
对于裴该为什么留台关中,朝野上下存在着多种揣测,最常见是往好的一方面想:因为胡寇主力在平阳、河东,直接威胁关中,则若不使重臣镇守关西,极易遭受胡寇侵扰,倘若雍州有失,河南就会陷入两面受的窘境了
当然也有特意往阴暗里琢磨的,说裴该是为了割据关中,称王称霸。对于这种论调,最强有力的反击就是:“汝以大司马为袁本初乎?然而刘伯安何在啊?”
想那汉末之时,献帝刘协为李傕、郭汜等关西军头所挟,而关东诸侯,自讨董后便无一兵一卒西进,光顾着自家一亩三分地,没人再把皇帝放在心上。其后献帝逃出长安,落难洛阳,召会关东诸侯来救,结果伸出援手的只有一个曹操,一个张杨。当时雄踞河北,势力最大的袁绍袁本初动也不动,意在割据,毫无奉迎天子之意。
袁绍最初的谋算,是拥戴宗室、幽州牧刘虞刘伯安登基,做自己的傀儡,但却被刘虞严辞拒绝了。倘若裴该也是袁绍一般考量,那他能够拥戴谁?他应该留台后就去讨好司马保啊,又岂能应朝命而反讨司马保呢?再者说了,袁绍要拥戴刘虞,是因为刘协不在手中,裴该可是一度捏着天子哪,又何必再还之于洛阳?
而且汉末之时,等曹操将献帝迎至许昌,袁绍不也反悔了吗?不是伸手问曹操讨要献帝吗?复因不得,发兵南下与曹操在官渡争雄
自从曹孟德“奉天子以讨不臣”以来,手捏皇帝,就成为绝大多数士人所认定的擅权的唯一途径。那么裴该不把天子留在身边,不操控天子,就不能怀疑他有什么野心吧。割据关中,岂如拥戴天子而操弄天下来得风光啊?裴大司马何必取此下策?
除非你硬要把裴该想得太短视、太无谋,那我也无可反驳。
对此,祖纳本人是比较倾向前一种说法的,在他的观感中,裴该基本上属于正面角色——当然无可否认,在初奉天子之时,曹孟德也是正面角色;在才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司马懿也是正面角色——但此外还隐约抱持着一种特殊的观点,故而今日特意提出来问祖约——你又是怎么看待此事的呢?
祖约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复道:“在弟看来,裴文约之所以归天子于洛,而自留关中,是为变制也”
祖纳闻言,双眼略略一眯,心说这兄弟果然日益成熟起来了,竟有这般见识,不容易啊倘若他的秉性也能更成熟一些,那我就无忧了。
他故意不说话,等着祖纳详加解释——
“裴文约实欲操弄国柄或者退一步说,彼欲光复社稷,成就不世之功。然而有我祖氏的牵制,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且旧臣亦将掣肘。是故归天子于洛,自留关中,令不二出,更变旧制,以强其军也”
晋朝最初的政治体制,虽然不如后世成熟,却也非汉初时相权足可拮抗君权的状况,朝命八公,而政出尚书省,且有中书、门下略加制约,理论上只要不封拜丞相,就不可能真正的一言堂。虽说拜相确有前例,但基本上全都是宗室藩王,以裴该的身份,还并不够格。
倘若裴该挟天子于长安,自然有机会拜相,但其时他羽翼尚且不够丰满,恐怕会遭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对,或者起码是侧目而视。而若不为丞相,他就必须将权力分予诸公,分予诸尚书,更重要的,要将权岭并肩作战的祖氏分润。如此一来,掣肘必多,对于眷富国强兵,实无益处。
祖约曾任尚书,他深秦感受到了官僚体系的运作是多么烦冗、迟钝,各派系之间的利益交换和妥协,是多么使人头大且恶心。裴该为了敝在洛阳朝堂上的影响力,特使其岳丈荀崧入主尚书省,梁芬为首的关西士人更是遍布朝堂,使得祖约即便有祖逖和祖家军作为后盾,行事亦不能畅意,很多施政措施无法顺利通过。
那么倘若裴、祖共居一朝呢?裴该若有啥举措,他祖士少肯轻易从命吗?以己度人,必然矛盾频生,甚至于最终会导致双方决裂啊!
这就是祖约所说的“若共辅天子,恐蹈昔日索、麴的覆辙”。
“裴文约镇守长安,西事一以操之,虽云行台,不过幕府属吏而已。则其自筹兵马、变更制度,可以丝毫无阻——大司马三军之强,以弟想来,亦为此因。”
国家制度是因时而变的,不可能永远维持。自晋武帝司马炎建国定制以来,已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即便没有天下大乱,很多规章制度也到了需要修改的地步。祖约既然做过尚书,统筹全局,对此再明晰不过了。然而朝中大老多数无进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他提出的各种建议,往往都当耳旁风,即便在尚书授部,也以因循之辈为多,祖士少拉不齐足够的拥护者,实感烦闷。
他有时候就在想,三兄你为啥只关注军事啊?岂不知唯国富才可兵强?岂不知唯制度应时顺人,才可使国富饶?倘若你肯事事为我撑腰,使我在尚书授可以一言九鼎,早就把这个国家给搞好了到时候足食足用,你再训练兵马,必不逊色于关帜大司马三军也。
结果你瞧,裴该在关中先伐司马保,复败刘粲,继而复收平阳,打了好几场大仗;而咱家在黄河南北才打了一厨已,且未能全得河内郡
当然啦,虽然也期望变革,但倘若裴该身在洛阳,主持革新、变制,祖约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阻挠的,因为他跟裴该的治国理念不距同,裴该在关中搞得那一套,以祖士少之见,多数都是乱来。
祖约说完这番话,注目祖纳,看他是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祖士言注意到了兄弟的目光,于是手捋胡须,嘴角微微一撇,说:“卿言也永理。则大司马于关中变旧制、布新政,虽云暂行,其实试也,倘若有效,必欲总施于国。则今若应命归朝,则于河南等地亦用关中之政,诸臣肯服否?”别说诸臣了,我瞧士少你就头一个不肯答应——
“而若不行其政,行台既罢,关中也将复归旧制,则大司马数年辛苦,俱化烟云,其肯应从否?我料他必不肯于此时还朝也。
“且平阳虽复,刘曜尚且遁去无踪,石虎还在晋阳,国家必须两方用兵。则多半仍为我祖氏当东,而裴氏当西,大司马又岂肯将三军尽归朝廷,统一调动啊?卿言虽佳,奈何无用。
“卿又云使大司马交还河东、平阳两郡,则朝廷更将以王师独当并、冀,中隔太行,千里调动,难免捉襟见肘,期奔命,反使大司马于关中可安稳积聚——此计更不可行,且与卿之所欲,南辕北辙矣。”
祖约两个建议,全都被二哥给否了,但他并不气馁,继续劝说道:“阿兄,河东、平阳,素来富庶,若归从行台,裴文约之势更盛,若归朝廷,国家之力则强。且弟献二策,正如阿兄建言招抚河北石勒一般,明知其不肯从,朝廷不可不做此态度。若仍留行台,或将河东、平阳归属行台,不知裴文约又何以为辞啊?则其是忠是奸,有无擅权或割据之意,将大白于天下矣!”
祖纳心说原来如此,你是设个圈套,想让裴该去钻,从而败坏他的名声特么的这事儿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了?!
“卿既有此良谋,何不与士稚言之?”
祖约无奈地一摊双手:“三兄为裴文约所惑,岂肯听我之言?且三兄素来不管民事,即大政亦一以委之荀太尉、梁司徒等辈。二兄见为尚书,燮理国政,是以弟才敢来,与二兄共同谋划也。”
祖纳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卿言二策,未必可行,但未必不可言——对国家来说,倒也算是正论。只是不当由为兄言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