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蒲草做的环放在耳边,苏瞳就能依稀听到黄泉河水中莲舟中人的低吟声。
她好奇的尝试了一会儿。
听到一枚莲舟上的女子碎碎叨念家中还有老母亲没有安顿好,自己的女儿还没有长大,不知道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可惜她看不到了。
听到一个男子在放声唱歌,似乎对于死亡的念想极为豁达,可是一曲终了,他却长跪于舟首,抱头痛哭起来。
听到一个老人,无序的轻哼,如梦中呓语一样,只是偶尔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呼唤几句清晰的:“吾儿……”
很快苏瞳便把蒲草从耳边放下,终于明白为何黄泉无声,因为在其中流淌的,都是逝者对生的无比眷恋与渴望,要是听久了,活人心中也会堆砌起无限的哀伤。
她低头看看手中蒲草,发现其叶边有些蜷曲,似乎用多了也会损耗,这让她更不敢轻易使用,极珍惜地抱在怀里。
不过她的目光却完全不敢离开河水,因为打从无面人口中得知,她一生因果都会从眼前流过后,她便在期待玉湖弟子的身影。
是的,没有把怎么离开此地的问题问出口,正是因为她执着地想要看见……玉卮。
也许这就是她的心魔。
生者为何恋黄泉?无非是因为思念。
苏瞳的头脑极为冷静,甚至能清晰地分辨自己心结所在,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深陷黄泉之岸不可自拔。就算无法离开此地,就算道心动摇,就算灵魂被心魔占据,就算看到的一切……其实不是真实,她都想在这个梦中,再见玉卮一次!
好厉害的心魔禁!让人明知其险的情况下,依旧不愿离开。
一直在等待,时间一天天过去,苏瞳甚至忘记了每天向无面人问问题。两人隔着三四米的距离,一个人低头摆弄一茬又一茬生出的蒲草,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泉。
大概过了十多天时间,苏瞳终于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顺流飘来!
那是一个眉目刚毅的女子,一身红装分外惹眼,就算是在黄泉中飘荡,依旧保持着挺胸抬头的正经模样。
玉湖大师姐木英!
看到师姐的第一眼,苏瞳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她赶紧拿起蒲草环放在耳边,想听清师姐在低头低吟着什么东西。当细碎声响混杂着滔滔河浪传入苏瞳耳内后,她又忍不住噗地一声,飙着眼泪发笑。
原来此刻木英正在背诵的是瑶池凝气卷口诀!
“咦,我怎么无法修炼了?”
“这是什么该死的地方?居然没有灵气?”
“不!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无法阻止我追逐天道的脚步,就算修为散尽,此地无法聚气,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的确符合木英武痴的性子,苏瞳知道自己这师姐除了修炼,对世间一切外物的反应都极为迟钝,搞不好,她连自己已经死去都不知道。
莲舟缓缓飘到苏瞳面前,木英一直在闭目修炼那根本不可能被炼化的黄泉气息,根本没有感觉到莲舟的停滞与苏瞳的凝望。
苏瞳站起身子,拼尽全力大喊了几声,吓得大黄“黄黄”大叫,却唤不来木英的注意,大概她的声音,是传不入河中的。
于是苏瞳就这样静静看着大师姐打坐的身影,无论因果缘分多深,一天一夜后,莲舟都会启程离开她的视线范围,所以她很珍惜这短暂的重逢。
大概过了十多个时辰,木英终于从冗长的打坐中清醒过来,当她张开眼时立即发现了站在面前的苏瞳身影,而后开心地一跃而起,兴奋向她靠近。
刚踏出莲舟,木英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打回船内,摔得狼狈的木英捂着鼻子愤怒站起,狠狠踢了一脚舟船,而后将双手拢在自己嘴边向苏瞳喊话。
“苏师妹,我上不去,你来啊!你来我这里!”
纵然明白黄泉河水是死地,但在木英热情的吆喝声中,苏瞳恍惚回到了玉湖……四周的场景骤然改变!
苏瞳眼前的黄泉星海已然消失!
大片赤红的彼岸红花化为玉湖岛陆最葱郁的绿草,木英站在木舟上对她笑着招手,似乎梦里无数次出现过这样的场景,虽然玉湖弟子人人都能御空而行,但因为洞府都坐落于水面辽阔的湖山上,所以大家都有弄舟戏水的习惯。
此刻便像是稀松平常的某日,木英划起小船顺路带她去师傅的玉心阁请安一样。
苏瞳身体向前倾出,差点便抬起右脚向前迈入,她眼中无光,眸内倒映的一山一水,皆是玉湖之景。
心魔入心。
只要她真向前一步,必定从岸上落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就连一旁无面的人,都放下手中蒲草,安静打量苏瞳的侧脸。
顿了顿,苏瞳突然收起迈出的步伐,气喘吁吁地向后倒退一步,从梦境中艰难地挣脱出来。
“大师姐,我不能跟你走。”
眼中神彩重新绽放,苏瞳哀伤并坚定地摇了摇头,对生有眷恋,黄泉,她不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木英不解地看着苏瞳,完全不能体会其脸上繁杂又难过的表情。
连小莲暗恋君琰都看不出来,更不要指望木英这块木头可以察言观色。
“你不走,我便走了,我总觉得顺水流去,我就能找到重新修炼的法子!”木英此刻还心中念念不忘追逐天道的事情。
“你好好保重!”她豪爽地向苏瞳挥着手道别。
这一天一夜时间还没有结束,木英便斗志昂扬地挥别苏瞳,赶着去投胎。
看着木英英气勃发,利落转身的背影,苏瞳这才想起自己最想对玉湖师姐们说的话。她将自己双手拢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师姐,我给你们报仇了啊,你听得道吗?!”
在杀死东王之后,苏瞳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东王给她带来太多沉重的回忆,让整个玉湖覆灭,让君琰与她之间产生无奈又不可弥合的裂隙,在看到东王化为肉泥的刹那,她心中不是释然,而是空虚。
玉湖的师姐们和师傅都走了,她这份荣耀,根本无处述说,那些东仙修士的赞美感慨,落在她耳中总是苍白的……她拒绝瑶池金母的拉拢,是因为回到仙宗,等待她的也早已经物是人非,还有什么可以留恋?
现在明明知道心魔是假,黄泉危险,她依旧倔强固执地站在黄泉岸上,便是想把积压在心却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道给所有玉湖弟子听。
她苏瞳,杀了东王!
这喜讯,最想让师傅知道!
那日在醉南仙境外,玉卮最后的残念,不是怨念地叮嘱她隐忍复仇,而是耗尽所有,为她唤来玉家先祖宝物护身,并催促她切莫深究真相,好自生活,远远离开瑶池的是非之地。明明自己身陷绝境,却对苏瞳满满的祝福和呵护,到死也未动摇一分。
正因为这种超越一切的护犊大爱,才让玉卮在苏瞳心中占据无可替代的位置!
就算时至今日,苏瞳已经拥有众多传功师傅,但真正能让她不计生死,用全身心去敬畏挚爱的,只有玉卮一个!
她很想让玉卮知道,当年那个懦弱平凡,看上去绝对不可能撼动婴变强者的最小弟子,今日已经报得大仇,成长为东仙星域炙手可热的新星,传承驭灵*,元意剑诀与康仁道统!福泽深厚无人能敌!
小小瑶池,已经无法容纳她的光彩,如果她乐意,占洲为主都轻而易举!
若玉卮还在,日后她不再需要师傅的大膀子依偎,她可以成为师傅的大膀子,带她去抢蓬莱,踏紫府,遨游东仙!
她依旧满腔炙热,可惜最想保护的那人,已经……不在了。
“师姐!我为你们报仇了啊!你开心吗?”
苏瞳眼眶蓄满泪水,疯狂地对着木英的背影大叫,只可惜直到木英的莲舟在浪花中完全消失踪影,木英都没有再回一次头。
苏瞳的嗓子眼里涌起浓浓的咸腥,因为过于用力,此刻她喉咙撕裂,嘴唇干得流血。
她愣愣站在原地,只见得滚滚白浪,听得风呜咽的声音。
没有人对她喝彩,没有人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呐喊,泪水一点一点打湿鞋面,曾经没有机会好好说过再见,没想到真到了再见时,木英居然听不到她的呼声。
过了好久,苏瞳才用沙哑泣血的声音向无面人发问。
“我,怎样才能让她们听到我的声音?”
“成为我。”
只给出这三个简单的答案,无面人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起,认真地将手中蒲草,编织成一枚莲舟的模样丢入黄泉中。
苏瞳双眸一缩,皱眉打量无面人灵活的手指,没有再说话。
心中*蠢蠢欲动,却终被她打压。
她不想成为无面人,这毋庸置疑,难道无面还能传承?当她替代此人坐在黄泉岸上日复一日地编织蒲草,最终自己的*也会消融于空气里,变成这尊终日只能说一句话的怪人?
不能成为无面!苏瞳在心中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
等河水又一次清浊变幻,苏瞳没有发问。而是继续盯着黄泉中的莲舟,木英之后,应该还有小莲,还有珠儿……直到玉卮师傅出现,等见过这些人后,她便可以放下心中执念,立即斩断心魔离开此地。
就在她愣愣出神之际,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弱弱的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姐姐……姐姐救我!”
苏瞳从神游中清醒,低头看见已经泛黄的蒲草环正落在自己裙中,并未举在耳旁,那么她是如何听到人语声响的呢?
她猛地抬头,立即在波涛滚滚的黄泉水里,找到了那发出呼救声的人影。
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小鼻子小眼袖珍玲珑,嘴角两旁还挂着两个浅浅的酒窝,能走能言,极为可爱。
此刻他张着藕臂,攀在莲舟舟首,撅着屁股无助地向自己挥手。与其他莲舟上那些脸色苍白,神情恹恹的过客完全不同,小童子虽然双脚虚浮,衣裤颜色皆淡薄,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却写满了不屈与倔强,比苏瞳在黄泉中见到的任何一人都更渴望着回归现世。
如若不是他坚定的*,只怕苏瞳站在黄泉外根本不可能听到他呼救的声音。
想都没想,苏瞳迅速站起施救,但就算全力探出身子,臂长依旧不足以碰触到童子的莲舟,而祭出法宝去捞他,只要靠近黄泉滔滔河水,法宝便失去灵气,“咚”地一声坠入浪里不见踪影。
顾不上心痛自己掉入黄泉的法宝苏瞳立即推了身旁的无面人一把,疾呼道:“快救他!”
“这是你今日的要求?”
无面人淡淡发问,见过太多黄泉莲舟上的形色过客,看所有生离死别,不过是他眼中过眼云烟,面对一个小小童子,自然不可能掠起情绪波澜。
“是是是!”苏瞳把头猛点,没有察觉到每日一问已经变成了每日一愿。
“用这个。”
无面人倒也干脆,直接解下层层包缠着自己衣服的腰带递到了苏瞳手中,这奇特的织物,有一种滑腻的触感,一攀上苏瞳的胳膊便轻轻卷起缠绕在她前臂,似乎很喜欢攀附在她身体上,贪婪汲取她身体的温度。
管不了那么多,见无面人的腰带长而结实,苏瞳双手将其抡起不断挥舞,如把玩套索一样在前端系出一个活扣,而后奋力向前一抛,也许是无面人衣服的特殊性,这软套腰带并没有失去方向感沉沉坠入河中,而是精准地套住了小童子的身体,将他迅速从莲舟上拉来。
“噗通”一声,童子跌入苏瞳的怀里。
做好了接人的准备,但当紧抱童子的时候,苏瞳还是忍不住暗暗吃了一惊。
“好轻!好……冷。”
小童子几乎没有重量,甚至不需要用力,苏瞳便牢牢地将他抱在了怀里。他的小鼻子蹭在自己的脖梗处,出人意料的寒冷,这种肌肤之凉,甚至比她置身于雪海明的冰剑中时还要心冷。
“不怕。”
几乎是本能的,苏瞳伸出右手,轻轻拍打童子的背心,很快便让他的哽咽化为平缓的呼吸。
慢慢将小童子从肩头放下,换成在怀中横抱,苏瞳吃惊地看到这脸颊上挂着泪痕的孩子居然没心没肺地打着呼噜,迅速在自己的臂弯里睡着了。
只见他小嘴微微张开,时不时“吧唧”几下,肉肉的小手小脚紧紧地扒着她的衣服,似乎只要将它们抽出他便会惊醒。
苏瞳微微一笑,干脆抱着童子盘坐在地上,她温暖的体温,似乎可以让这孩子身上的寒意消散,他也许是太累了,就让他这样熟睡在她身上吧。
童子极度困乏,一睡之后竟然没有想再清醒的模样,但呼吸均匀,原本无色的小脸,竟缓缓有了红润。
见他这个模样,苏瞳心中微微放心,一抱便是一天一夜,直到又一个可以提问的时候来临。
“你能从黄泉中将人捞出?你是……黄泉之主吗?”
其实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其中又带着一定的因果联系,所以苏瞳问出之后,无面人并没有提出质疑。
苏瞳充满期待地看着无面人,手指下意识地藏在袖中紧紧扣着自己的大腿皮肉,她已经急不可待想知道答案。
一个渴望从心中呼之欲出!
从她第一眼看到白眉时,她便渴望着再见玉卮师傅一面,从无面人帮她将童子从黄泉中捞出的刹那,她几欲失声尖叫!这渴望在脑海里进一步地扩大,化为了占据她所有理智的欲念!
光是对话已经填补不了她心中的思念与遗憾!
她要把玉卮,从黄泉中,捞出来!
很想把无面人的腰带偷偷占为己有,可是那滑腻的织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回到无面人腰上,似乎从来都没有解开过。
“黄泉之主?是什么东西?”
这算得上是无面人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我是两界人,我手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生与死对我来说,不过是左手的河与右手的岸,如果我乐意,的确可以从河中捞出死者,也可以向河中推入生人。不过这种违背天道纲常的事情,不能经常做。”
“只,帮你这次。”
指了指苏瞳怀中的童子,无面人便停止交谈,将自己的注意力继续放在蒲草上。
苏瞳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无面人的手指和怀里的孩子。
难道自己曾经拥有过将玉卮师傅从黄泉打捞出来的机会,却懵懂无知地浪费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苏瞳心中产生了无限的恶……
但很快她便眉头舒展,紧紧抱着怀中那陌生却香软的小身子,为自己片刻的怨念而愧疚不安。
她突然站起身子,迅速抱着童子向远离无面人的河岸走去,再次对无面人产生了抵触和抗拒。
就在她起步的刹那,怀里突然传来一阵脆生生的询问。
“姐姐,你在跟谁说话?”沉睡了一天一夜的童子,居然此时醒来。
“跟那个黑袍子的人,你不要去看他的脸。”见小童子抱着自己的脖子灵活站起,苏瞳赶紧伸手去遮拦他的眼,不知道他第一次看到没有脸的怪人,会不会吓得惊叫。
“没有看见呀!”苏瞳的遮拦已经来不及了,童子好奇地左右打量,最后笑嘻嘻地拍了一下苏瞳的脸。“姐姐,你眼花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根烂草。”
“是吗?”苏瞳回头,分明看到无面人安静坐在岸上,一心一意地编织着蒲草。
她皱了皱眉,心中似有所感。
不过苏瞳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童子身上,见他此刻小脸红红的模样,她心中十分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苏瞳亲切地发问。
“唔。”小童子立即惊慌地捂着自己的嘴,害怕地看着苏瞳。
“你……这是什么个表情?”苏瞳皱了下眉头。
“妈妈跟我讲故事的时候说了,如果有鬼怪叫我的名字,一定不要答应!要不然会被勾了魂去。”小童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噗!”苏瞳好想吐血,她可是活生生的人,小童子才是从黄泉中被救起的那一个小鬼好么?
“可是你救了我。”还没等苏瞳继续发问,童子突然又流露出天真的模样。“所以姐姐就算是鬼,也一定是只好鬼,我悄悄告诉你我叫什么,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趴在苏瞳耳边,童子吐字清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叫昊昊,陈昊宇。”
“好吧,昊昊,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怕妈妈找你?”坐在柔软的红花草甸上,苏瞳一面瞄着黄泉流水,一面与这可爱的小男孩对话。与小童交谈,比去揣摩无面人的善恶轻松多了。
“我还没见到妈妈,就来这里了。”昊昊用力摇头,那小大人的模样,看得苏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原来是在腹中早夭的孩子,难怪比一般孩子身体更小巧玲珑。
“如果我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就带你一起离开。”与昊昊拉了拉勾,苏瞳郑重地承诺。
“好啊!那你加油。”
从苏瞳怀里爬开,昊昊坐在苏瞳身旁,头枕着她的大腿,似乎对滚滚黄泉滑半点兴趣,好奇的眸子一直在看天空璀璨星光。
苏瞳本来还想说话,可是黄泉中此刻又飘来一人,立即将她所有的注意力通通带走。
那是小莲,虽然那人影在波浪中极为渺茫,但苏瞳还是一眼认出。
玉湖之中,与苏瞳关系最好的师姐,便是小莲!
一见苏瞳,小莲便兴奋地手舞足蹈,扯开嗓子在远方大叫起来。
“我草!苏瞳你不知道,我被一枚大手指给杀了,就在你的洞府门口!还好你当时在醉南仙境里,逃过了此劫!喂!你一定要给我报仇啊啊啊!你小莲姐的血,还溅到你洞府大门上了呢!”
“那是什么妖怪?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那怪物怎地会出现在玉湖!我还看到了阿芋,媛宝,是不是玉湖的师姐妹们都遇难了?师傅呢?师傅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