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外行也知道习武之苦,练武的原因怎会是为了享受人生呢?如今的世界,武功再高也挡不住飞机大炮,冷兵器时代早已过去。但“武”的精髓不仅在于格斗,更重要的是一种内在的修养。试想一下,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上几层楼就直喘气,看一场立体电影就头晕的想吐,多读几页书就会精神倦怠,世上美食放在眼前也吃不出好滋味,隔三岔五就看病吃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闲时云游天下身轻体健,忙时事务烦杂却精神饱满,干什么都起劲,吃什么都香,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身心的状态不一样,生活的质量也不一样,在这世上能享受到的乐趣大不相同。游方的身心状态不是普通的锻炼能够达到的,自从内家功夫习练有成,触摸到“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门槛时,在通常情况下、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会觉得疲劳和倦怠,总是保持一种身体舒爽轻健、精神饱满清醒、感官明晰敏锐的状态。
据游方所知,还没有哪一种别的锻炼方式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人生享受,这是游方最切身的体会。所以在“伤了元神”之后,对一般人而言没什么大碍,游方却觉得非常的不适应。
听见这番回答,刘黎非常满意,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你的功底不错,可知世间各门修行皆有道、法、术之别,拳脚功夫若以‘法’而论,分哪几种?”
游方不假思索的答道:“分三种,练法、演法、打法,其中练法是根基。”
拳脚功夫中的练法是根基,比如游方已经接触到了“劲随意走,运转由心”的门径,所学的功底和心法都属于练法,不经过长期习练是不会有真功夫的。
但是功力深未必会打架,就像金庸笔下的小君宝功力深厚,却要向杨过学三招才会与人动手。其道理并不是很难解释,因为打法与练法不同。形像的说练法是怎么攒钱致富,打法是怎么花钱消费。
比如游方练“跨步大劈桩”时双掌缓出圆收,就像推动一座山在前进,能够感受到内劲随着神气鼓荡,游走百脉川流不息含而不发。但是格斗时发力完全不同,要劲随意射如鞭而出,没有经过专门的练习不能熟练掌握。
打法也有招式拆解,既有大开大盍、端正威猛的招术,但撩阴、插眼、锁喉、暗肘、顶膝、踩踝等“损招”也一样都不少。因为打法的核心不是什么和和气气的比试,还要尽量不伤害对方,其目的就是击倒、击伤对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让人丧失反抗能力。
真正的高手之间的格斗,分出胜负一般不会用太长时间,而且大多很难看、没什么观赏性,基本不会出现武侠电影中那种精彩的、你来我往的场面。但这并不意味着“武术”没有观赏性,除了练法与打法之外,还有演法。
过去走江湖卖艺的,现在拍影视剧搞动作设计的,都需要研究演法,它是一种可以在台上表演的套路,包括现在很多人在学校、公园里学到的所谓武功拳术,基本上都是演法。演法套路如果没有练法为根基,又不知如何用打法去拆解,就相当于一种动作编排很复杂的体操。
如果功底不够的话,完整的套路也是演不下来的,比如最简单的长拳套路中一个侧身飞踢的动作,没有练过的话一般人做不出来。演法与练法和打法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看一个人的演练套路就知道功底怎么样,同时打法中的很多招式是从套路拆解中变化而来。
现在学校体育课中教的武术,基本上都是演法套路,结合最简单的练法,有一些锻炼身体的效果,但没有其它的实用性。社会上也有一些武馆,教人的“功夫”几乎以纯粹的打法为主,打着“真正的格击术”的口号,岂不知这样做不论对习武者还是其它人都有害无益。
只练打法上的技巧,没有相应的练法功底以及内养心法辅助,表面上看似乎练出了拳头和肌肉,但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以竞技为目的的专业格斗运动员,尽管平时保护手段很多也是满身伤病,中年之后身体状况大多不太好,何况是普通人呢?另一方面,只沉迷于打法技巧也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一个人的性格,行事容易有暴力倾向,在社会与家庭生活中不是好事。
功夫的最高境界是传说中的“形神皆妙,与道合真”,但若练的不得法,很可能会是一个形神皆伤的结果。
游方回答了自己为什么练武,以及对练法、打法、演法的理解。刘黎听完了轻轻一击掌:“其实这三者在传承上还有讲究,但你如此回答也不错了,没有让我老人家失望。”
“那么前辈可以指点‘元神’做何解,晚辈伤了元神又是怎么回事吗?”游方终于说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刘黎一挺身从栏杆上跳了过来,拍着游方的肩膀道:“有你这么请教前辈的吗?看看日头也快中午了,怎么也得请我老人家吃顿饭吧?昨天说好的,今天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年轻人,不要着急。”
游方让这个怪老头搞的没有一点脾气,明明是他缠着自己不放,从青县一直追到了沧州,现在又端起了架子,好像是游方一路追着他似的,只得陪着笑问道:“前辈好什么口味?我对这里不太熟,不知找什么样的饭店好?”
刘黎用得意的口吻教训道:“你还好意思号称云游四方?殊不知每到一地,如不见识当地的山川名胜与风俗物产,等于白来一趟!……到沧州当然要尝尝河间府的火烧驴肉了,跟我来便是,就在公园对面。”
“火烧驴肉?是不是驴肉火烧?”游方跟着刘黎走出荷花池公园,一边问道。
老者一抹下巴,看那样子一脸馋相:“是也不是,保定府叫驴肉火烧,面饼是圆的,而河间府就叫火烧驴肉,面饼是方的,俗称蛤蟆吞蜜,还是乾隆给起的名字呢。”
这老头一定十分好吃,了解这么多花样,游方以为刘黎会把自己带到隐藏于街巷中的老馆子,结果刚出公园老头就向街对面一指道:“就那儿,我老人家二十年前尝过他们家的手艺。”
街对面有一家规模不小、外观挺现代的酒店,牌子是“河间火烧驴肉美食城”,游方疑惑不解道:“看这店面和装修,二十年前恐怕还没有吧?”
刘黎一皱眉:“行走江湖,凡事将就点别那么挑剔!吃东西嘛讲究的是用料和厨艺,又不管房子哪年盖的?他们家的大厨姓尹,三十年前就做火烧驴肉了,二十年前我路过沧州时尝过。”
到底是谁在挑剔啊?游方苦笑着随老头过街进了这家美食城,离中午的饭点还有点早,客人并不是很多。在二楼要了个小包间,老头点了当地特色的板肠、焖子和招牌菜大火烧,又要了一瓶黄酒,这才大马金刀的坐下来,招呼游方给自己倒酒。
老头拿面饼夹好了驴肉和配菜,美美的咬上一大口,闭上眼睛咀嚼了半天咽下,深吸一口气做陶醉状道:“小游子,你也吃啊,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不要错过口福。”
游方拿起一个热气蒸腾的火烧,夹好驴肉也咬了一口,感觉面饼香脆驴肉微微冒油嫩而不腻,香喷喷的感觉缠绕在舌齿间,一下就勾起了食欲,连连点头道:“嗯,真不错,我也不是没吃过驴肉,但这家的味道确实叫绝!”
刘黎笑了:“云游四方,看天下山川风水,品人间诸般美味,这才叫享受人生。”
游方嘟囔了一句:“那也得有钱有闲才行。”
刘黎摇了摇头:“最重要的是有身体、有兴致、有福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是有钱又有闲的人吗?看样子也不像大富大贵,不也坐在这里了?”
游方:“我是被您老人家拉来的。”
刘黎一瞪眼:“怎么,你还不乐意?你既然到了沧州,我指点你来品尝此地最有特色的火烧驴肉,你得谢谢我才是!”
游方又给老头添了一杯酒:“谢谢前辈,我们能说正事了吗?”
一提到正事,刘黎放下酒杯问了一句:“你了解佛家八识之说吗?”
游方摇头:“不了解。”
刘黎:“那你更不知道何为白净识喽?”
游方点头:“一点都不知道。”
刘黎:“换个简单的,西方心理学了解吗?知道佛洛依德那一票人关于意识的分析吗?”
游方仍然摇头:“只听说过一些,不是很懂,我没学过。”
刘黎皱了皱眉:“我看你小小年纪能做掌眼先生,还以为挺有学问的,怎么一问三不知?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懂一些江湖疲门的唤魂术……”游方将自己昨夜的胡思乱想都说了出来。
刘黎也露出了苦笑:“那好吧,就挑你能听懂的说,请回答一个问题,假如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摸不到,什么都没想,却又没死掉、没睡着,非常的清醒,那么你是谁?”
游方眨了眨眼睛:“我想像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但应该还是我。”
刘黎:“确实没法去想像,只有进入那种状态,才能体会其中的妙趣,你学过武功中内养的心法也有定坐的根基,但还没有到达元神出现的地步。”
元神的概念无法用语言准确的去描述,刘黎用这种方式解构,游方隐约听懂了一些。人的日常思维随着外缘与心念变化流转不息,称为“识神”,当识神退去之后,那种纯粹的意识状态就接近于所谓的“元神”。
人们在偶尔的灵光一现中可能捕捉到这种状态,却很难稳定的维持,也不能随意的进出这种状态。如果可以稳定的出入这种状态,不论是采用了何种修证方法,都可以称为“元神出现”的境界。
这并不等于意识世界是一片空白,元神自然的外感会衍生出很多念,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识神随时变化,而元神清明纯粹,所谓伤了元神,就是本该清明纯粹的元神因为种种缘由,留下了种种痕迹或阴影,也会反过来影响到识神的感应和判断。
比如没有人却看见了人,没有声音却听见了声音,俗话说见鬼了、撞邪了,道理莫过如此。这种影响可能是短暂的可以自我调节克服,也可能是永久的无法磨灭。如果情况很严重,导致主体对外界客体做出错误的反应,那就是行为失控,这个人疯了。如果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行为才会失控,那就是间歇性精神病。
刘黎用这种方式去解释精神异常,倒也自成一家之说。听完之后游方又问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请问如何调治我的元神之伤?”
刘黎吃了一口菜,淡淡一笑道:“最简单的办法,没事再去杀杀人放放火,杀啊杀的就习惯了,说不定也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也太扯了!但游方明白老头的意思,不论是心理医生治疗因某种强烈刺激导致的自闭,还是江湖郎中用唤魂术调治痴症,都有一种强化刺激的唤醒疗法,就是让病人重新面对导致病因的那一段经历,反复唤醒回忆走出自闭。
但这个法子对游方而言不太对症,游方既不自闭也未成痴,只是打坐入定时受扰而已。反复的杀人有可能导致两种结果:其一是元神之伤越来越重直致成为永久性的病态;其二是反复锤炼,不受此刺激之扰。
这两种结果是说不定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要看此人的资质与机缘。但不论是哪种结果游方也不可能去尝试,谁会没事去杀人玩呢?游方给老头斟上满满一杯酒道:“老前辈,这可是入魔之法,能不能指点别的手段?”
刘黎呵呵笑道:“入魔之法?你可知何为入魔,须知不论哪门修行到关口都有入魔之忧,不疯魔不成佛呀,就看你怎么过这一关了。但以你小子的根基,真正到这一关还早着呢,现在见识一下魔境之扰也不是坏事。……别的法子嘛,也不是没有,小游子,你识不识字?”
游方:“您这话说的,我当然识字。”
刘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应该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递给游方道:“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念念这上面的字。”
游方接过书页在桌面上抹平,只见上面竖排繁体的印刷字迹,正反面都有——
“行者既觉知魔事,即当却之。却法有二:一者修止却之。凡见一切外诸恶魔境,悉知虚诳,不忧不怖,亦不取不舍,妄计分别,息心寂然,彼自当灭。二者修观却之。若见如上所说种种魔境,用止不去,即当反观能见之心,不见处所,彼何所恼,如是观时,寻当灭谢……
若诸魔境恼乱行人、或经年月不去,但当端心正念坚固,不惜身命,莫怀忧惧。当诵大乘方等诸经治魔咒,默念诵之,存念三宝。若出禅定,亦当诵咒自防,忏悔惭愧、及诵波罗提木叉。邪不干正,久久自灭。魔事众多,说不可尽,善须识之。
是故初心行人,必须亲近善知识,为有如此等难事。是魔入人心,能令行者心神狂乱,或喜或忧,因是成患致死……取要言之,若欲遣邪归正,当观诸法实相,善修止观,无邪不破。故释论云:除诸法实相,其余一切皆是魔事。如偈中说:若分别忆想,即是魔罗网。不动不分别,是则为法印。”(注:此段出自《修止观坐禅法要》,原文较长,书中只是节录。)
游方不解的问:“这是佛经吗?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太懂了。”
刘黎用手指一敲桌面:“不是‘经’而是‘论’,认识字就行,我没要你去详解,更没要你出家去当和尚,而是教你怎么读书。你可知文武皆有道、皆有德,读书也可养气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