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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各怀忧心

作品:勒胡马 作者:赤军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裴该在军中明申华夷之辨,自然而然地造成了将兵们对外族出身同袍的鄙视。不过即便外族,也有做到刘光、姚弋仲这一等级的将校,更别说武陵蛮甄某了故而根据军中司马统一口径的宣传,你只要心向王化,平常不口出鸟语,穿着、习俗与中国人无异,那就应当不分彼此,咱们还是好兄弟。

    所以吕楼既入大司马三军,体察到了这种状况,才要紧着向郭默表白,其实我祖上就是中国人哪!然后易服色、改言谈,一副老子如今终于认祖归宗了的德性。

    其实这年月中华文明因其先进性而广为周边戎夷所仰慕,人莫不以做中国人为荣当然啦,前提也要中原政权足够强势才行。比如说东北的段疾陆眷、段匹等,既受晋封,当即改穿中华衣冠。只是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中原传统服装不太便于行动,贵族乃不时穿,普通百姓乃不能穿而已。

    大部分游牧民族对于祖宗的敬畏远不如中国人,要他放弃祖宗而改以中国人为祖宗,并不存在太大心理障碍刘渊即以刘邦为祖,到后来刘曜是觉得蒙不了人,这才改祀的冒顿。那么为什么蒙不了人呢?因为假的终究是假的,不经几代人的努力,不大可能为中华所接受。且你融入可以,你想直接爬中国人头上去,却是千难万难,即畏汝势,也不会真把你当一家人看待。

    永嘉以后,留在北方的世族虽然多数臣服于外族政权,但一直到北魏时代才开始大规模出仕,其由也在于此若非东晋南朝提不起来,遗民泪洒胡尘而王师不至,但凡鱼儿人心的,谁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来。

    然在大司马三军中,却宣扬只要改俗且遵从王化,你立码就是中国人了,给了外族兵将快速融入集体的方便通道,则在军队这个大熔炉中,摇身一变就会快捷得多。当然啦,以吕楼这般直接认中国祖宗,被接纳的可能性又再高上三分。

    当然啦,外族论个体而言,多愿为中国人,倘若抱团成群,则又另论,终究脑袋和想法是一回事儿,屁股和利益又是另一回事儿。只是吕氏原本就只是一个依附于苻氐的幸族而已,同姓男女加起来不过百余人,就很方便因吕楼的一句话而易俗了。

    如今,若论在秦州军衔最高的裴军将领,就是这个吕楼了,他方因助游遐平定略阳胡乱,荣升了中尉军衔。

    因为留屯秦州的正兵数量并不多,裴粹时代是两千余人,游遐后来又带去五百人,至于各部营督,此前就都为御刘粲,而陆陆续续地东归了京兆、冯翊。

    根据游遐的计算,陶侃的考量,秦州正兵两三千,再加辅兵、民兵三四千,召集附晋氐羌三四千骑,且有凉州骑兵为援,进袭虚除,基本上够用了。一则此战主要是“围魏救赵”,没必要跟虚除部展开主力决战,二则兵带多了,加上道路遥远,粮秣损耗必巨,反倒划不来。

    只是目前秦州守将是吕楼,虽然郭默和游遐都多次称赞于他,终究一是降氐,其二才刚成年,未必靠谱啊,陶侃就此才请问:是不是要别命一员上将前去领兵呢?

    裴该略一沉吟,便即曳道:“不必委任子远可也。”

    要说投效裴该的士人当中,除陶、裴二人外,功劳最大的就是游遐游子远了,仅军功就有聚会氐羌以退彭夫护,以及前此平定略阳胡乱两事,则游子远知兵,人皆深信不疑。故而裴该发话说不用别派将领了,让游遐领兵前往上郡可也,陶士行也无异议。

    固然裴该惯于听取部下意见,每逢大事,必与群僚商议,但他轻易不表态,一旦表态,敢于硬顶的却也不多尤其是大司马主意不算太离经叛道,或者彻底荒谬的前提下这就叫“一言而决”了。终究当属吏的,除非必要,谁都不愿意跟上司顶牛,哪怕上司所命有误,只要别太过分,我们执行阶段稍加扭转即可。

    裴该最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乃深觉隋唐三势确有其理。因为在三势下,朝廷政令出于中书,而由门下审核,门下省不直接面对皇帝,就不必要明着顶牛∨下驳回中书之令,那是部门对部门,不是臣子对皇帝,腰杆自然硬挺得多了。不过因此也逐渐把皇萨一步神秘化和神圣化,逐渐的就连民间都反贪官而不反皇帝水浒传不就是这一套吗封建皇权乃得更加稳固

    拉回来说,裴该之所以不别命将而专任游遐,自有他不便与长史、司马明言的理由在;此外,游遐不但是秦州刺史,还是西戎校尉,论职权可以插手上郡诸杂胡事虚除权渠你虽为郡守,也是戎啊,游子远越境伐你,名正言顺。

    商议既定,即命书记草拟军令。裴嶷、陶侃本应退下,陶士行却还不肯走,看表情竟然略有些羞赧之色。裴该反复询问之下,陶侃才鼓足勇气说:“侃子女繁多,大司马自然知晓”

    根据后世记载,陶侃总计有子十七人当然啦,部分夭折,并未成年,其存名者,九或十人女儿也有十来个,此外亡兄陶操还给他留下来两个侄子陶臻和陶舆。目下除长子陶洪已殁,次子陶瞻在周访幕下,新生之儿胡奴在身边外,其他的都呆在老家鄱阳郡枭阳县种地。裴该曾经多次问过陶侃,说我这儿缺人手,陶君子侄,可有愿意出仕长安行台的吗?陶侃却总是砌词推诿,要么说孩子们都不成才,要么说离乡太远,担心他们水土不服

    可谁想到这回陶士行却主动对裴该说,我已经派人去把妻儿乃至侄子全都接到关中来了,即将抵达长安,故此先告知大司马一声。裴该闻讯,真是不胜之喜。他一直在竭力拉拢陶侃,却总觉得双方感情有些疏隔,陶士行貌似是在竭力维持普通的上下级关系,而不肯真正融入到关中行台这个半独立体系中来。裴该因此颇感疑惑他今天怎么终于开窍了哪?

    难道是最近那些谶谣和流言闹的?

    当即拱手恭贺他满门团圆,并说陶君你家人多,我这就命人在长安给你起大府邸。只是当问起子侄中谁愿意出仕的问题的时候,陶侃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特意含糊了过去

    陶侃的家小尚未抵达长安城,倒先有一人千里迢迢,跑来谒见裴该正乃淮海都督卫循卫因之是也。

    照道理来说,地方官员不得传召,是不能出境乱跑的去洛阳觐见皇帝都不成,遑论来长安拜望大司马呢?

    然而卫循得了王贡的建议,先上奏洛阳,说我虽统淮海,管不到黄河,但既然受调前往乐安开港屯扎,准备北援厌次,则我不可能不打黄河走啊。此前便有禀报,冀州沿岸少有可以泊船之处,则我只有通过黄河,才能向厌次城内输运物资乃至兵员。为此请求勘探黄河水文状况,并打造适合内河航心船只。

    对此,洛阳朝廷自无不允之理,但卫循请求得很含混,朝廷下诏难免中其圈套你可没提让我勘探哪段黄河的水文!卫因之乃以此为借口,乘船逆流而上,一口气就从乐安郡之蓼城,跑到了河、渭交汇处的渭。

    随即便在渭遣使放船,经渭水,两昼夜抵达渭城,再从陆路前往长安,请求进谒大司马那意思,我在黄河上漂着不便下船,明公您赶紧下道公文来召我,那我就能跑去瞧您啦。

    裴该不明所以,便即下令≮是两日后,卫循顺利“应召”而入长安城,拜倒在裴该面前。裴该就问他因何而来,有什么事要见我哪?卫因之回答道:

    “臣受任淮海,统筹不力,使商贾开海道,而贸易多归私家;复与苏将军合兵北扰幽州,于贼亦无大损”

    他两次骚扰燕国沿海地区,实在把孔苌恶心得不行,但实话实说,对于羯赵的打击并不算有力,于中原战局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是以惶惑,不知此任当如何为朝廷效力。因思羯贼于秋收前当不会进犯厌次,乃趁此空闲之际,特意前来,面受明公教诲。”

    裴该向其详细探问青州的情况,卫循趁机就说了:“苏将军屯兵乐安,所募多东莱乡人,良莠不齐,军纪涣散,即钟艾华亦无可约束。前日臣与王子赐同往营中,与之商议增援厌次事,彼却云兵多而粮不足,只愿遣十之二三北渡。我等劝其沙汰冗余,彼不肯应,又劝其归青州都督号于朝廷,而返归长安,听从明公调遣,亦不肯从恐其已有自立割据之意也!”

    其实相关这事儿,王贡早就已经秘密向裴该禀报过了,如今卫循又跑来说一遍,裴该心中不能无疑苏峻真的那么跋扈么?从前卞在徐州,而郗鉴在青州的时候,倒也是从来没怎么说过他的好话

    当然啦,这事儿无需卫循亲自跑来跟自己打小报告,裴该略一思忖,便明其意:卫因之是担心自己把他归成苏峻同类,所以赶紧亲赴长安,以表示不外于大司马。至于告苏峻的刁状,言下之意:我对他这种行径完全瞧不惯,所以我是不可能与其为伍的,明公慎勿疑我

    当下好言抚慰一番,并说你只要管理好撼就行了,具体增援厌次之事,量力而行,我不会苛责我知道你那两把刷子,不会要求你去打航,你暂时也还搞不了狐陆战队啊。

    卫循留宿一夜,便即匆匆东归。

    又过数日,陶侃的老妻龚氏领着一家老小连仆役百余人抵达长安城,裴该亲往相迎,给足了陶士行面子。当日晚间,陶侃召来几名已经成年的子侄陶夏、陶琦、陶旗、陶斌、陶称,以及陶臻、陶舆,问他们:“汝等可知,我因何召一家到关中来么?”

    陶夏道:“大人受大司马厚爱,任行台重任,总司戎事,以靖贼氛,则三五年间,恐怕难以返归乡梓。妻妾、儿女天涯悬隔,难免殷殷思念,是故召我等来也。”

    这就是片儿汤话,没啥营养,因此性情急躁的陶称当即隔过诸位兄长就说了:“大司马重用阿爹,官居三品,而子孙除道真兄陶瞻)外,皆为布衣,如何绍继大人之业,且光大家门啊?今召我等来,是有荐于大司马之意了。”

    陶侃朝他一瞪眼:“宗!便汝这般轻佻急躁之性,岂能为官做宰?恐汝出仕之日,必为家门招祸!”

    陶称被老爹这一骂,不禁又羞又怒,却也不敢回口,只得悻悻然朝后一缩。陶臻就问了:“叔父谋划深远,随大司马数岁,从不召我等北上,今既见召,必有其因。杏愚钝,还请叔父明言。”

    陶侃手捻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近日长安内外的传言,我于家书中,亦有提及大司马虽寄托腹心,而陶某只愿为国家逐寇灭贼,实不愿卷入政争浊流中去也”

    几个儿子听了这话,都不禁微微吃惊,陶琦试探地问道:“大人之意,难道大司马有应谶之心么?!”

    陶侃一曳,说:“大司马之心,我不知也,然诸裴之心,不问可知。今大司马内控朝局,外总戎政,雄兵数万,强过中军,将吏千数,贤于中朝时势如此,即不欲效仿武皇帝司马炎),亦难免成一文皇帝司马昭)。

    “我既受其恩德,自不能轻言背之,且羯贼未灭,社稷未复,国家未定,也不愿退归乡梓,优游林泉”

    总体而言,陶士心事功心是非常之重的,加上他寿命也长,原本历史上领军长达四十一载,高寿七十六岁,这才将兵然还给东晋朝廷,然后交接返乡的翌日,就在途中挂了也就是说,兵权一直捏到临终的前一天!

    则如今正在意气风发之时,你要他辞官卸任,打死他也不干哪!

    “若大司马成文皇帝之功,我必善辅始终,若其成武皇帝之业”陶侃说到这里,又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即便陛下肯禅位,丹阳、汝南、彭城诸王尚在,中国难免割裂∪其丹阳王南渡多年,总江南之政,有王茂弘为辅,王促手握重兵,岂肯屈居人下啊?一旦南北分治,我在北地,汝等在南,恐怕为人所鱼肉

    “儿孙众多,固是福祉,实亦拖累。我不禁想起所传大司空刘琨)之事,因其子刘群为段末所俘,段匹疑之,遂囚大司空,几乎不幸倘若将来汝等为江南所劫,而大司马因此疑我,我与胡奴等复殒命于北,则恐陶氏一门绝矣4不绝,亦将沦为庶人,我半生辛苦,俱化烟云!”

    说到这里,又瞪一眼陶称,说:“我今召汝等来,是为全父子性命,岂是为汝等求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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