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以身诱敌,在沁水以北河流、池泽密布的地区设下了十面埋伏,欲图以优势兵力,一举而歼灭甄随所部。只可惜甄随尚未抵达预设战场,便已知机,急令后撤,石勒被迫先行发动,导致包围圈未能彻底合拢,最终还是被大部晋军顺利逃回了沁水南岸。
一方面天色已黑,再欲渡沁往攻,颇有凶险;二则听闻晋军急凿河冰,以阻赵军追击……最终石勒只得喟叹一声,下令暂且收兵。
今日交锋,这支来自关中的晋军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在于作战有多勇猛,而是虽败不乱,即便赵军从多个方向发起攻击、骚扰,军亦不溃,基本上能够整列而归——如此强军,当真天下罕有,石勒也是毕生所初见而已。
但不知此乃甄随本部的素质,还是裴军主力尽皆如此啊?
其实若是甄随本部“劫火营”,未必能有如此严整,抑且遭遇重挫不乱;甄随这回领的乃是“厉风”、“蓬山”两营的老底子,深受老长官刘央和陆衍的影响,日常一板一眼地遵照裴该的指令训练队列,其组织力确实为裴军之冠。不过甄随也并非毫无功劳,若无他酣战断后,估计起码会有四成兵马会被抛掷在沁北……
甄随之后,以身御敌,掩护主力后撤的重任,就落到了杨清肩膀上,结果杨清那一部,成为了今日之战中,赵军唯一成建制歼灭的晋军。战后计点,前后斩杀晋卒近千,俘虏二百余人,石勒下令全数枭首——然而杨清不在其列。
杨清受命固守河岸,御敌断后,他就知道自己今天要完了……回想自从夏阳渡口以来,凡自身所统兵马,从半队到一队,全都是彻底覆灭的下场,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侥幸逃出。本以为随着官职的晋升,得为部督,麾下五六百人,不会再那么容易被吃掉了吧?谁想结果并无两样……
老天爷啊,何以如此待我?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等等,若是自己的命,则是否如前两回一般,本人可以侥幸逃出生天呢?
由此他以数百人,凭依事先布置好的粗劣工事,抵御三面杀来的数万赵军——好在不可能齐至——激战片刻,阵列便坏,眼见即便化身甄随之勇,也已毫无回天之力了。杨清未存殉国之志,估摸着这场仗打完,活不下几个人来,没人会站出来指证自己,于是匆匆抛弃了兵器,脱卸了铠甲,下得马来,只穿着布衣,掉头便落荒而逃。
本以为赵军必然朝向着铠或骑马之人攻击,未必会来关注自己,只要逃下河岸,就有机会踏冰而过,谁想到才刚奔出几步,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一支流矢,“噗”的一声,正中其臀。杨清不禁大叫一声,一个狗吃屎就趴倒在地。
随即赵军杀散了断后的晋兵,一路搜杀过来,杨清伏在地上,分明听到身后有袍泽的呻吟声瞬间化为惨叫……随即脚步声响起,他挣扎着翻过身来,只见十数名赵兵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挺刀,面目狰狞地疾冲而至。杨清不禁吓得魂飞天外,赶紧高举双手,大叫道“勿杀我!我非兵也,我是医者!”
果然那些赵兵听得此言,面上的杀气便即稍稍一敛。
所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只要踏上战场,则刀剑无眼,即便武勇如同天神一般,也不敢拍胸脯说自己必能场场幸免,遑论负伤呢?你身上若没有两三个窟窿眼,或者几处刀伤,都不敢说自己确实当过兵……因而上起一军统帅,下到普通兵卒,普遍都敬奉医生,几乎等若神明。
你若是得罪了医生,一旦受伤,他只要不急于施治,让你跟后面排队,就很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去——即便是小小的割伤,若不及时以草药敷治(既止血,亦杀菌),都有可能疮溃也就是破伤风而死啊!
所以一般情况下,阵前逮着军医是不杀的,要收为己用,杨清深知此情,当即假装医者,以此来哀告活命。果然那些赵兵听了,虽然继续围拢过来,却不再急下杀手,有人就问了“既是医者,汝的药囊何在啊?”
杨清苦笑道“遭逢王师,急退五六里,自然跑丢了……士卒为跑得快些,多有弃械的,而我只能抛弃药囊。”
他隐约见到,那些兵眼中闪过了一线喜色,随即就有两人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按着肩膀,架起杨清,把他拘得动弹不得。随即牵来一匹驮马,将之推搡上去,朝向后方押运。
可怜杨清,屁股上还插着一支箭呢——好在并未伤及筋骨——只得央告赵卒,暂时把箭杆折断,以免扯裂了创口。
前行二三里,来到一片营地中,那些赵卒便又将杨清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挟持着他,入一大帐。帐内灯火通明,就听有人急切地问道“使唤简参军,如何还不肯来啊?!”
挟持着杨清的兵卒叫道“方自阵前擒一晋医,或许可用。”
于是推搡着杨清,来到一副担架前面,只见担架上仰卧一将,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原来是咽喉中箭,似乎连气息都快没有了。
有赵兵将长刀比在杨清脖子上,喝问道“汝既是医者,可来诊看,我家将军尚有救否?!”
杨清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按了按那名赵将的脉搏,然后又摸摸额头,翻开眼皮瞧了瞧,犹犹豫豫地道“脉虽虚弱而尚有,眼虽闭而瞳未散,额头尚温,倒是还有一口气……至于是否能救……”
旁边有人厉声喝道“若能救活将军,便予千金之赏,奉若上宾;否则,便以乱刀脔割汝肉!”
杨清赶紧拱手“能救,能救,还不算太迟。”
杨清乃是弘农人氏,自小为高门杨氏的庶族做佣,除了种地外,他别有一门祖传手艺,那就是骟马、阉牛。这年月的中医还不象后世那般,重内科而轻外科,重理论而轻实治,就连什么阴阳五行,也才刚渗入医学领域而已,再加上自汉末以来战事频仍,所以外科手术受此刺激,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进而又反哺兽医科目。故此杨清于治人之道,倒也略知一二。
等到从了军,进而为了将,为了自身的安危,他更是加紧这方面的学习,曾经多次观摩军中医者对伤患的施治。实话说这种咽喉重伤,看情况连气管都断了——食管如何,尚不可知——的情况,他确实也是见到过的,当时军医口若悬河,说了一大套施救之法,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把人给救回来……
但在赵卒长刀加颈的局面下,杨清当然不敢说不能治,只得现背过往所听过的理论“此亦不难,当急取箭,以丝线缝合伤口,敷上金疮药,以细布四五层盖创口药上,周围缠绕五六匝后扎紧。伤者仰卧,不可稍动,以高枕枕之脑后,使项部郁而不直,创口不开。冬夏避风,衣被必暖。日以姜五片、参二钱、白米一合煎汤灌下,使补元气……”
赵兵呵斥道“如何恁多废话,还不赶紧施治?”
杨清苦笑道“小人遗失了医囊,缺少针线……”
赵兵说这个简单,当即寻来铁针,并撕裂一件锦袍,拆出丝线。于是杨清大着胆子,以铁针穿线,于火上燔烤过了针头,便请赵兵固定住那员赵将的脑袋,自己急拔箭——当即被鲜血滋了一脸——随即运针如风,先后缝合上了气管和皮肉。
还好,根据杨清的检查,箭簇入肉不深,并没有穿透气管,食管更应该是无恙的。
好不容易内外缝好,赵兵便取上好的伤药来,给那赵将敷上,并且细细包扎——这些将领的亲兵,往往对于治创,起码对于裹伤,那也都是练过的。杨清满头大汗,手足皆软,就连屁股上的疼痛貌似都感觉不到了。
缝合伤口的时候,他一直在筹思脱身之计,琢磨着我若是说还需要别的什么药材,军中无备,可以去野外采集,是不是能够寻机逃走呢?多半会遣兵卒押着我,但这黑灯瞎火的,想逃却也并必很难……只是,说什么药名才好呢?倘若信口胡沁,怕会被当场拆穿……
还有,他们说要唤什么“简参军”来,想必也是懂医的。耽搁久了,那人必然到来,倘若不满我的施救手段,说不定我当场便会膏了羯兵的刀锋……即便那人认可我的手段,若说无须它药,我便再无逃亡机会了……
正在心急如焚地绞尽脑汁,忽听帐外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简参军来了!”
杨清当场筋骨皆软,几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臀部有伤,这才一把揪住旁边一名赵兵,勉强支撑着不倒。
“如何此时才到?速请参军进来,然后拢紧帐门,这医者说不可受风!”
随即一人侧身入帐,三四十岁年纪,五柳长髯,小冠、深衣,是儒者装扮,一进来便问“郭将军如何了?”
赵兵七口八舌地将前情禀报一番,那儒者不禁侧过脸去,瞥了杨清一眼,然后急步上前去查看赵将的伤势,先按了按脉搏,再轻抚咽喉伤处,完了微微点头道“此人处置颇为得当,倘若迟得片刻,只怕圣手难治。然而,郭将军伤了要害,虽经及时救治,是否能活,尚在两可之间——人事已尽,下面只能看天意了。”
赵兵们纷纷恭维道“简参军大才,既说处置得当,则我家将军多半可活——请教简参军,尚须如何养护啊?”
那简参军摆摆手,说“且望苍天庇佑吧——帐内不可这许多人,以免惊扰到郭将军,且都出去吧,留二三人看顾可也。”随即关照,按照杨清所说,把伤者包扎整齐了,以高枕架起头来,倘若发现大规模出血,再赶紧来向自己禀报。
然后朝杨清招招手“汝也出来。”
杨清不敢违拗,只得哆哆嗦嗦地跟着简参军出了大帐。
帐外篝火映照下,那简参军直面杨清,上下打量。杨清内心忐忑,只得躬得腰,拱着手,强忍臀上伤痛,垂目而立。就听那简参军问道“汝缝合创口的手艺不错,是从何处学得的技能,于军中为医多少时日了?”
杨清心说若从我缝合第一匹阉牛开始,怎么着也得快十年了吧……随口敷衍道“家传医术,已然七八载有余……得为军中医者,也二三岁了。”
简参军点点头,便道“汝无须害怕,倘若郭将军复苏,自然是汝大功一件;即便终不得活,有我在,亦无人能怪责于汝。汝可即于我军中为医——先下去将自己臀上之簇去了吧。”
杨清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眼珠左右乱转,突然间“扑通”一声,屈膝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央告道“既然小人救治了郭将军,即不活亦不怪罪,还望参军大仁大德,放小人去吧!”
简参军略一蹙眉,问道“在我军中,一样行医,救人伤痛,何以定要走啊?”
杨清撒谎都不必打腹稿,当即顺嘴而流“参军容禀,只因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中有一妻二妾,下有襁褓中婴儿,都在晋地;倘若知小人为赵军所用,按律必会累及慈亲、妻妾、弱孤,且说不定全族上下数百口,也都将罚充苦役,甚至同遭毒手……还望参军垂悯,放小人去吧!如此,非止活小人一人,是活无数人也,我等必定日日向上苍祷告,保佑参军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简参军手捻胡须,默然不语。
杨清大着胆子,一边略抬眼观察这简参军的表情,一边低声问道“小人斗胆请问,参军名讳,可是一个‘道’字么?”
简参军双眉一蹙“汝如何知我之名?”这就算是承认了。
杨清急忙解释“乃是偶尔听大都……大司马提起过,说在赵军中有一故人,乃是当世国手,尤有悲天悯人的仁心厚德……”
简参军闻言,双眼不禁一亮“哦,裴公竟然如此称说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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