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飒是大唐的将军,是大凉曾经的王爷,亦是一位枪道高人。
从颖昌府到夔州,一路风尘仆仆,实际上花费的时间不过三两日而已——纵然比不得夫子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也逊色不多。
坐在茶铺里,看着持蛇矛的削瘦青年,赵飒心中波澜起伏。
用蛇矛的人不多。
军伍之中用蛇矛的也有那么一两人,自己曾经关注过,但都是大凉天下的原生土著,并无特别显耀之处。
而异人用蛇矛的,赵飒只知两人。
近的,是原为西晋南阳王司马氖下都尉,勇猛异常。
但此人不仅用蛇矛,还用刀。
左手七尺大刀,右手丈八蛇矛,近战刀矛俱发,远战则纵马驰射威武无比,又被人称为左关右张,战败身亡后,被尊位陇上壮士。
这人是西晋陈安。
然而论蛇矛,陈安比起左关右张里的右张,则有天差地攘的差距。
赵飒起身负手来到削瘦青年对面,轻声问道:“有扰。”
燕人睁开眼,看着气度不凡的白衣赵飒,旋即看了看不远处那柄插在地上的长枪,微微颔首,“贵人何事?”
贵人是尊称。
燕人终究是奴仆之子,纵然如今成了异人,内心骨子里依然有些卑微。
赵飒有刹那的愕然。
如果是用蛇矛的那两人,哪怕是陈安,也不会有这等卑微的心态,旋即又猛然想到什么,异人,终究还是会受到原来身体主人的影响。
笑了一声,“小哥何处来,去往何处。”
燕人不答。
赵飒并不介意,也没心思去捉迷藏,直问心中疑问,“可知长坂?”
燕人心中一震,眸子骤紧,死死的盯自飒,握咨八蛇矛的手上青筋暴突,只要稍有不对,蛇矛便会夺命。
这是北镇抚司的人?
赵飒心中恍然,对长坂二字反应如此巨大,此人**不离十,轻笑一声,“不用如此,我并非北镇抚司的缇骑,只是敬慕将军久矣,只不知将军此东去何事?”
将军?!
燕人终于明白,原来这白衣人知晓自己身体里那个异人的真实身份,在临安打拼了几年,燕人终究世故很多,但此刻不知道为何,就是觉得这白衣贵人并无恶意,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还不是他。”
赵飒眯缝起眼,笑了,“现在还不是?”
那将来会是?
燕人颔首,目光又落在了那杆长枪上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白虎神将,坤王赵飒?”
澜山之战,蜀中这边大概已无人不知。
这也是燕人为何敢对赵飒说实话的原因——世人皆知赵飒忠于赵室,但绝对不会忠于赵长衣,他绝对不会是徐家的敌人。
甚至很可能是盟友。
赵飒点头,“早已不是大凉坤王,那么你呢?蜀王赵长衣之麾下,又或者是”忽然发现,蜀中似乎除了赵长衣,还没真其他势力足以抗衡。
燕人曳,“我乃徐家家仆。”
徐家?!
赵飒先是不解,旋即恍然,最后大笑,“徐继祖这人啊徐家有他啊,还真能和赵长衣掰一下手腕,蜀中这边也有意思了。”
也要和开封一样,乱成一团了么。
徐继祖大器晚成,如今在西军中忽然鹰起,博得了一个“责将军”的雅号,这件事整个天下已无人不知。
燕人笑了,很认真的纠正赵飒:“徐家家主,是秀。”
秀?
赵飒心中思绪快速理过,猛然惊醒:“徐秋歌?!”
徐秋雅早就死在柳向阳的刀下,徐家的秀除了徐秋歌还能有谁。
燕人点头,一脸尊崇。
赵飒忍不住长叹一声,深知徐秋歌这些年经历的白虎神将这一次才真的惊醒一事:徐家责重生的不是徐继祖,而是那位历经磨难的秀徐秋歌。
倒更有意思了。
这件事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出必然有女帝手笔,毕竟一个安稳的蜀中对大凉临安而言,是个棘手的局面,但如果徐秋歌在女帝支持下和赵长衣撕破脸皮,足以让大凉少死数万禁军儿郎。
赵飒第一次觉得女帝做了件像样的事情。
毕竟曾是大唐将军又曾是大凉王爷,赵飒对于这些权势争夺交易不要太熟稔,很快参悟其帜曲折,笑道:“若是我没猜错,你此次东进,是奉你家秀之命保护刘班昭的罢。”
想必这也是和女帝的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燕人其实很聪明,若是不够聪明,也不会在临安闯出一片天地来,从进入茶铺看见白衣中年人的刹那,他就猜到了赵飒的身份。
大凉用枪的人很多,用枪还穿白衣的不多。
早些年的岳单算一个,但后来岳单改枪换用了方天画戟,那么年过而立又用枪还喜欢穿白衣的,只能是澜山之巅出现过的白虎神将赵飒。
赵飒从北蛮来到大凉,明显是辅佐赵愭,这一点谁都看得透。
而燕人却看透了另外一件事:秀既然可以和女帝为盟,那么也可以和赵愭为约,只要杀了赵长衣,秀就能是蜀中甚至整个西北的女王。
这无关谁坐在临安那张龙椅上。
所以,秀其实也可以借赵飒的枪来对付赵长衣。
燕人确实成功了。
赵飒知晓他要东去保护刘班昭后,笑了起来,“我承认你很有心机,猜到了我的立场,也看穿了一些天下大势,按说,我赵飒绝不甘心被人利用,不过”
顿了一下,“这一次,我倒是愿意去见见你家秀。”
燕人笑而不语。
心中对赵飒的钦佩越发出自内心——大凉天下,其实不论是谁,哪怕是王琨,也对赵飒心存钦佩,这无关立场。
赵飒转身走向长枪处,话音随风而来:“你何日归来?”
问的燕人体内那个异人。
燕人眼神忧伤,许久,才对着走出了茶铺的赵飒大声道:“会来的。”
那一天不久了,那一天,我也真正的死了。
赵飒点头:“很好。”
很好的意思,能在这一世亲眼目睹丈八蛇矛之威很好,那个明知道将死却坦然串的徐家家仆,也很好。
继续西行。
这一日,大凉白虎神将赵飒走向蜀中,悄无声息的走进西军,找到徐继祖,又悄然密会徐秋歌,其后,人间不见白虎踪影。
这一日,燕人继续东进,眼神绝然。
有白虎神将赵飒在蜀中,秀有了更广阔的空间,自己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战过黑衣文人派去的那个黑衣持枪人后,再去建康。
李汝鱼后知后觉,在路途之置知岳单出开封城北上,走入幽州挑杀了数名中高层将领后,才终于发现刘班昭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
一路之上,但稍有不适,便要找个地方休憩一日。
或是路过名声古迹,亦会流连忘返的忘记了赶路时间,于是又得逗留一日。
刘班昭不知道这一路南下的凶险吗?
知道。
那么她这么做为了什么。
李汝鱼暂时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问个明白。
出了颖昌府刚一日,先是刘班昭说头疼干呕,找了个郎中诊脉也没个什么毛病,蹿谨慎,还是在当地休憩了一日,第二日午饭后再出发。
刚走半日,来到清水河畔的十里铺。
十里铺倒是很平常的一个地方,唯一比较出名的就是那一片绵延不绝的海棠盛景,此刻正是开花时节,势力海棠下,别说刘班昭,阿牧都两眼冒星星走不动路。
无奈,只好继续休憩一日。
这一日走到一座叫石庙的序,真在客栈酒楼里吃午饭,刘班昭忽然眉头蹙起,神情复杂的拉着阿牧去了后厕,片刻后阿牧归来,有些哭笑不得,“下午走不成了。”
李汝鱼一个头两个大,有些不满,“又怎么了?”
阿牧干笑了两声,“这个这个”
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解郭倒是世故得多,明白了过来,拉了拉李汝鱼衣袖,“看来得多休憩几日了,你也别抱怨,这个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女人是水做的。”
李汝鱼恍然大悟。
心中那个无语,刘班昭你还能再折腾人么,只不过片刻后看到出来的刘班昭一头冷汗满脸雪白,捂着小腹疼得难以站立时,李汝鱼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忽然想起一件事。
等阿牧送刘班昭去客房里睡下,又找客栈伙计熬了红糖水姜汤后,李汝鱼拉住阿牧,有些期期艾艾的问道:“那啥女人都会这么疼么。”
为什么在扇面村的时候,没人反应这么剧烈。
阿牧想了想,“也不一定,因人而异。”
反正自己从来不疼。
李汝鱼点点头,想起曾经在临安皇宫里被某个女人用暖水袋追着打得自己抱头鼠窜的过往,忍不爪了一下,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李汝鱼觉得这样的她很真实。
远比坐在垂拱殿里更让人觉得鲜活。
回到楼下继续吃饭,阿牧随口扒拉了几下,回到楼上——终究还是要提防刺客,刘班昭一个人在楼上,若是有刺客,就可以轻易收割人头。
李汝鱼和解郭相对而坐。
因为下午不走,解郭要了些衅,意思着浅斟漫饮,李汝鱼只是安静而认真的吃饭,不浪费一颗粮食,看在解郭眼里,忍不拙道:“你斜候被饿得很惨吗。”
李汝鱼放下碗筷想了想,“还好,只是每一顿都来之不易。”
解郭点点头又曳,他是无法理解贫寒生活,毕竟外祖母曾是一代胜算,家底殷厚,自打叙他就没吃过苦头。
看着继续吃得很认真的少年,解郭眼神深沉。
正是午膳时间,酒楼里食客几乎满座,隔壁的一桌,是三个文人读书人,二十六七的年岁,一看就是丢下妻女外出游鸭备来年参加科举的游学举子,一着青衣儒衫,两着白衣,皆腰间佩剑意思了一下。
饮酒高歌中说这一番游学见闻。
“郑兄,上午十里海棠中,你那篇‘怜花赋’着实高妙,已有大儒之姿,不说媲美张正梁、苏寒楼以及谢长衿之流的天骄人物,但金榜高直是无虞。”
被称为朕兄的读书人面目清秀,若非喉结突兀,真以为这是个女子,声音也略有尖细,“科举又非只考一篇赋,倒是史弟在圣人石庙里灵犀突来的诗句让我等艳羡不已,天马挂空羚羊挂角,端的是灵气外溢,愚兄以为,当不输夫子那篇将进酒多少。”
姓史的读书人笑了笑,显然很是受用,嘴上很谦虚,神态却颇多自得,“不敢比夫子,那篇将进酒古往今来大概难有望其项背者,我等追赶的目标,还是大儒黄裳罢。”
钟山之会,大儒黄裳高歌将进酒,早已成为天下轶闻。
只不过世人皆知,大儒黄裳对夫子亦是尊崇有之,称之为诗仙,再狂妄的读书人,也不敢说能媲美夫子。
另外一位年岁最大的张姓读书人乐道:“也别大儒黄裳了,就临安那个谢家晚溪,依愚兄看来,我等纵是再读十年书,拍马也赶不上她的才情,不说那一首侠客行,仅是当初和李家婉约一起写的一首醉花阴小词,我等也只能仰望。”
李汝鱼心中一动。
这三个读书人言谈话语间涉及到型夫子,由不得他不上心。
郑姓读书人颇有不满,“那谢家晚溪虽有满身才华,可终究是一介女流,也不知道大凉天子作何念想,竟然青睐有加,也便罢了,毕竟大凉天下有咏絮录在前,可竟然让江照月柳隐等女子仕朝堂,听说那江照月如今更是迁职兵部,着实是我等男儿的奇耻大辱。”
事关政治,其余两位读书人都慌不迭示意郑性读书人噤声,道了句游学只论学识莫谈朝堂,昨日去了圣人石庙,上午去了十里海棠,下午便去那圣人余荫的观云山罢。
郑姓读书人也知失言,若是被南镇抚司的人知晓,自己少不得要被记录在黑名册上,于是笑道:“甚是甚是,这天下大势混乱之中,我等读书人不得仕朝堂,那便高歌明月书冬雪,横看花谢竖画锋,这天下啊兵锋未起,倒是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好时光。”
李汝鱼听在耳里,暗暗疑惑。
圣人石庙是什么地方,是异人为圣,还是大凉之圣人?
圣人余荫的观云山又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反正这几日走不了,不若去看看,也算打发无聊时光,毕竟这是一堂江湖南下之行。
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初冬,李汝鱼欲去观圣人。
李汝鱼却不知道,解郭一直在看着他的反应,最后目光落在那三个读书人身上,许久,解郭才狠狠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心有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