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宪让陶德带信给裴武,基本内容果然是为崔毖好话,希望裴武兄弟可以服从这位新任平州刺史,尽可能地给予协助。
裴嶷与崔毖见过一面,经过恳谈,探查到对方“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然而此般情状,裴宪乃至王浚却并不清楚。王浚之遣崔毖,因为那是自家舅子,而且向来恭顺,谁会想到崔毖一旦离开幽州,就会瞬间转换了一副面孔呢?
在王浚看来,崔毖只是自己的代理人而已,则崔毖牧守平州,就如同自家掌握了平州一般,自然希望各郡国守相都能拱手拜服——不是归从崔毖,而是归从自己。因此他曾经暗示过裴宪,你不妨写封书信给裴武兄弟,帮忙我和崔毖好话吧。
虽为疏堂兄弟,但向无往来,而且裴宪原本品位甚高,就有点儿瞧不大起四房,觉得裴武庸人而已,裴嶷虽然有才,但为了兄长而主动迁于远州,自坏前程,实在迂腐,故此他虽然逃来幽州,却也不肯去跟邻州的裴武兄弟打招呼。王浚之命并非严令,裴宪原本是不打算搭理这碴儿的。
但就目前形势来看,王浚篡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自己是否要拥戴他呢?倘若拥戴,一生清名化作流水,若不拥戴,就怕步了霍原的后尘……最好自己杂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拥戴,不去拔这个尖儿,或许可以逃过骂名吧。
然而卢志父之事却透露出来一个信息,那就是王浚很想要找机会逼自己率先表态。裴宪左思右想,我若真能动裴武兄弟臣服,也算立一大功,王彭祖你就不好意思再紧逼我了吧——还是先去逼荀绰为好。于是这才写下书信,委托陶德送到玄菟来。
他却料想不到,裴武缠绵病榻,已是濒死状态,而裴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上崔毖的贼船。于是当日裴嶷就在病榻前带着冷笑诵读裴宪的来信,然后问兄长:“弟可代兄回书拒绝他么?”
裴武眨眨眼睛,表示认可,但随即就:“都是同族兄弟,言辞切莫激烈。”裴嶷我知道了,当下转身步至书案前,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然后再到病榻前读给裴武听。回信的大致内容,是以裴武的语气,自己病势沉重,恐怕已经帮不上崔使君什么忙啦,至于兄弟裴嶷,还要请他扶着自己的灵柩返乡,玄菟、昌黎之政,崔使君可以自取,就恕我等先告辞了。
在得到裴武的认可之后,裴嶷就取过笔来,请兄长签署。但是裴武手臂颤抖,五指都很难屈伸,哆嗦了老半,最后只好:“还是贤弟代我签名吧。”
裴嶷模仿兄长的笔记署了名,便将书信递给等在门外的裴开,要他交还信使,送回涿县去。然而裴开离开不久,便又原信拿了回来,皱着眉头:“那信使却不肯接,他本非景思叔父部曲,还需返回徐州缴令……”
裴嶷满头的雾水:“岂有此理,若非裴景思从人,便与他两匹绢为偿,请他再跑一趟好了。”裴开道我也是这么的,虽然只许了一匹绢……但他坚决不从。
病榻上的裴武突然开口问道:“如此要紧书信,景思如何使一外人传递?此人究竟从何处而来?”
裴开提高声音回答道:“适才已向叔父禀报,彼从徐州来。”
裴武也甚感疑惑,那便唤他进来,详细询问一下吧,正好我们也可以打听一下最近南方的形势。
陶德就这样被领进了寝室,就在门边伏身下拜。裴嶷问他:“汝非裴景思从人么?令主何人?”
陶德答道:“人本是徐州裴刺史部曲,受命北上送信与裴公景思,裴公又遣我到玄菟来。如今使命既成,便当兼程南下,返回徐州缴令……”
病榻上的裴武闻言,双睛不禁微微一亮,喘着粗气问道:“难道传言不实,正威(裴盾)仍在徐州为刺史,并无降胡事,且并未为胡贼所害么?!”
陶德茫然道:“正威是何人?我家刺史单名一个该字,字是文约。”
裴该北渡已经快要三年了,因为这年月的通讯水平极其低下,所以这个消息大半年前才刚刚传到幽州,为裴宪所知,但也仅仅知晓一个大概罢了。至于平州,孤悬海外,就连幽州的情报都所得甚少,遑论数千里外的徐方。
故此裴嶷骤然听闻此事,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忙追问道:“裴文约?难道是钜鹿成公的次子么?”和裴宪一样,他也没见过裴该几面,印象里那就是个一直躲在父兄身后,满脸腼腆的孩子而已,实在难以把他和“徐州刺史”这个头衔联系在一起。
不等陶德回答,裴武先了:“贤弟,文约阿开三岁,计其年齿,也当冠矣。他少年即拜南昌侯,且有尚主之议,则身任一州刺史,并不奇怪啊。”
倘若陶德只自家刺史名叫裴该,不定裴武兄弟还当是同名同姓,既然连表字都点出来了,连名带字全都重复的可能性就太低啦——此必裴頠次子无疑也。
裴嶷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捋捋胡子:“不想逸民兄后嗣未绝,且能守牧一州。”随即招招手,要陶德靠近一些,然后问他:“汝是何日相随裴文约的?如今徐方形势如何,可备悉向我等道来。”
陶德心那话起来就长了……好在这一路上,他已经多次向卢志父、拓跋头等人讲述过,原本被勒令背诵的那些句子,经过反复练习,早就熟极而流了,当即拱手禀报道:“人乃自江东追随我家使君,然而使君此前事迹,亦颇有所闻。昔日使君从东海大王离开洛阳,出镇于项,东海大王崩后,羯贼石勒亲率精兵掩袭,破我晋师于苦县的宁平城……”
从裴该被俘开始起,一直到南逃江东,再中流击楫,北据淮阴,这一大段故事讲下来,足足半个多时辰,听得室内外的裴氏兄弟、父子四人——裴湛也跑到门边,傍着兄长一起倾听——无不瞠目结舌:我靠这也太曲折离奇了吧!
好不容易完,陶德连嗓子都快哑了。裴嶷吩咐:“与他一碗水喝。”随即转向兄长裴武:“阿兄以为,此言可信否?”
裴武略笑一笑:“万里外事,如何判断?然而裴文约驻守徐州,且似有恢复之志,应不会假。”
在他们想来,陶德这种大老粗,肯定是不怎么会话的,之所以言辞顺畅,应该是曾经多次向人吹嘘过自家使君的丰功伟绩所致,熟极而流罢了。主家之事,部曲不可能全都清楚,必然十分事迹,最多能七分——他们就料不到,其实裴该的十分事迹,能够拿出来在人前炫耀的七分,已经全都通过陶德的嘴,陈摆在平州的裴氏面前啦。
也正因为如此,裴嶷听得将信将疑:才二十出头一伙子,从前也没见他有多聪慧,竟然能有这般志向,如此能为?难道,是裴頠在之灵的护佑吗?不对啊,就算裴頠本人,你让他治理一州是肯定没问题的,但他不懂打仗,就不可能设什么“空城计”吓退胡兵,还能够顺利剿灭境内各家坞堡……
回头瞟一眼裴武,裴武会意点头。裴嶷便即吩咐:“带他下去,好生款待。”我们兄弟俩就此事还得要好好商议商议。
等到裴开、裴湛领着陶德走了,并且掩上了房门,裴嶷再次来到裴武病榻前,还没开口,裴武先笑:“贤弟心意,已都在卿双瞳中也。”
裴嶷也不禁莞尔,随即问道:“阿兄以为可行否?”
裴武想了一想,回答:“我命不久矣,身后之事,贤弟自择,何必相问?”
“弟心中尚有犹疑,还请阿兄教我。”
“贤弟是担心,若此人所言不实,则扶我灵柩南下徐方,所见文约却非可依靠之人,恐怕徒劳无功吧?”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传言自不可尽信,然徐方虽亦非家,终究比辽东来得近便。狐死首丘,即便不能返归故乡,也当择其近处落葬啊……”
裴嶷沉吟道:“此去慕容部,不过数百里,至段部,也不过千里而已,但若前往徐方,足足万里之遥,抑且路途艰辛坎坷……”
“贤弟,卿随我来辽东,僻处一隅,所见下英雄尚少,方才以为慕容廆是可辅之主。然而彼终究是鲜卑,非我族类——要知中国之中才,便大可抵蛮夷之雄杰。文约若止中才,贤弟南投,亦无所失。中才又如何?有贤弟辅佐,必成大器,况乎贤弟为其叔父,文约安有不肯言听计从,引为腹心之理啊?”
他看裴嶷还在犹豫,就又:“如何行止,还当贤弟自择。其实为兄不过一点私心而已,阿开、阿湛,也都是中人之资,若投身北虏中,即便能保全性命,也恐沉沦下僚。若在中国,且在同宗庇护下,或许倒有出头之日……”
裴嶷当即打断裴武的话:“阿兄之言,愚弟谨记。兄若不讳,弟便率二侄护兄灵柩南下,若文约不可辅,则送二侄前往江东,投附琅琊大王,弟再另觅去处可也。弟尚在壮年,不怕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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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武病情反复,又缠绵了将近一个月才始闭眼。这段时间里,陶德和卢志父等人就一直被迫呆在玄菟郡府,即便归心似箭,人不放你走也莫可奈何。好不容易等裴武挂了,裴嶷主持丧事,把兄长火化了,盛殓好他的骨灰,这才正式向陶德透露,我们叔侄要跟你一起南下,去投裴该。
卢志父趁机也提出来:加我一个成吗?“此番受命往裴、荀二公,使命既不能达,又耽搁如许时日,有何面目归见刘将军?卿既言裴徐州英雄之资,则我欲相投,以为臂助也。”
陶德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正最终是否接纳你们,还得主公点头,我是做不了主的。于是又耽搁了一个多月,裴嶷把玄菟、昌黎两郡府库来了个卷包会,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了,领着裴开等家眷十数人、奴仆数十人,以及部曲、护卫百余人,浩浩荡荡地便沿着海岸线向西进发。
海边道路虽然泥泞难行,但是地方官府的势力往往难以企及,这将近两百人又不怕什么零星盗贼,安全系数可以相对大一些——否则路上横着那么多势力,若被王浚的人发现,不定就拦下来了,若被石勒的人发现……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于路有惊无险,直到来至冀州的阳信附近,才突然间遭遇股胡骑。队伍就此被冲散,全靠陶德舞刀力战,才卫护得裴氏一家和卢志父逃出生——所携物资,几乎全被抢光。裴开满脸的沮丧,裴嶷却笑着安慰他:“我将资财上路,卿以为是带去徐州吃用的么?所携一肉,可以投畀狼虎,不过以全自身性命罢了。以我等的家门,但勿怠惰,还怕将来治不得产业么?”
继续南行,终于甩掉胡骑,并且撞见了晋军。
这股晋军的首脑,乃是屯兵厌次的乐陵太守邵续,在与裴嶷见礼后就问:“贤守不在昌黎,因何到我乐陵来啊?”裴嶷回复:“家兄过世,故此辞职,扶其灵柩返乡。”邵续笑笑:“君家本在河东,何不西行,而要南下?”
“贤守当知,河东早已沦落胡虏之手,难以遽归。因闻舍侄裴该守牧徐方,故此欲往相投也。”
邵续点点头:“原来如此。到裴使君,前日适有信使前来,与续连通,希望将来能够南北夹击曹嶷,收复青州……”当下摆宴,盛情款待了裴嶷一行人,然后还派兵护送他们直到黄河南岸,甚至穿过了曹嶷的辖区。
前岁一场蝗灾,曹嶷整整两年都没能缓过来,虽然兵将四出,到处抢掠,可是见到邵续的旗号,便即纷纷躲避——这个大敌暂且还招惹不起。因此裴嶷一行人乃得顺利渡过淮河,抵达淮阴。
陶德是建兴二年秋收前离开的徐州,原本计划跑趟幽州,满打满算,最多四五个月也就该回来了吧,谁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建兴三年仲夏方才返回。可是入城一打听,使君不在,月前率军西征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