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三年正旦日,张宾尚无音讯,孔苌倒是先逃回来了,还带来了石虎被杀的消息。石勒不禁深感哀伤,以至垂泣——终究那杏为我镇定河北、并州,屡立功勋,叔侄之间多少也还是有点儿感情的。
于是下诏,为石虎建衣冠冢,仍以王礼下葬,并且石勒亲往致祭。
旋即石勒就召孔苌入宫,商讨应对时局之策。孔苌说:“朝歌虽陷,晋人并未继续北上”裴该建国的消息已经落实了,但具体国号还不清楚,况且说“晋人”也已经说习惯啦——“或因力尽粮蹙,或因魏郡、广平诸城守御得法,或因祖逖南归,一度陈兵于洛阳城下之故
“然而既然裴、祖连成一气,则臣料裴该篡僭之后,为示其威,以服天下人,旬月之内,必将复发兵北犯。若其不信祖军,而遣关中军来还则罢了,若遣祖军来,则关中军可自太原、河内,两路夹击,以谋上党。若其牵绊上党之兵,不克东援,则陛下临缓急而思蘷将军,亦无用矣!
“是以臣的建议,当急召蘷将军东归,助守魏郡、广平,至于上党、乐平,唯望支屈六可以拼死久守了。”
石勒点头道:“卿言是也。然太傅不日将归,朕意再询太傅,或别有良谋。”
正商量着呢,突然秘书监任播求见,一进来就慌慌张张地启奏道:“方得急报,太傅、太傅”
石勒双目猛然一瞪,喝问道:“太傅如何?”
“太傅于卢奴城北遇盗贼,并所从十余骑,皆已罹难矣!”
石勒不听此言,还则罢了,才听此言,不禁大叫一声,双眼翻白,朝后便倒!
旁边儿侍立的严震赶紧上前扶住,孔苌和任播也伏地呼唤道:“陛下醒来,陛下醒来。”严震急唤医者,好在短短片刻功夫,大夫还没到,石勒便即厥去复醒,然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中山守是谁?卢奴令是谁?当即枭首,并诛三族!”
严震和另两名宦者努力把他扶将起来——就石勒这快五百斤晋斤)的份量,累得三人全都是满头大汗,手脚酸软。石勒朝前一倾,伏在了案上,随即捶案大哭道:“天欲灭我赵乎?何以先夺我右侯啊?!”
孔苌赶紧安慰他:“此事尚须核实”转过头去对任播说:“倘若太傅果真遇害,当即舆其尸身而归襄国,候陛下查验。”任播赶紧说:“中山守、卢奴令已收敛太傅等尸身,先期使人传报,车乘在后,不日将抵襄国。”随即就从袖中把上奏给掏出来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就算把奏表递上去,石勒也瞧不懂,这只是表示:我不是瞎说的,有奏书为凭。
石勒一跃而起:“太傅在何处?朕当亲往相迎!”然后连鞋都不穿,直接就两三步跑到殿外去了。孔苌、严震等紧着追赶,奈何石勒身高脚长,迈步甚大,竟然一直追到厩中,就见石勒已然跨上了无鞍的坐骑,以手一拍马臀,便直朝宫外冲去。
厩中都是御马,既无令,孔苌等也不敢骑,只得急唤殿中将军李阳,赶紧领着人追上去护卫啊!
石勒穿着便服,也不着履,当街跑马,一口气就冲出了襄国北门。等到李阳率骑兵追上去的时候,就见石勒揪着马鬃,正在道旁转圈,一边转一边放声大哭☆阳赶紧命宿卫围拢上去,拱护天王。
就听石勒边哭边叫:“太傅在何处?太傅将从何道而来啊?”
李阳等人尚且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俱都不敢回答。片刻之后,孔苌终于疾驰而至,进了宿卫圈,赶紧滚鞍下马,伸手迸石勒的大腿,劝谏道:“陛下何以如此失态啊?太傅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忍见陛下如此。还是先回宫去,候尸太傅到时,再出迎不迟。”
随即压低声音说:“臣已命任播隐秘其事,以防动摇人心。当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亦当保重,不宜哀痛过逾啊!”
石勒只是伏在马项上大哭,整整哭了半顿饭的时间,这才暂收悲声,揪起衣襟来擦擦眼泪鼻涕,复仰天长叹一声,说:“卿言是也,太任播所传之奏,及朕今日出城之事,都应避,有敢稍泄者,杀无赦!”顿了一顿,说:“且先回宫去吧。”
石勒、孔苌希望避,但这种密怎么可能保得住啊?一则奏上先入尚书,尚书再传递给中书或者秘书,所以程遐比任播更早知道消息№论上遭逢这般大事,他都不必通过秘书传奏,理当即刻进宫,亲自向石勒禀报,只是吧他也不清楚自己用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石勒,担心一个不慎,被石勒瞧出什么破绽来。
二则天王光着脚丫,骑马出宫甚至于出城,还能寄望于碰巧没人认得,其后李阳等率宿卫急追,护之于北门之外,通衢之上,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人呢?
于是襄国内外,谣言纷起,除了从尚书矢出来的消息,明确张宾遇害的,还有人说晋兵即将杀至,所以天王打算弃城跑幽州去一时间人心惶惶,孔苌命人四处搜捕,却根本捕之不尽。两日之间,光携家带口逃出城外去避难的,就不下三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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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上,午后申时,石勒正在殿中,命任播为他阅读并讲解各方来奏。这位石天王的精神极度疲惫,只不过短短数日间,鬓边竟出现了丝缕白发,而且眼圈发黑,双颊凹陷,仿佛陡然间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其实石世龙本年还不到五十呢。
平素石勒听臣下念奏都极专心,有不明白的地方会及时指出,要求讲解,但今天他却斜倚着靠几,仰头注目殿外天空,半晌不言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儿。只是每当任播念完一篇后,石勒或者微微颔首,表示允可,或者冷哼一声,表示驳回罢了。
听奏之际,忽有宿卫军官在殿门外禀报:“启奏陛下,太傅”
石勒闻言,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似的,当即把身子一正,高声问道:“太傅梓棺送抵襄国了么?”
门外军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是是太傅亲身在宫门外,请求进谒陛下。”
石勒闻言一愣,随即“噌”的便蹿将起来,抬起一脚,将任播踹翻在地——“竖子,焉敢欺我!”然后又光着脚丫儿跃过几案,直接冲到殿外去了,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速传,速传太傅!”
任播也是又惊又喜,但被踢翻在地,半身酸软,半天挣扎不起来。他心说是中山郡和卢奴县的奏书上说太傅遇害,尸骨即将舆归襄国的呀,又不是我编的瞎话我这一脚挨得可多冤哪!
石勒一口气冲到宫门前——好在襄国宫殿是前两年刚修的,因为地方有限,物资匮乏,所以并不怎么宽广——果见张宾张孟孙冠带朝服,手捧笏板,正恭立于阙下。石勒疾奔过去,一把迸宾,欢叫道:“太傅无恙,太傅无恙啊!”张宾被他勒得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忙道:“陛下陛下切勿失仪,当于殿内召见老臣。”
石勒这才松开怀抱,但依然双手揽着张宾的肩膀,仿佛生怕一撒手,张宾就会化作一阵烟,随风飘散似的。他先上下端详张宾的容貌,继而又忍不妆眼瞧瞧地下,有影子啊也对,大白天的,论理鬼魂不敢现身——我的右侯果然未死!
“中山郡、卢奴县奏报太傅遇害,怎么”
张宾强自挣脱石勒的双手,略略后退半步,深深一揖道:“宫前非说话之处,还请陛下归入殿内。”
石勒喜笑颜开,原本的憔悴之态一时尽去,当即抓起张宾的左手,一并归至殿上——他袜底沾满了尘土,于木地板上一脚就是一个大黑佑。
任播才刚爬起来,骤见张宾,也不禁骇然,忍不淄朝后一缩。张宾朝他笑笑:“任君,久违了。”随即右手倒持笏板,往石勒攥着自己左腕的手上轻轻一拂,说:“礼不可废,还请陛下归座,臣归来觐见,理当先致叩拜大礼。”
石勒这才松手,转至几案后,盘膝坐下,但是吩咐:“太傅不必跪——先坐,先坐下来说话。”
张宾却不理会,仍然伏身下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说:“臣方入城,便闻谣言汹汹,导致襄国人心紊乱——此皆臣之罪也,恳请陛下责罚。”
石勒笑道:“都是奸徒传谣,太傅有何罪过啊?”随即朝着任播甩甩手:“今日先不听奏了,任卿且退,朕要与欢叙别情。”
等到任播告退而出,张宾这才起身,于侧面坐了,随即正色对石勒道:“臣自奉诏而离幽州,唯恐不能全身归见陛下,是以燕貌近似者假代之,经由大道。臣则易服,间道而南”
石勒多聪明的人啊,张宾话才刚说了一半儿,他就咂摸出其中隐含的意思来了,当即面色一沉:“太傅所言,唯恐不能全身归见朕,是何意啊?难道说,是有人要暗害太傅,乃假扮盗贼,邀劫于卢奴县北大道上不成么?!”
张宾微微一笑:“陛下圣明,洞见万里。”
石勒勃然大怒道:“是何人如此大胆?难道是晋裴该或者祖逖的奸细?!”
张宾曳道:“陛下诏下尚书,快马而至蓟县来召臣,臣接诏,不俟驾而归,时间仓促,外敌何能谋划邀劫我哪?固然高阳、中山之间,俱传盗贼纷起,然不过乡野乱民罢了;若有晋人从中布划,声势必大,岂能如近日一般,但断道劫行人,而不攻县邑之理?”
石勒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若非外敌,难道是内奸?究竟是谁?!”
张宾叹息道:“当日何人奏请大王,出臣于幽州,则料想今日之谋,出自何人之手——可惜,颇难查得实据。”
他这话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石勒当即一拍几案,下令道:“速召程遐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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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远在宫中密布耳目,照道理来说,张宾“复生”的消息,用第一时间传报给他。奈何张宾改扮潜归襄国,为其旧部接入城中,一直到了宫门前才肯展露真容;然后跟石勒说没几句话,便将矛头指向程遐,石勒急遣人往尚书寿程遐来——宣命的宿卫不敢多嘴,而严震等人则根本来不及将此急讯通报程遐知道。
所以程子远毫无心理准备,即自尚书省乘车入宫,直等到他一脚迈进大殿,抬眼一瞧,石勒案旁还坐着一位,竟然是
程遐的腿当时就软了,身子朝前一倾,几乎是一跟头翻跌而入殿中。他只得顺势跪伏在地,咬牙膝行几步,来到石勒案前,举笏道:“臣尚书左仆射程遐觐见陛下”顿了一顿,又将身子略略一斜:“参见太傅,太傅可安好啊?”
张宾笑而不语,石勒却冷冷地望着程遐,开口问道:“卿因何事,竟如此慌张?”
程遐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为为中山郡妄奏太傅遇害,臣竟信以为真,骤见太傅无恙,又惊又喜,故此失态还望陛下宽恕。”
石勒阴沉着脸问道:“有奸人设谋,于途劫杀太傅,幸亏太傅易服间道而行,方才得以平安抵达襄国。在朕想来,多半是朝中有奸党欲害太傅——卿意奸党为谁哪?”
程遐腆着脸假笑道:“必是裴该遣人或者祖逖设谋,欲害太傅,以断陛下臂膀。朝中哪有人如此大胆?臣等皆忠诚于陛下,复敬爱于太傅,即便张中书张敬)、徐尚书徐光新迁吏部尚书),虽于政事上与太傅有所参差,亦必不敢为此”
石勒猛然间暴喝一声:“汝又如何?!”
“臣岂敢如此妄诞啊!”程遐当即叫起撞天屈来,“臣忠君爱国,天日可鉴,知陛下方寄望于太傅,焉敢行此不义之事?刺杀朝廷重臣,此乃十恶不赦之罪,陛下慎勿听信小人慎勿妄自怀疑大臣,使得人心动荡,于国家不利”
石勒与张宾对视一眼,目光中隐含无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