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本不是一个口舌便给之人,他这番“战前动员”,预先跟司马商量了好一阵子,倘若为欧阳根所知,必然嗤之以鼻——“毫无文采,也无气势啊,即便想要打动无文愚鲁之辈,亦嫌粗疏”
不过王泽的这番演说,倒也并非全无可犬处,主要就在于大大地渲染了石虎的残暴,以阻断将士降赵之心。王泽怕的是南面有埋伏,一旦兵马可以趁着敌军疏忽——或者是假意疏忽——的机会,顺利突出围困,肯定从上到下,全都大喘一口气,倘若此时突现埋伏,估计会有不少人心理瞬间崩溃,就此放弃抵抗,而起降意的。但若明知道投降也是死,而且还可能死得更凄惨、更屈辱,再敢起类似念头的家伙就会少一些啦。
动员过后,便即分派职司,确定先后次序。为坚士卒突围之意,王泽打算亲率部曲亲兵断后,而命亲信部督段明义先行破围。
这个段明义本是鲜卑人,出身段部,跟裴熊一样,都是战败而为石勒所虏。裴熊就此归入羯军之中,段明义却趁机逃了出来,因为难以北归,被迫流浪兖、豫之间,裴该北伐之时前往相投,拨隶在王泽麾下。
前岁河桥之战,击败刘粲,对于裴军来说,可以算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转折点,从此以后,关中即便说不上固若金汤,却也无人再敢轻觑啦,裴军自入关后,原本东守西攻的战略方针就此彻底转变≮是裴该即在军中进行大规模、大范围的革新和整编,各营各部调来换去,多数大将除了自家身边二三百部曲外,已经很难再见着自北伐时便一直跟随,隶属于同一营头的中级将领了。
当然也有例外,段明义本出“劫火右营”,后转以“武林营”为基础的前军第三旅,可是兜兜转转,不知道怎么一来,此番又回到王泽身边儿来了∠长官、老部下久别重逢,真是格外的亲近和热络,段明义就此而被王泽目为亲信。
王泽命段明义率军先行,然后暗中叮嘱他:“我看羯贼今日于祠南之守,甚是疏忽,或者被平阳守军所牵制,也或者是故意要引我上钩说不定前面一二十里外,早便设下了埋伏!然而我军饮水不足,粮秣将尽,必须破围,亦必须南走,只有死中求活,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而命卿为先行,即便遇伏,亦勿慌张,只管奋力朝南方冲杀便是。但前军不乱,我自断后也不为羯贼所杀,自然全师可以一往无前,突出敌围!”
段明义诺诺领命而去,于是在午前巳初时分,南垒辕门突然间大开,无数晋兵在段明义的统御之下,出营逾壕,汹涌南向。
张貉率领精兵埋伏在侧,见状不敢怠慢,急忙分派附近兵马迎将上去——你要是根本不拦,那诱敌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就怕晋人出来不足一箭之地,便会再度缩回去的。段明义策马拧矛,率军酣战破围,当面赵兵有如波开浪裂一般,左右急蹿,不敢撄其锋芒。
一则因为上官有令,不得过分拦阻晋人,可以放其前军轻过;另方面晋军此为突围,士气亦被激励到了临近最高点,人各奋勇,更比平日守垒时要猛上三分≮是有羯卒往报张貉,说晋人前突之势甚为猛烈,估计不会打两下就退缩还营的,而是真想破围南下。
张貉大喜,拍着大腿道:“果然不出大王所料也!”急貌人往报石虎。
可是等了一阵子,远远地觇看晋军动向,前线方面又不时来人禀报,张貉逐渐觉出不对来了这老半天的还跑不完,究竟突出来了多少兵马哪?
原本石虎的预判,晋人最多突出两三千人去,以接应南来的运粮队伍,张貉与郭荣南北夹击的策略,也是由此而制定的——因为若派出兵马过多,尧祠本营和南垒的守备力量过于削弱,那便陷落可期。然而如今张貉远远望着晋人陆续出营,久久不绝,原本还以为是策应、护送的兵马,但那么长时间了,就没见后军转身折回啊!
这出来了得有多少人?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又非居高临下的俯瞰,晋人在旗帜上也动了一些手脚,张貉身为凡间俗将,并非天上“千里眼”,是很难准确判断其数字的。但估摸着怎么也该接近五千了吧为了接应粮秣,而出军半数,这跟打算放弃尧祠有啥区别?岂有此理嘛且若有五千人拼死冲杀,光凭我和郭荣,还真未必能够留得下他们
张貉一察觉到不对了,便赶紧下令擂鼓,率领所部急急赶至前线。原计划他要在晋人别部全出后,杀出去封堵其退路,如今的目标则是——必须拦腰将晋人阻断,已经放出去的毫无办法,只能交给郭荣解决,但后面那一半儿,你可不能再出来了!
因为晋人破围甚急,且故意少打旗帜——多半旗帜还插在尧祠中,以作疑兵呢——导致张貉的判断产生了不小的误差。他以为晋人已出其半,其实吧——都该轮到断后的王泽了。王泽才要出营,忽听远处鼓声隆隆,随即一队人马打着“张”字大旗,气势汹汹地便从侧翼掩杀过来。
王泽据尧祠与赵军恶战数日,跟张貉自然也有所接触。其实他原本就知道石虎麾下,有郭氏三兄弟——郭太、郭荣、郭权,还有张氏三兄弟——张貉、张豺、张熊,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只不过郭氏兄弟并非一母同胞,而且仗着郭敖的威名,于赵军重位甚高,傲气冲天——估计也就石虎能够压得们,石生、石斌等都不成∨氏三人则是绝对的亲兄弟,盗贼出身,别无靠山,全凭勇力建功,乃得晋为军将。
因为此来之前,枢部就根据裴诜所提供的情报,详细开列了并州主要赵将的名单、资料,更加以简单的分析,厚厚一大摞文件送至夏阳$随见了直皱眉头,不但懒得瞧,甚至懒得听人念他仗着是王泽的老长官,就命他:“絮,汝且看熟了,再拣重要之事,告知老爷♀不怕有几百万字么,老爷忙着练兵,哪有时间理会啊?!”
其实哪有几百万字这年月的造纸技术还不够发达,质量上等的纸张不但寥寥无几,而且价格昂贵,就连枢部也不可能久;而一般的纸张,因为质量问题,墨色易洇,字不可能写得太小,厚厚一摞将近百页,其实不过两三万字罢了。
王泽一方面出于个人意愿,另方面也是甄随下了命令,于是在每日训练过后,必要挑灯夜读,仔细研究这些将领资料。枢部给出的大致评判是:郭氏兄弟,以郭权最勇,郭荣次之,长兄郭太则以善将骑兵见长——不过郭权前在沁水,为甄将军一箭射中咽喉,几乎不免,不知道为啥又好了是否还能上阵,暂不可知也。
——当然啦,郭权是被谁治好的,杨清见在枢部,岂有不知之理啊?但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提的。
至于张氏兄弟,则以张貉最勇,张豺次之,张熊反倒垫底真别信他们的名字,名貉者无貉之诈,名豺者无豺之谲,名熊者也无貉、豺为勇。怀疑他们老爹是个猎户,生娃儿的时候,想起来最近打到过什么猎物,便即以之为名
这两组各三兄弟相比较,郭氏有骄心,有傲气,可以因势利导,加以诱引;张氏则貌似没啥特别的性格缺陷,仅仅是一勇之夫,知进而不知退罢了。
前几日尧祠之战,张貉、张熊驹上阵,并且最后攻陷北垒,便为二将之功,王泽自然也跟他们打过照面,只是不知道为何不见张豺的身影难道是留在了西岸,监视平阳城么?此番见张字大旗,想来不是张貉,便是张熊,王泽恨恨地将牙关一咬,便即率领部曲直迎上去。
张貉所率也是羯军精锐,但论起斗志来,远不如急于突围的晋军,再加上是匆匆而来,队列未整理,结果才一照面,竟然以众击寡,却反被逼得节节败退∨貉一瞧连王泽也出来了,明白晋人今日并非遣军南下策应粮队,而是打算全军后撤啊,急忙挺矛来寻王泽厮杀。
只要能够临阵斩杀王泽,此战自然大获全胜。即便不能或杀或擒敌将,若能逼退王泽,则晋人断后的兵马星散,自家衔尾而追,亦可重创之——只要郭荣在前面堵得够稳,则将这支晋军君歼灭于平原之上,实非妄想啊!
然而若是打不赢王泽,就目前的态势而言,己方多半要败。我这一败,虽已遣人急报太原王,请求增援,终究缓不济急,就很可能眼睁睁地瞧着晋人远远飏去起码五六千哪,就郭荣那三千人,又无险要可据,怎么堵截得棕?
张貉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当即于万军之中,催策坐骑,来寻王泽决战,口中还高嚼:“张貉在此,王泽鼠辈,可敢来共决生死么?!”
王泽率领亲卫部曲,以及遴选锐卒,将近千人断后,仅仅一轮冲锋,就把仓促杀来的张貉所部,两倍之敌,给杀得七零八落,貌似再加一把气力,便能将之君驱散。王泽这会儿也估摸出来了,羯贼于南垒之策,暗布张貉,肯定是在前面预设了埋伏,诱我南向突围,然后以此部断我后路可是我都已经冲出来了,不可能再缩回尧祠去,为今之计,只有先败张貉,避免遭到前后夹击,再相助段明义,奋涟突破围,才能有望逃出生天啊!
张字大旗之下,张貉跃马弛突,连杀数人,口中还大呼胸向王泽挑战。眼见已生怯意的羯兵受其鼓舞,又再稍稍立定阵脚,并且重新编组起队列来。王泽见状,不禁一咬牙关,随即高嚼:“王泽在此,张貉可敢来么?!”
张貉大叫一声:“有何不敢?!”便即纵马飞驰而至。
王泽原本打算先答应一声,吸引张貉的注意,然后双方策马弛近,即于两军交战的第一线刀对刀,枪对枪,厮杀一场;可没想到话音才落,张貉就直朝着自己的方向蹿过来了这,这,我身前可还有好几排士卒呢,他就不怕平白地消耗了气力?枢部说张氏兄弟蛮勇,果不其然啊。
王泽不禁冷笑一声,心说你就算没有甄随之勇,勉强能够比得上陈安,也还罢了,否则这般冲阵,纯属自寻死路——以为是个人都能“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的吗?
当下也不前迎,就原地立马,摘下弓来,搭上一支大簇重箭,瞄准张貉胸膛,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王泽终究是“劫火营”出身,跟随甄随既久,难免受其影响。实话说甄蛮子用兵貌似貌,其实胸中暗藏丘壑,对此能够瞧得明白的人还真不多;但那蛮子于战阵之上,搏杀敌将,也是从来不讲规矩的,可用矛刺便用矛刺,可用箭射便用箭射,只要能仍方首级,完全不在乎手段是否卑劣,对于这一点,王泽等熟识之人驹心知肚明。
尤其甄随闲来无事,往往在军中以较技或者授技为名,寻他将甚至小兵厮打,固然以他的本事,除非撞上裴熊、陈安,否则基本上都是碾压;可即便能够纯粹以力趣吧,甄蛮子也偶尔会受本能驱使,间杂以诡道——王泽自然也是吃过亏的。
故此王泽一见张貉弛来,本能的反应就是——倘若甄督在此,将会如何应对啊?然后脑中设想,手就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摘弓抽箭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至,张貉大叫一声:“何其卑劣!”挥舞手中长矛,觑准箭之来势,奋力一搅,便即格落。王泽暗叫可惜,便即弃弓,提起矛来,正待前迎张貉——不可能对方直奔过来,你却立马而待啊,你也得利用坐骑形成一定的冲击力不是么——忽听身旁校叫一声:“将军且看!”
王泽不由自主地循着校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张貉弛至面前,趁着王泽略略发愣的机会,便即狠狠一矛,当胸刺来
读啦 (读读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