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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丝线

作品:时光之轮08·匕首之路 作者:罗伯特·乔丹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伊兰也开始跑步,她拉起裙摆,很快就在破旧的泥土小道上跑到了最前面,只有艾玲达紧跟着她。虽然艾玲达似乎并不知道穿着裙子怎样才能跑得快,如果不是已经非常疲惫,她肯定很快就超过伊兰。其他人在她们身后的小路上排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亚桑米亚尔们不需要蕾耐勒的催促,都飞快地奔跑着。虽然蕾耐勒穿着丝绸长裤,但她抱着风之碗,没办法跑快。奈妮薇不停地用臂肘将前面的人顶开,同时大声叫喊着命令她们让道,无论她们是寻风手、家人还是两仪师。

    跑下山丘,伊兰煞住脚步。尽管巨大的危险就在眼前,伊兰却忍不住想笑。她十二岁的时候,莉妮和母亲就为她爬山和爬树的爱好头痛不已,但现在她肚子里的笑意并非来自从山上飞跑下来的欢愉。伊兰要求自己成为一位女王,现在她只能这样,她也真的做到了!她必须控制住局面,带领这些人脱离危险。现在她们真的在跟随她了!她从出生开始所接受的训练,就是要让她能做这样的事,这让她兴奋得想笑。骄傲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几乎要从她体内绽放出来,就像阴极力的光晕。

    绕过最后一个转弯,伊兰纵身跳下最后一小段山坡,落在一座用白石膏粉刷的高大谷仓旁。她的脚趾撞上一块埋在土中的石头,让她猛地向前栽去。她挥舞着手臂,想要保持平衡,但还是扑倒在路面上,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她的牙齿猛地磕在一起,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压了出去。她坐起身,才看见柏姬泰正在她面前,片刻之间,她几乎无法思考。等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心中再没有半点骄傲了,想要维持女王的尊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拨开脸上的发丝,等待着柏姬泰的训话。出这种事的时候,另一个女人经常会变身成谆谆训导的长辈,伊兰就很少会错过这种变身为长辈的机会。

    令伊兰惊讶的是,柏姬泰只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而且丝毫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就连随后跑来的艾玲达都露出了一点笑容。伊兰只从她的护法身上感觉到……紧张——就好像一支箭被搭在拉紧的弓弦上。“逃跑还是战斗?”柏姬泰问,“那些霄辰人的飞兽在法美镇就出现过。我建议逃跑,今天我只带了短弓。”艾玲达向她微一蹙眉。伊兰叹了口气,如果柏姬泰真的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她就必须学会看住自己的舌头。

    “当然是逃跑,”奈妮薇喘着气,跑下最后一段山路,“战斗还是逃跑!多蠢的问题!你认为我们有机会……光明啊!她们在干什么?”奈妮薇的声音愈来愈高。“亚莱丝!亚莱丝,你在哪里?亚莱丝!亚莱丝!”

    伊兰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农场现在就像凯瑞妮的面孔刚刚出现时那样混乱,甚至可能更糟。根据亚莱丝的报告,现在有一百四十七名家人居住在这里,包括五十四名红腰带的智妇和一些路经这座城市的人。现在,她们和农场上的其他人都在来回奔跑,大多数穿绿白色制服的泰拉辛宫仆人也扛着包袱跑来跑去。鸡鸭在一片喧嚣中窜来窜去,不停地尖叫着,扬起一团团灰尘,让现场变得更乱了。伊兰甚至看见范迪恩头发斑白的护法杰姆,正用他细瘦的手臂抱着一个大黄麻袋,同样在跑着!

    亚莱丝仿佛是从空气中突然冒出来,她的脸上都是汗水,不过表情仍然镇定如常,头发一丝不乱,看她的衣服,就好像她只是刚刚去散步了。“不必大惊小怪,”她将双手叉在腰间,镇定地说道,“柏姬泰告诉过我那些大鸟是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而且我们已经看见你们飞奔下山,就像暗帝本尊正在追赶你们一样。我命令所有人收拾起一条干净的裙子、三条衬裙和长袜、肥皂、手工篮以及她们所有的钱币,只能带这些。最后十个完成的人,要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一直负责洗衣工作,这会让她们加快脚步。我命令那些仆人收集起他们能找到的一切食物,还有你们的护法,他们差不多很有理智,男人能有那样的理智确实让人吃惊,这是因为他们都是护法吗?”

    奈妮薇站在原地,张大了嘴,仿佛是要发布命令的样子,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脸上阴晴不定,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好吧,”她沉着脸喃喃说道,然后她的眼睛突然又明亮起来,“那些不是家人的女人,对了,她们必须……”

    “镇定,”亚莱丝打断了她,又向她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她们已经走了,大多数都走光了,她们担心她们的丈夫和亲人。即使我想,我也无法阻止她们。只有三十多个人认为那些鸟是暗影生物,她们想尽量留在两仪师身边。”她用力喷了一下鼻息,表明了对这些人的看法。“现在,你们只需要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喝些凉水,不要喝得太快,拍些水在脸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摇摇头:“她们之中,有些人即使在兽魔人冲到面前的时候还是会偷懒,有些贵族女人总是不听话。在离开之前,我还需要两三个小时。”说完这句话,她就满脸严肃地走回到农场里,只留下奈妮薇张着嘴呆立在原地。

    “嗯,”伊兰掸了掸裙子,“你说过,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

    “我从没有那样说过,”奈妮薇气冲冲地说,“我从没有说过‘非常’,哼!我的帽子到哪里去了?她以为她什么都知道。我打赌这件事她就不知道。”她大步朝与亚莱丝相反的方向走去。

    伊兰瞪着奈妮薇的后背。她的帽子?那顶帽子确实很漂亮,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关心这种事?!也许在连结中导引了大量的至上力,确实让奈妮薇的智力暂时出现了问题。伊兰的状态也不正常,她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无法导引阴极力一样。不管怎样,伊兰不会去担心什么帽子的事,现在应该关心的,是在霄辰人到达之前离开。根据在法美镇的经验,霄辰人真的有可能带来上百名罪奴,甚至更多。艾雯非常不愿意提起她被霄辰人俘虏的事情,但她告诉过伊兰,所有罪奴都渴望着让其他人戴上罪铐。她说过,当她看到那些霄辰罪奴向罪奴主献上谄媚的笑容,她感到多么恶心。罪奴一心逢迎罪奴主,任他们玩弄,就好像被他们宠爱的驯服猎犬。艾雯还说,一些在法美镇被捉住的女人最后也变成了那种样子。这让伊兰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冷,她宁死也不会让霄辰人把罪铐戴在她的脖子上!无论是弃光魔使还是霄辰人,都是她们现在无法与之对抗的。她向蓄水池跑去。艾玲达在她身边,喘息得几乎像她一样厉害。

    看样子,亚莱丝真的把一切都想到了。特法器已经在驮马背上捆缚停当,没有被检查过的箩筐丝毫未动;被伊兰和艾玲达清空的箩筐,已经装满了盛放面粉、食盐、豆子和扁豆的麻袋。几名马夫正在照料这些牲口,毫无疑问,这也是亚莱丝安排的。甚至柏姬泰也服从亚莱丝的命令,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在奔跑着。

    伊兰掀起一点帆布检查了一下。所有特法器看样子都在。两只箩筐里的特法器有几件歪倒了,不过没有破损。除非使用至上力,否则大多数特法器都是无法损毁的。但即使这样……

    艾玲达盘腿坐在地上,用一块与她身上美丽的丝绸骑装毫不相称的素色亚麻大手绢擦着汗,就连她也显露出了疲倦的神态。“你在嘀咕什么,伊兰?你听起来就像奈妮薇。亚莱丝只不过是要替我们省去打包这些东西的麻烦。”

    伊兰的脸上泛起一点红色,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把心中的念头说出来。“我只是不想让无知的人碰这些东西而已,艾玲达。”一些特法器确实可以被没有导引能力的人触发,但实际上,伊兰不想让任何人碰这些特法器,它们是她的!评议会不能将这些特法器交与别的姊妹,只因为那些姊妹更年长,更有经验;评议会也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就把这些特法器藏起来。现在有了这么多可以研究的样本,伊兰也许终于能做出完美的特法器。她经历过太多的失败和不完全的成功。“需要有了解它们的人来处理。”伊兰说着,将硬帆布抻回到原位。

    秩序开始从一团混乱中显露出来,速度比伊兰预料的快得多,但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快。当然,伊兰也不情愿地承认,她是希望这些人能在眨眼间就集结完毕。她派遣凯瑞妮跑到小山顶上去,观望艾博达的情况。那名身材丰满的绿宗两仪师嘟囔了些什么,才躬身行了屈膝礼。她一直紧皱眉头盯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家人,仿佛是认为这样的工作应该交给她们。但伊兰怀疑那些家人如果看到暗影生物逼近的话,会立刻就晕过去。凯瑞妮是这些两仪师中位阶最低的。艾迪莉丝和范迪恩看押着伊丝潘,她们支持着强大的屏障,并重新用皮口袋套住了伊丝潘的头。伊丝潘行走的步伐很平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受到了虐待,但……她一直将双手放在腰间,完全不想掀起口袋向外偷瞥一眼。当她被推上马鞍的时候,她自动将手腕放到鞍头以便被绑起来。如果她变得这样温驯,也许艾迪莉丝和范迪恩已经从她口中挖出了一些东西。伊兰不想去探究她们是如何把伊丝潘变成这样的。

    当然,农场上有不少……冲突,虽然危机就在眼前。奈妮薇找回她蓝色羽毛帽子的过程,就差点酿起一场冲突。那顶帽子是亚莱丝找到的,她将帽子交给奈妮薇,告诉奈妮薇应该用帽子挡住阳光的直射,才能保护好细嫩的皮肤。当那名灰发女子跑去解决其他数不清的小问题时,奈妮薇瞠目结舌地瞪着她的后背,许久之后,才用力将帽子塞进系鞍囊的皮带里。

    奈妮薇一直在努力平息各种冲突,但亚莱丝几乎总是抢先她一步,而每次只要她出现在冲突现场,冲突就会自动平息。有几名贵族女人要求别人帮助她们打包行李,亚莱丝只是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不立刻开始工作,她就会兑现她说过的话,把她们留在这里,那些女贵族立刻就开始行动。包括贵族在内,有一些人得知她们的目的地是安多以后,改变了主意。亚莱丝果然按照自己说过的那样,将她们赶走了。她们没有得到马匹,只是被告知要尽快跑步离开这里,所有马匹都很珍贵。不过在霄辰人到来之前,那些人应该已经跑出很远,不可能被霄辰人抓到进行审讯。没过多久,奈妮薇和蕾耐勒展开了一番争吵,她们争吵的对象是风之碗和曾经被塔拉安使用过的海龟法器,现在那只小海龟已经被放进蕾耐勒的口袋里。伊兰知道,这场争吵迟早要发生。幸好,还没到奈妮薇和蕾耐勒挥拳相向时,亚莱丝已经挡在她们中间。在她下达了简短的命令之后,风之碗被交还给赛芮萨保管,海龟被交到茉瑞莉手中。而在这一幕争执中,伊兰更有幸看到,亚莱丝将一根手指在亚桑米亚尔大船主的寻风手鼻子前摇晃,谴责蕾耐勒的行径无异于盗贼。蕾耐勒满脸都是惊愕和愤怒,却说不出一句话。奈妮薇张了半天嘴,也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她双手空空地走开了,伊兰从不曾见过有什么人像现在的奈妮薇这样凄凉和失落。

    不管怎样,这些混乱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留在农场里的女人很快就在女红社的监督下聚集在一起。亚莱丝仔细地确认了最后十个归队的人,她们之中有八个穿着与伊兰相似的华丽丝衣。这十个人都不是家人。伊兰相信,她们真的会在这一路上负责洗涤工作。亚莱丝不会在乎贵族出身这样的小问题。寻风手们列队在她们的马前,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沉默,只有蕾耐勒每次在看见亚莱丝的时候都会低声咒骂两句。凯瑞妮从山顶上被叫回来。护法们为他们的两仪师牵来了马。几乎所有人都在留意天空。所有年长两仪师和大多数寻风手身上,都环绕着阴极力的光晕,有几名家人也在导引。

    伊兰牵着坐骑走到水塔附近,队伍最前面的位置。奈妮薇用手指捻弄着手中的法器,仿佛将要构建通道的是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她已经洗过脸(奇怪的是,她戴上了亚莱丝给她的帽子),她仍然连走路都不稳当。岚站在她身旁,岩石般的面孔一如往常,但只要奈妮薇真的会摔倒,扶住她的一定会是他。现在即使有那件手镯特法器,奈妮薇也绝对无法构建一个通道。

    而当奈妮薇在农场上横冲直撞的时候,伊兰一直握持着阴极力,站在现在她们所在的地方。伊兰熟悉这个地方。当伊兰拥抱至上力的时候,奈妮薇满面阴云地看着她。至少奈妮薇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伊兰很希望能把这个任务交给艾玲达,但艾玲达也非常疲倦了,现在她能导引的阴极力,几乎连拳头大小的通道都无法构建。阴极力能流在伊兰的掌握中晃动着,仿佛在努力挣脱伊兰的控制,然后它突然就位,让伊兰不由得吓了一跳。在疲倦的时候导引和其他时候完全不同,而伊兰还没有这样疲倦过。但至少,那道熟悉的垂直银线出现了,在水塔旁张开成一个通道入口——并不比艾玲达先前构建的那个通道更大。不过伊兰已经很庆幸它能够让一匹马通过。她一直都没有信心还能构建出这么大的通道。家人们发出一阵惊叹声,她们看见一座丘陵草场突然代替她们所熟悉的灰色水塔,出现在她们面前。

    “你应该让我试一试,”奈妮薇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你几乎把它搞砸了。”

    艾玲达冷冷地瞪了奈妮薇一眼,吓得伊兰差一点抓住她的手臂。成为姊妹之后,艾玲达似乎对于伊兰的荣誉被冒犯愈来愈敏感。如果她们真的成为首姊妹,伊兰绝对不能让她再见到奈妮薇和柏姬泰!

    “已经出来了,奈妮薇,”伊兰急忙说道,“这足够了。”奈妮薇瞪了伊兰一眼,低声埋怨了几句,仿佛伊兰才是焦躁失态的人。

    柏姬泰是第一个走过通道的人。她笑着向岚眨眨眼,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拿着弓。伊兰能感觉到柏姬泰心中的迫不及待,还有一些满足。也许是因为这次柏姬泰代替岚走在最前面——护法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竞争心态。还有一点警惕——非常少的一点。伊兰很熟悉那片草地,加雷斯·布伦曾经在距离那里不远的地方教授伊兰骑术。大约五里以外,有她母亲的一座庄园,现在那是她的庄园,她必须习惯于这一点。那座庄园里居住着七户人家,负责照料房屋和田地。离开那里,要再走上半日的路程,才能遇到其他人家。

    伊兰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她们从那里再走两个星期,就能到达凯姆林。那座庄园非常偏僻,她可能抢在别人发觉她已进入安多之前,进入凯姆林。这种防范绝对有必要。在安多历史上,玫瑰王冠的竞争者往往会成为失去自由的“客人”,直到她们最终放弃这种欲望。伊兰的母亲在得到王座以前,就曾经囚禁过两名这样的客人。如果运气好,伊兰能在艾雯到达之前,为她建立一个巩固的后勤基地。

    岚牵着曼塔紧随在柏姬泰的褐色骟马后面,奈妮薇有些踉跄地跟了上去,就像是要扑到岚的黑战马上一样。她好不容易维持平衡,回头瞪了伊兰一眼,仿佛在警告伊兰一个字都不要说。然后她用力抖了一下缰绳,向周围扫视一眼,嘴唇不停地掀动着。过了一会儿,伊兰意识到她是在数数。

    “奈妮薇,”伊兰低声说,“我们真的没时间……”

    “向前走,”亚莱丝在队伍后面喊道,她用双手拍出一阵阵响亮的节拍,“不要推挤,不要落后!向前走。”

    奈妮薇用力甩甩头,痛苦和犹疑堆满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碰了碰头上的宽沿帽,那些蓝色的羽毛已经有几根折断或掉落了。然后,她放下手,气冲冲地说:“哼,那个吻过山羊的老……”剩下的话跟她一起到通道另一边去了。伊兰喷了一下鼻息,奈妮薇竟然连这样的粗话都说得出口!但伊兰还是很想听听奈妮薇的后半句是什么,这句话的前半句伊兰早已经知道了。

    亚莱丝还在催促队伍前进,不过现在她的努力已经没有多少必要。就连寻风手也开始加快脚步。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伊兰听到蕾耐勒在嘟囔一些关于亚莱丝的话——像“只喜欢吃鱼的家伙”。这应该是一句不错的评价,毕竟海民的主食肯定是鱼。

    亚莱丝位于队尾,她身后就是殿后的护法了,看她的样子,仿佛这支队伍从人到驮马都是需要她照料的羊群。她在通道前停下来,将伊兰的绿色羽毛帽递给伊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戴上遮阳的帽子。”她温和地说,“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应该好好保护皮肤。”

    艾玲达坐在伊兰身旁,她一下子向后仰倒,一边踢着双脚,一边笑着。

    “我想我应该求她给你找顶帽子,有许多羽毛,还有大蝴蝶结。”伊兰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跟着亚莱丝快步走过了通道,这样她肯定就听不到艾玲达的笑声了。

    略有起伏的草场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大约一里以外,一片片山丘环绕这里。比起伊兰刚刚离开的地方,这里的山丘更高。山上的树都是伊兰熟识的,橡树、松树、乌木、酸胶树、羽叶木和冷杉。向南、向西、向东,大片森林中全都是优质木材,只是今年大概不会有人来砍伐木材。北方的林木比较稀疏,更适合做柴火。那里就是庄园所在的方向,棕黄色的蒿草间,分布着一些灰色的小石块,看不到任何花朵。这一点就和南方没有多大区别。

    只有这一次,奈妮薇没有偷瞥四周,想要找到岚。岚和柏姬泰不会离开很远。奈妮薇快步走到马匹中间,用威严响亮的声音命令人们上马;催促仆人们照管驮马;简略地吩咐没有马的家人们,任何小孩都能走五里路;又向一名身材苗条、脸上有一道疤的阿特拉女贵族吆喝,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几乎像她自己一样大的包袱,奈妮薇告诉她,如果她不是真的蠢到要把所有的衣服都带上,那么她就不会被这些衣服压垮。亚莱丝让亚桑米亚尔聚拢在她周围,向她们演示该如何骑马。令人惊讶的是,那些海民真的表现出专心听讲的样子。奈妮薇向亚莱丝瞥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亚莱丝终于站定在某个地方;而亚莱丝向奈妮薇投来鼓励的微笑,示意她去做她正在做的事。

    片刻之间,奈妮薇呆立在原地,盯着这个女人,然后她大步迈过草坪,走到伊兰身边。她伸双手握住帽子,犹豫着,然后她透过睫毛瞪了那顶帽子一眼,用力把它拉正。“这次我就让她管所有的事好了,”她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让人怀疑,“我们要看看她能把那些……海民怎么样,让我们看看吧。”这种冷静肯定不正常。突然间,奈妮薇皱起眉看着仍然开启的通道:“为什么你还要维持它?放开它吧。”艾玲达也皱起了眉。

    伊兰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过那种做法,没有别的办法了,但奈妮薇一定会和她争论,现在没有争论的时间。向通道另一边望去,农场里空空如也,就连小鸡也都被刚才的喧闹吓跑了。但再过多久,那里又会塞满了人?伊兰审视着自己的编织,它们融合得那样恰到好处,只有极少的几根丝线凸现出来。当然,伊兰能看到每一股能流,但除了那几根丝线以外,其他的都已融为一体。“带所有人到庄园去,奈妮薇。”她说道。太阳就要落下去了,也许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何维尔师傅看到这么多人在夜间来访,一定会很吃惊。告诉他,那个为了折翼的红雀而哭泣的女孩,邀请你们来这里做客,他会记得那件事。我会尽快追上你们。”

    “伊兰。”艾玲达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伊兰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这样说话。与此同时,奈妮薇严厉地说道:“你想要干什么……”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她们。伊兰将一根突出的丝线从编织中拔除出去。它开始摇曳抽打,如同生物的触手,随后它便散落成细小的丝絮,消失不见了。伊兰没有仔细观看艾玲达是怎样解开编织的,但她确实看到艾玲达这样做了。“快去,”她对奈妮薇说,“我会等到你们都走出我的视野以后,再完成其余的部分。”奈妮薇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必须这样做,”伊兰叹了口气,“霄辰人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找到农场。即使他们明天才会过来,如果一名罪奴有能力解读编织的残余?奈妮薇,我不会给霄辰人留下任何痕迹,我不会!”

    奈妮薇低声咒骂了一句霄辰人,听她的声音,她说这些粗口一定已经很熟练了。“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把自己烧毁的!”她大声说道,“把那根丝线插回去!不要让它像范迪恩说的那样爆炸。你会把我们都杀死!”

    “它已经不可能被插回去了,”艾玲达伸手按在奈妮薇的手臂上,“她已经开始了,现在她必须要将它结束。你一定要照她说的去做,奈妮薇。”

    奈妮薇的眉毛紧皱起来,“必须”是一个她很不喜欢听到的词,尤其当这个词是针对她的时候,但奈妮薇不是傻瓜,所以,她瞪了一眼——伊兰、通道、艾玲达,还有整个世界,然后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伊兰,几乎让伊兰的肋骨都要断掉了。

    “听我说,一定要小心,”奈妮薇对伊兰耳语着,“如果你把自己杀死了,我发誓我会活剥了你的皮!”伊兰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奈妮薇哼了一声,双手按住伊兰的肩膀。“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气鼓鼓地说,“不要以为我做不出来,我会做到的!我会的。”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小心。”

    奈妮薇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她眨眨眼,将自己的蓝色骑马手套拉紧,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但这是不可能的,奈妮薇会让其他人哭泣,而她自己不会哭泣。

    “那么,好吧,”她大声说道,“亚莱丝,如果你还没有让所有人做好准备……”她转过身,结果下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所有人都已经上马了,即使亚桑米亚尔也不例外。护法们聚集在两仪师周围,岚和柏姬泰回来了,柏姬泰忧心忡忡地看着伊兰。仆人们整理好了驮马的队伍。家人们焦急地等待着,除了女红社之外,她们大多要徒步行进。一些本可以骑乘的马都驮上了大袋的食物和行李。一些随队逃亡的人携带了超过亚莱丝允许量的物品(她们都不是家人),她们都将包裹背在自己的背上。那名有着一道疤痕、身材苗条的贵族被包裹压得好像一根弯曲的钓竿,她瞪着每一个人,只是不敢去看亚莱丝。所有能导引的女人都在盯着那个通道。所有听到过范迪恩说它会爆炸的人都盯着那根摇曳的丝线,仿佛那是一条红奎蛇。

    亚莱丝亲自把奈妮薇的马牵了过来。奈妮薇正了正蓝色羽毛帽,踏上马镫,很快,她便催赶胯下圆胖的母马向北方跑去。岚骑着曼塔跟随在她身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为什么奈妮薇会对亚莱丝这么客气?伊兰不知道。奈妮薇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于对比她年长的女性发号施令;而且现在奈妮薇是两仪师,对于任何一名家人而言,两仪师都是至高无上的。

    当队伍开始向远处的山丘行进时,伊兰看着艾玲达和柏姬泰。艾玲达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中还攥着那件以长发覆盖身体的女性雕像法器。柏姬泰从伊兰手中接过雌狮的缰绳,把雌狮和她与艾玲达的坐骑拢在一起,然后走到大约二十步远的一块石头前,坐了下去。

    “你们两个也必须……”伊兰看到艾玲达惊讶地挑起眼眉,不由得咳嗽了一下。让艾玲达躲避危险绝对是对她的羞辱,而且根本不可能让她躲避危险。“我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起走,”伊兰对柏姬泰说,“带上雌狮,艾玲达和我可以轮流骑她的阉马。我想在上床前走一走。”

    “如果你对待一个男人能像对这匹马一半那么好,”柏姬泰干巴巴地说,“他一定会为你献出生命。我想我要坐一会儿,今天骑马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不会永远都对你俯首帖耳,我们可以在那些两仪师和护法面前玩玩这种小游戏,以免你羞红了脸,但我们私下就不必了。”尽管柏姬泰的话中充满了嘲讽,但伊兰只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爱,不,那种感情比关爱还要强烈。伊兰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如果她死了,带给柏姬泰的,一定是刻骨的痛苦——这是护法约缚造成的。但让柏姬泰留下来的原因,是她们的友情。

    “很高兴能有你们做我的朋友。”伊兰说。柏姬泰对她笑笑,仿佛她刚刚说了一句傻话。

    但艾玲达的面颊立刻变得通红,她拼命地盯着柏姬泰。睁大的双眼中满是狼狈慌张,仿佛正是因为这名护法的存在,她才会如此脸红的。她急忙又将目光转移到即将到达远处第一个山丘的队伍上,现在那些人大约已经走出去半里远了。“最好等到看不见她们的时候,”艾玲达说,“但你不能等太长时间。只要你开始解除编织,能流就会逐渐变得……滑溜……难以控制。在解除能流的时候,如果让一根能流滑脱,那你对于整个编织就失去了控制,它会以它自我的方式衍变。但你又不能太过匆忙,每根丝线必须被抽离到尽量远的地方。拆解的丝线愈多,其余的就愈容易看清。但你必须只拆解最容易看到的那一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伸手指用力按在伊兰的面颊上:“你会做得很好,只要小心一些就行了。”

    这听起来没有多难,只要小心就可以了。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最后一个人才消失在山丘的另一边,那个人正是背着许多衣服的苗条贵族。太阳在天空中几乎看不出有任何位移,伊兰却觉得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艾玲达说的“滑溜”是什么意思?艾玲达也无法给出更精确的解释了。这些能流会变得难以控制——就是这样。

    伊兰开始拆解的时候,就明白了——“滑溜”就像是要给一条活鳗鱼涂上油脂。伊兰咬住牙,紧紧抓住第一根丝线,随后把它拉出来。这个风之力的丝线跃动着,最终脱出编织的时候,伊兰差一点长吁一口气,但她知道,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如果这些丝线会变得更加“滑溜”,她没有信心还能掌握住它们。艾玲达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却没有说一句话,但当伊兰需要的时候,她总会给伊兰一个鼓励的微笑。伊兰看不见柏姬泰,她不敢将视线从手上的工作中移开,但她能感觉到柏姬泰。一个如同岩石般牢固的小小的结系在她的脑海中,给她信心,这股信心充满了她的身体。汗水从她的脸上滑落,从她的胸前和背后滑落,让她感觉到自己也变得“滑溜”了。今晚她一定要洗个澡。不,现在不能想这样的事情,所有注意力都要集中在编织上,它们愈来愈难以控制。每当她碰到一股能流,那股能流立刻就会开始颤抖,它们变得愈来愈松散。每次一根丝线被抽出去,另一根丝线就会从编织中跳出来,变得清晰可见,虽然它们片刻之前还是完整的一体。在伊兰的眼里,这个通道就像是一个池塘,被千百根不断扭动的怪异触须围绕着。每抽掉一根至上力的丝线,立刻就会有新的丝线代替它的位置。通道在沿着它的边缘扭曲,不停地改变着形状甚至大小。伊兰的双腿开始颤抖,汗水、紧张和疲劳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奋战。一次一根丝线,一次一根丝线。

    在一千里之外,或者穿过这个不断抖动的通道,不到一百步以外的地方,几十名士兵开始搜查那座农场上白色的房屋。那些矮小的人举着十字弓,披挂褐色的胸甲,他们头顶上的彩绘头盔,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昆虫头部。他们身后走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红色裙子上绣着一道银色的闪电,一根银索连接着她手腕的手镯和另一名灰衣女子的银色项圈。随后又出现了一对罪奴主和罪奴,然后是第三对。一名罪奴主指着通道,阴极力的光晕突然包裹住她的罪奴。

    “趴下!”伊兰尖叫着向后倒去。她再也看不见农场的情形,一道银蓝色的闪电从通道中射出,强大的爆裂声充满了她的耳廓,枝状闪电狂野地攻击着所有地方。伊兰的头发立了起来,仿佛要从头皮上挣脱开去一样。所有被闪电击中的地面都发出了雷鸣般的爆响,泥土和碎石如雨般落在伊兰身上。

    听觉突然恢复了,一个男人的喊声从通道的另一侧传来,那种柔软缓慢的语调,让伊兰的皮肤如同被无数利针扎过,“……一定要捉活的,傻瓜!”

    一名士兵跃到伊兰面前的草地上,柏姬泰的箭立时穿过了他皮革胸甲上的握拳图案。第二名霄辰士兵在落下时被同伴的尸体绊倒,没有等他站起来,艾玲达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喉咙。羽箭如同冰雹从柏姬泰的弓上射出,她用一只脚踏住马缰,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躁动不安的马匹甩着头,来回踏步,仿佛想要拉脱缰绳,远远地逃开,但柏姬泰只是立定在原地,以无法形容的速度抽箭、射箭。喊声从通道对面传来,银弓柏姬泰没有一箭射失。霄辰人迅速发起了反击,十字弓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黑纹。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艾玲达倒在地上,左手紧握住右臂,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但她立刻忘记了伤痛,在地面上来回摸索,寻找着遗失的法器,表情却平静如常。柏姬泰大喊一声,丢掉弓,用双手抓住大腿,一支箭插在她的大腿上,伊兰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就好像中箭的是自己。她躺在地上,拼命抓住另一根丝线。拉了一下之后,恐惧的意识让她只能勉强维持住现状。丝线移动了么?它是不是终于脱离了她的控制?不管怎样,她不敢放开丝线,那根丝线在她的掌握中颤抖着,滑动着。

    “要活的!”那个霄辰人在吼叫,“任何杀死她们的人都得不到赏金!”十字弓的箭雨停止了。

    “你们想抓住我?”艾玲达喊道,“那就来和我跳舞吧!”阴极力的光晕突然包围了她,她使用了法器,但那团光仍然十分薄弱。火球一个个射过通道,那些火球都不算大,但它们在通道另一边的阿特拉造成了持续不断的爆炸。艾玲达费力地喘息着,脸上的汗水映出光泽。柏姬泰重新拾起弓,她看上去和传说中的那位英雄一模一样,鲜血从她的腿上流下,她几乎已经无法站立,但她又扣上了一支箭,开始寻找目标。

    伊兰竭力控制呼吸,她无法再多导引一分至上力,她帮不上忙。“你们两个必须离开。”她说道——冷静如冰的声音让她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她知道,自己应该狂乱地哭号,她的心脏几乎要撞断肋骨跳出来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她所说的是整个编织,也是那根丝线,它滑脱了吗?滑脱了吗?“跑,用最快的速度逃跑!到了山丘的另一边就安全了。跑远一点就会安全一点,快!”

    柏姬泰用古语吼了一句什么,伊兰完全听不懂,听起来那应该是一句伊兰很想学的话,如果她还有机会学。柏姬泰后面说的话伊兰就能听懂了:“如果在我允许之前,你就把那该死的东西放开,不用担心奈妮薇会剥你的皮,我会先动手,然后才能轮到她。安静,坚持住!艾玲达,绕过去——从那东西后面绕过去!你在它后面的时候还能攻击吗?绕过来,然后该死的上马!”

    “只要我能看到它的编织。”艾玲达一边回答,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的身子向旁边一歪,差一点又倒了下去,血从她袖子上一个长长的裂口中不停地涌出来。“我想我能。”她消失在通道后面,火球不停地射过去。在通道的背面也能看见另一端的样子,只是那就像是隔着一层升腾的薄雾,人不能从那一面走过去。艾玲达虽然向另一端发出了火球,但那一定让她非常痛苦,当她绕过通道,再次出现的时候,她的身子摇晃得非常厉害。柏姬泰帮她上了马,然后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随后,柏姬泰用力向伊兰打着手势,伊兰甚至没有力量摇一下头,而且,她非常害怕如果自己乱动一下,会导致无法估计的后果。“如果我起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控制住它。”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站起身,她的肌肉仿佛都已经化成了清水。“骑马尽快跑远,我会尽量坚持住。求求你们,快走!”

    柏姬泰又用古代语骂了一句脏话(即使不知道意思,伊兰也能听出那一定是脏话),把缰绳塞进艾玲达的手里,向伊兰跑过来。几乎栽倒两次之后,她跑到伊兰身边,弯下腰将伊兰扛在肩头。“你能坚持住,”她的声音和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伊兰的信任,伊兰能感觉到,“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和安多女王打过交道,但我认识像你这样的女王,你有钢铁的脊梁和狮子的心,你能做到!”

    没有等伊兰的回答,她慢慢地将伊兰拖了起来。她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她腿部的刺痛同样回应在伊兰的脑海里。伊兰颤抖着,努力维持住编织,紧攥着那条线。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站直了,而且还活着。她知道柏姬泰的腿有多么痛,所以她竭力不靠在柏姬泰身上,但她自己软麻的双腿并不足以完全支撑她的体重。她们踉踉跄跄地向坐骑跑过去。伊兰一直回头望着,她不需要用眼睛看也能控制住编织,但她需要向自己证明,她仍然抓着那根丝线,没有让它滑脱。现在,信道已经和她记忆中那些信道完全不同了,它疯狂地扭动着,无数茸毛般的触须在它上面不停地翻卷。

    柏姬泰大声呻吟,将伊兰举到了马鞍上,又像扶艾玲达上马时那样,差一点摔倒。“你们对付霄辰人。”她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坐骑跑过去,将三匹马的缰绳都抓在手里,爬上马背。她没有再哼一声,只有伊兰知道她有多么痛苦。“你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我来负责逃跑的事。”说完,柏姬泰狠狠地踹了一下坐骑的肋骨,三匹马向前奔去,这些马肯定也非常想逃离这里。

    伊兰靠在高鞍尾上,拼尽全力抓住编织,抓住阴极力。颠簸的马背将她来回甩动,似乎她随时都会跌下来。艾玲达同样靠在鞍尾,尽力挺直后背,大张着嘴,用力吸进空气,眼神僵硬,但至上力的光晕仍然包围着她。火球接连不断地向信道中射去,速度没有变慢。但有一些火球没有射中信道,在信道旁边的草地上划出长长的焦痕,最后在空地上爆炸。伊兰命令自己振作起来,如果摇摇欲坠的艾玲达还能够坚持下去,那她一定也能。

    随着三匹马向远处飞驰,通道开始收缩,她们和通道之间的褐色草地愈来愈宽。渐渐地,地面开始向上倾斜,她们已经开始爬山了!柏姬泰已经重新将箭搭在弓上,一边忍着腿上的剧痛,一边催促马匹加快速度。只要能登上山顶,翻越过去。

    艾玲达气喘连连,俯身用臂肘撑住身体,仿佛一个麻袋在马鞍上来回甩动,阴极力的光晕从她身周消失了。“我不行,”她喘息着说,“我不行了。”她已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随着火球攻击的停止,霄辰士兵几乎立刻就跳到了这边的草地上。

    “没关系,”伊兰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沙子,体内的一切水分都已经从皮肤上渗出去,浸透了她的衣衫,“使用法器本就会造成极大的消耗。你做得很好,现在他们抓不住我们了。”

    似乎命运想要嘲弄伊兰,一名罪奴主出现在山下的草地上。虽然隔着半里的路程,但那无疑是两个女人。太阳低沉到西方,却仍然在那副罪铐上映照出点点银光。又有另一对罪奴和罪奴主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对、第四对、第五对。

    “山顶!”柏姬泰兴奋地喊着,“我们到了!今晚一定是个享受美酒和男人的夜晚!”

    然而在草地上,一名罪奴主向她们指了一下。伊兰觉得时间仿佛变慢了,阴极力的光晕在罪奴的身上亮起。伊兰能看到编织正逐渐形成,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快!”屏障挡住了她。她非常强大,不可能被这种屏障阻挡——她应该是强大的!但现在她已经耗尽了力气,几乎无法抓住阴极力。屏障从她和至上力之间切过。通道塌陷了。伊兰立刻失去了力量,再也没办法动弹一下。艾玲达从马鞍上跳起身,抱住伊兰向山下跌去。伊兰只看到山坡出现在下方,就一直滚落了下去。

    空气变成白色,遮蔽了伊兰的眼睛。有声音传来——伊兰知道有声音,极为巨大的声音,但伊兰听不见。有什么撞击她,仿佛她从屋顶、从高塔的顶端落到坚硬的石板地面上。

    伊兰睁开眼睛,望着天空,天空看上去有些怪异,有些模糊。片刻之间,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费力地喘着气,她全身到处都是伤。哦,光明啊,她感到了痛!她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手指上沾满了红色,是血。其他人呢?她必须帮助其他人。她能感觉到柏姬泰,柏姬泰像她一样浑身伤痛,但至少柏姬泰还活着,而且意志坚定,怒火满胸。柏姬泰不可能受伤太重,但艾玲达呢?

    伊兰抽泣着翻过身,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她转过头,剧痛刺激着她的肋下。她依稀想到,如果肋骨断掉,移动身体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这个念头就像眼前的山坡一样模糊。思考仿佛很……困难,不过眨眨眼似乎能帮助她看清东西。她几乎跌到了山脚下!在高处的天空中,一道浓烟升起在草地上。这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在三十步以外的山坡上,艾玲达也用手和膝盖撑起了身体,当她抬起一只手想要抹去脸上的血迹时,差一点就摔倒在地上,但她还在急切地寻觅着。当她的目光落在伊兰身上时,就再没有动一下。伊兰有些想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糟糕,但肯定没有艾玲达那样糟。艾玲达的半幅裙子都不见了,胸衣也几乎完全撕裂,她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几乎都覆盖着血迹。

    伊兰向艾玲达爬过去,她觉得爬行比站起来走路要容易得多,当她靠近艾玲达的时候,艾玲达长吁了一口气。

    “你看上去没有事,”艾玲达用染血的手指碰了碰伊兰的面颊,“我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

    伊兰惊讶地眨眨眼,她知道自己的状况并不比艾玲达好。她的裙子还算完整,但胸衣被撕去了一半,全身至少有十几道伤口在流血。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她没有将自己毁断,这个念头让她颤栗不已。“我们全都没事。”她轻声说道。

    在另一旁,柏姬泰在艾玲达坐骑的鬃毛上揩净匕首,从那匹再也不能动一下的马旁边站起身。她的右臂无力地挂着,外衣和一只靴子消失了,身上其余的衣服也都破烂不堪,满是血污。插在她大腿上的那支十字弓矢看样子是她身上最严重的伤,虽然其他的伤口也都相当可怕。“它的脊背折断了。”柏姬泰指了一下身旁的马,“我想,我的马应该还好。最后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奔跑的速度足以赢得梅盖瑞桂冠,它是一匹好马。”柏姬泰耸耸肩,哆嗦了一下。“伊兰,我找到雌狮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我很抱歉。”

    “我们还活着,”伊兰坚定地说,“这就值得了。”她以后会为雌狮哭泣。越过山顶的烟柱并不粗大,但那是从很远地方升起来的。“我想要看看我都做了什么。”

    她们三个人彼此扶持,站了起来,勉力爬上山顶,就连艾玲达也不停地发出喘息和呻吟。伊兰觉得她们好像被狠狠抽了一顿鞭子,鞭痕足足深入到肉里一寸的地方,或者是刚刚在屠宰场的碎肉堆中打过滚一样。艾玲达仍然紧攥着那件法器,虽然她和伊兰都不可能再导引出一点力量进行医疗。在山丘顶端,她们彼此倚靠着,盯着远方毁灭的场景。

    草地上腾起一圈火焰,在火圈中心只有一片焦黑的平地,就连岩石也看不见一块,周围山坡上的树木有一半都折断了,或者以那片黑地为中心向外倒伏。天空中出现了鹰隼,它们乘着上升的热气流盘旋,寻找被火焰赶到空旷地上的小动物。霄辰人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伊兰希望能看到尸体,那样她就能确定他们已经死了,特别是那些罪奴主。但盯着那片烟火缭绕的黑土,她突然很高兴那些人彻底无影无踪,那一定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死法。愿光明怜悯他们的灵魂,伊兰想,怜悯所有那些人的灵魂。

    “好吧,”伊兰大声说道,“我做不到你那样,艾玲达,不过我想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最好的,下次我会尽力做得更好一些。”

    艾玲达瞥了伊兰一眼,她的面颊上有一道伤口,另一道伤口横过她的前额。“这是你第一次尝试,你做得比我要好得多。我第一次的时候只是要解开一个简单的风之力结,而我足足试了五十次,被掴了许多耳光以后才将它解开。”

    “我应该从一些更简单的起手,”伊兰说,“我总是习惯于把步子迈得太大。”步子迈得太大?她甚至没有看看前面是不是悬崖就已经把步子迈了出去!伊兰压抑住发笑的冲动,她一用力,便感觉到肋侧一阵刺痛,结果笑声变成了从牙缝中挤出的一声呻吟,现在伊兰只后悔自己牙咬得不够紧。“至少我们找到了一件新武器,也许我不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如果是要对付霄辰人,我会的。”

    “你不明白,伊兰,”艾玲达指着草地上通道曾经出现的地方,“编织崩溃的结果,可能只是一道闪光,甚至连闪光都没有,你根本无法预料将出现怎样的情况。一道闪光值得让你冒将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毁断的危险吗?”

    伊兰盯着艾玲达,艾玲达知道这个可能,却还一直留在她身边,冒生命的危险是一回事,但宁可失去导引的能力……“我想和你成为首姊妹,艾玲达,当我们一找到智者们的时候。”伊兰无法想象她们该如何对待兰德,想到她们都会嫁给兰德——还有明!——伊兰只能觉得这实在荒谬已极,但她坚信自己的这个决定。“我不需要对你有更多的了解了,我想做你的姊妹。”她温柔地亲了一下艾玲达沾血的面颊。

    伊兰从没有见到艾玲达的脸有这样红,即使是艾伊尔的恋人也不会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亲吻。现在,夕阳与艾玲达的面孔相比也显得苍白。“我也希望你做我的姊妹。”艾玲达喃喃地说道。她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偷瞥了柏姬泰一眼,柏姬泰正装作完全没在看她们的样子,于是艾玲达飞快地用嘴唇碰了一下伊兰的面颊。伊兰喜欢艾玲达的这种样子,就像她喜欢艾玲达其他的一切。

    柏姬泰一直在回头紧盯着她们身后。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在忽略她们,因为她突然说道:“有人来了,如果我猜得不错,是岚和奈妮薇。”

    她们笨拙地转过身,一边呻吟,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这实在太可笑了,传说中的英雄们绝对不会伤得连站立都困难。在遥远的北方,两骑马正飞速地穿行于树林间,她们已经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名高个子男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名女子骑在一匹矮小的马上,两个人都在全速奔驰。她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等待着,这是另一件传说中的英雄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伊兰想到此,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希望能成为一名让妈妈骄傲的女王,但很显然,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位英雄。

    楚蕾恩微微拉了一下缰绳,塞甘尼立刻一振皮翼,斜转过身。它是一头经过良好训练的雷肯,速度快而且敏捷,是楚蕾恩的宠物。但她不得不与别人共享塞甘尼,雷肯骑士总是比雷肯多,现实就是这样。在遥远下方的农场中,一团团火焰凭空出现,射向四面八方。楚蕾恩竭力不去注意那里,她的工作是监视农场周围。至少塔乌安和玛苦掉落在橄榄林里的尸体已经不再冒起黑烟了。

    在距离地面三千尺的空中,楚蕾恩拥有非常辽阔的视野。另外三头雷肯已经去周围巡逻了,任何逃跑的女人都会被捉住,受到审问,以确定她们是否与刚才的攻击有关。但实际上,这片土地上的人即使是看到一只乌鸦也可能会逃跑。楚蕾恩要做的,只是警惕是否有人想要来这里惹麻烦。她希望自己的脖子后面不再有那种刺麻感,那意味着灾祸可能就在眼前。塞甘尼在飞行中鼓起的风不算太强,但她还是勒紧了亚麻兜帽在下巴上的系绳,测试了一下将她绑在鞍子上的皮带,调整了水晶护目镜,又拉了拉手套。

    现在地面上已经聚集了超过一百名天空之拳。更重要的是,还有六名带着罪奴的罪奴主以及另外十二名罪奴主,她们的肩头背着装满了罪铐的袋子。他们将从这片山丘中得到新的力量。如果发动第一波攻击的人数更多,效果肯定会更好,但海力奈的巨雷肯数量很有限。而且有很多谣言说,大量巨雷肯都被派往阿玛迪西亚,为了将苏罗丝女大君和她的随从团从那里运过来。在心中诟病王之血脉也是不好的,但楚蕾恩希望更多的巨雷肯能被分配在艾博达。雷肯骑士不喜欢那些巨大粗笨的巨雷肯,它们只适合搬运重物,但它们可以将更多的天空之拳和更多罪奴主运送过来。

    “有谣言说这里有几百名马拉斯达曼尼,”爱黎娅在她背后大声说道,在高空的疾风中,只有大声叫喊才能被对方听到,“你知道我要用我那份金子做什么?买一家客栈。这个艾博达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地方,也许我甚至还会找个丈夫,养一些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楚蕾恩在防风围巾后面笑了笑。每一名飞人都在谈论着买一家客栈,或者是酒馆、农场,但有谁能离开天空?她拍了拍塞甘尼的长脖子。

    飞人中有四分之三都是女人,她们都在谈论着丈夫和孩子,但孩子就意味着飞行的终结。而在这个月里离开天空之拳的女人比半年里离开天空的飞人更多。

    “我想你应该好好睁大眼睛。”楚蕾恩说。不过稍微聊聊天没有什么坏处,她看见一个小孩正在下方的橄榄林中移动,没有任何可能威胁天空之拳的迹象。天空之拳是装甲最轻的部队,但他们几乎像视死卫士一样强悍,有人甚至说他们更强。“我会用我的那一份买一名罪奴,再雇一名罪奴主。”如果这里的马拉斯达曼尼有谣言中所说的一半,她的那一份黄金就足够买两名,甚至三名罪奴!“一名被训练制造云光的罪奴,当我离开天空的时候,我就会像皇之血脉一样富有。”这里的人有一种被称作“焰火”的东西,楚蕾恩在坦其克时,曾经见过有人徒劳地想用那种东西取悦王之血脉。但这种可怜的东西怎么能和云光相比?那些蠢货都被捆起来,扔到了城外的大道上。

    “农场!”爱黎娅喊道。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塞甘尼身上,比楚蕾恩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一场暴风都更加强烈。塞甘尼的翅膀连续抖动了几下。

    雷肯发出沙哑的尖叫,快速地旋转着向下栽去。楚蕾恩被安全带紧紧地拖住,她将双手按在大腿上,抑制住心中的冲动,完全不去动缰绳。塞甘尼必须自己飞起来,扯动缰绳只会对它造成困扰。一人一兽像轮盘赌一样翻滚着飞速坠落。雷肯骑士的训练禁止他们在雷肯跌落的时候看地面,但无论是因为什么,每次当地面翻滚到眼前的时候,楚蕾恩仍然禁不住会估量一下所在高度。两千四百尺、一千八百尺、一千二百尺、六百尺。愿光明照亮她的灵魂,愿造物主无限的仁慈保护她,让她免于……

    巨大的翅膀猛力震动,楚蕾恩被甩向一旁,两排牙齿猛力地撞在一起。塞甘尼稳住了,它的爪子蹭到了树梢上。凭借严格训练出来的冷静心态,楚蕾恩检查着塞甘尼翅膀的动作。没有异常。但她要让雷肯护师仔细地查看塞甘尼,她看不出的小问题逃不出专家的眼睛。

    “看样子,我们又一次溜出了暗影女士的指缝,爱黎娅。”她转过头,却没有再说出话,一段残破的安全带挂在她身后的骑鞍上。每一名飞人都知道,暗影女士就等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但看到仍然不像知道那样轻松。

    楚蕾恩为死去的同伴进行了简短的祈祷,然后就回到自己的任务里,催促塞甘尼盘旋向上爬升。为了避免塞甘尼受到暗伤,楚蕾恩将上升速度控制得很慢——也许还是要比安全速度更快了一些。在山峦的另一侧腾起一道烟柱。楚蕾恩皱起眉头,而当她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口干。她的双手仍然抓着缰绳,塞甘尼有力地扇动着翅膀,不停地向上爬升。

    那座农场……消失了,原先立在那里的白色建筑物连只剩下了房基,依山而建的高大房屋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消失了。剩下的一切都变成了燃烧的黑炭。火焰扫过山坡上的灌木,橄榄树林和森林中有上百步的范围变成了白地,再向外的百步甚至更远的范围里,全都是折断的树木,树冠指向农场以外。楚蕾恩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那片地方再没有任何生命,没有任何东西能活过这样的劫难。

    楚蕾恩很快恢复了冷静,让塞甘尼向南方飞去。在很远的地方,她能看见巨雷肯。在这种短途运输中,每一头巨雷肯的背上都会有十二名天空之拳或者罪奴主。他们来得太晚了。楚蕾恩开始在自己的脑子里组织报告,只有她能做出这份报告。所有人都说,这片土地上只有无数的马拉斯达曼尼等待着被戴上罪铐,但如果那些自称为两仪师的人拥有这种武器,那么她们就是一个真正的威胁。必须对她们采取确实有力的措施,具有决定性的措施。如果苏罗丝女大君正在前往艾博达的路上,也许她也会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