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这个奇怪的黑发小孩冷酷地断然拒绝后,所有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跟乔朗远远地保持距离。但其中还是有一位小男孩总是不放弃对他表示友善,这个小男孩就是莫西亚。

    我相信沙里昂会发出困惑而欢喜的惊叫,但他及时记起了不能提高声音的命令。他从床上站起身,想要给老友一个热情的拥抱,但杜克锡司摇摇头,挥手示意沙里昂待在床上别动。虽然卧室里的阴影很重,但从外面照进来的光亮仍然能映出这位触媒圣徒的轮廓。

    沙里昂只能有些结巴地说:“莫西亚……我不能……我很抱歉,亲爱的孩子……你知道,我老了,我的脑子……更别说我的眼睛了……”

    “不用道歉,神父,”莫西亚的语气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风格,但和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很不相配了。“这些年我改变了许多。你没认出我并不奇怪。”

    “你确实变了。”沙里昂严肃地说道,同时有些哀伤地瞥了一眼莫西亚身上的执法官黑袍。

    莫西亚似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已经听说我成为一名杜克锡司。因为加洛德亲王已经知道了。”

    “我很少和王子联系。”沙里昂带着歉意说:“他告诉我,这样可以保证我的安全,当然,他很尊重我。我知道,和我保持联系在政治上会对他造成损害。这也是我离开再安置营的主要原因。”

    现在换成莫西亚哀伤地看着沙里昂了。触媒圣徒则因困惑和内疚而显出受打击的样子。

    “我……认为这样是最好的。”沙里昂红着脸说:“那里有人在盯着我……即使他们没责备我,但我还是会让他们想起……”他的声音消失了。

    “那里有人说,你为了自己而抛弃了他们。”莫西亚说。

    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我飞快地做了个激烈的手势,要莫西亚停止这种残酷的言论。这些话伤害了我的主人。

    莫西亚惊讶地看着我,他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不说话(身为一名执法官,他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一切,包括我是个哑巴),而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急着保护沙里昂。

    “这位是鲁文。”沙里昂为我做了介绍。

    莫西亚点点头。就像我说的,他一定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了。

    “他是你的秘书。”莫西亚说。

    “是他要我这么称呼他的。”沙里昂带着慈爱的笑容看了我一眼。“不过我一直觉得叫他‘儿子’应该更合适。”

    我感觉皮肤因快乐而火热起来,但我只是摇摇头。就连艾敏也知道,他像父亲一样关爱我,但我绝不会如此无礼地接受他的宠爱。

    “他不能说话。”沙里昂向他解释我的不幸,丝毫不觉得尴尬。

    我也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许多人都有伴随自己一生的缺陷,这很正常。就像我预料的那样,莫西亚早就知道我的事情。他随后的话就证明了这点。

    “崩裂(现在辛姆哈伦人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一次他们生活的毁灭)发生时,鲁文只是个孩子。他在那时成为孤儿。他的残酷经历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你找到他的时候,他身染重病,被丢弃在圣山上。他在加洛德亲王族内被养育成人,在再安置营接受教育,又被亲王派到你身边,记录闇黑之剑的历史。我读过那部书。”莫西亚又带着礼貌的微笑对我说:“你对历史记录得很精确。”

    我已经习惯了对我的作品的各种恭维,所以我没回答。为一个人的努力进行辩护绝不是要为他增添荣耀。莫西亚是我纪录中的一名中心人物,但我只是在记录事实。

    “至于说我要离开再安置营,”沙里昂继续他刚才的话题,“我做了我认为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他握着茶杯的手开始颤抖。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到小桌子上。

    “这间房子很不错。”莫西亚朝周围扫了一眼,眼神有些冰冷。“你在数学方面的研究和鲁文的文学工作,让你们享受着舒适的生活。而我们的人在再安置营却无法活得这么——”

    “只要他们想的话,他们也可以。”旧日的精神在沙里昂身上一闪而过。

    我了解沙里昂,知道他的过去,我猜他一定是凭着这股精神,才能在圣山图书馆找到禁书;凭着这股精神帮助乔朗铸造闇黑之剑;凭着这股精神面对转化之刑,以莫大的勇气保持了自己的灵魂,尽管他的肉体已经变成了石头。

    “那些营地没有被刺网环绕。”沙里昂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在那些门口设置了卫兵,为的是阻挡外人的窥探,不是为了阻止我们的人离开。那些卫兵早就该撤走了,但我们的人却乞求他们留下。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进入这个新世界,找到他们自己的位置。

    “但他们这么做了吗?没有!他们只是执著于一个重回辛姆哈伦的无望幻梦。他们想回去找到什么?一个死亡荒芜之地。我们离开之后,辛姆哈伦就没有改变过。她不会改变了,无论我们怎么期望。魔法没有了!”沙里昂的声音低微、痛苦、颤抖不止。“它消失了,我们应该接受它的消失。”

    “地球人不喜欢我们。”莫西亚说。

    “他们喜欢我!”沙里昂的声音又变得清晰有力。“当然,他们不喜欢你们。因为你们拒绝和‘凡人’为伍。虽然他们之中许多人体内的魔法像你们一样强,但你们仍然在躲避他们,孤立自己,所以他们才会用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看你们。正是同样的骄傲与狂妄导致我们世界的毁灭,让我们流落到那些再安置营。正是那种骄傲与狂妄把我们牢牢钉在那里!”

    我认为莫西亚要说话,但除非他提高声音,否则就无法打断我的主人。现在我的主人正碰到他最喜欢的话题,也就是说——他站到肥皂盒上——这个奇特而有趣的说法,是我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那里学来的。

    实际上,莫西亚显然被这番演说打动了。一开始他没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想了一阵子。

    “你说的是事实,神父。”他说道:“或者,它的前半段是事实。我们应该离开营地,进入这个世界。但让我们躲在那些围栏后面的不是骄傲,而是恐惧。这是个奇怪可怕的世界!哦,不可否认,地球人让他们的社会学者、心理学者、法律顾问和他们的教师来帮助我们‘适应’,但我怀疑他们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比帮助更多。他们越是向我们展示这个世界的奇妙,我们就越是远离他们。

    “骄傲,是的,我们有我们的骄傲。”他继续说道:“但那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世界是美丽的,她有许多优点。”莫西亚向前倾过身子,将手肘放在膝上,认真地凝视着沙里昂。“地球人不相信她的美好,神父。即使是曾经去过那里的士兵也难以相信他们亲眼所见的一切!他们回来之后,受到其他地球人的嘲笑,于是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智。他们说那些都是我们欺骗他们,让他们看到的假象。”

    莫西亚耸耸肩,“那些‘学者’们一开始还很和善,并试图理解我们,但这却超出他们的能力所及。我们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太异常了!当他们看见一名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根据他们的标准,全部表现都健康且正常,却只是整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不明白她出了什么事。当他们被告知,她躺在床上是因为她习惯凭借魔法之翼飘浮在空气里,她一生中从没走过一步路,也绝不喜欢行走,而她现在这样只是因为她再没有魔法了。但他们就是不能相信。

    “哦,是的,我知道他们表现出理解和接受的样子。他们一切的医学测试都证明这个女孩从不曾走过路。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在他们最基本的认知里,他们不相信。就像他们不相信你写在书里的仙子们,鲁文。

    “你有没有和你的邻居们谈论过你拜访妖精的故事,神父?你是否告诉过住在隔壁的女人,一个地产经纪人的秘书,告诉她你曾经差点受到妖精女王的引诱?”

    沙里昂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他低头盯着被单,心不在焉地掸掉一些饼干渣。“当然没有。我觉得想要让她明白这种事是不公平的。她的世界是这么……不同……”

    “你的书,”莫西亚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人们读它们,喜欢它们。但他们不相信那些故事。他们相信吗?他们不相信曾有过这样一个世界,曾有过乔朗这样的人。我甚至听到有人认为你是故意装成残疾,以躲避记者的采访。因为你害怕记者会揭露你的欺诈行径。”

    沙里昂忧虑地瞥了我一眼,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了这样的指责。他一直都竭尽全力想要保护我。所以我小心地向他表明,我并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实际上,我真的不在乎。只要我的作品能让一个人高兴——我的主人,我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而奇怪的是,他们对我们的看法又逐渐趋向两个极端。”莫西亚说:“他们不相信我们,他们不理解我们,但他们又害怕我们。他们害怕我们会重新获得那种他们不相信的力量。他们想要向他们自己和向我们证明,那种力量从来都不存在。他们害怕的事情,他们就会毁灭它。他们正试图这么做。”

    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出现在我们之间。沙里昂眨眨眼试着压抑住一个哈欠。

    “你该睡了。”莫西亚突然又回到现实的话题上。“睡觉吧!不要打乱你的作息规律。”

    按照习惯,现在我应该向我的主人道晚安,回我的卧室,再完成一些写作,然后上床睡觉。我这么做了,走上楼,开灯。然后我伏在楼梯的黑影里又爬了下来。莫西亚再次看见我的时候似乎不太高兴。但我想他明白,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想把我从主人身边赶走。

    沙里昂的房间现在已经全黑了。我们坐在黑暗里。当然,因为窗外街灯的关系,这里并不算太黑。莫西亚将椅子拉到沙里昂的床边。CD音响还开着。沙里昂习惯在音乐中入睡。现在早已过了他的就寝时间,但他顽固地拒绝承认自己已经累了。好奇心让他保持清醒,抗争着自身的需要。我知道他的感觉,因为我也一样。

    “请原谅我,神父,”莫西亚说道。“我并不想被拖回到老路上。确实,那条路早已长满荆棘,而且不再通向任何地方。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曾经二十岁的年轻姑娘现在也成为四十岁的主妇。她学会走路,学会用双手完成原来用魔法去做的事情。她学会在这个世界生活。也许她甚至已经开始相信那些凡人告诉她的一些事情。辛姆哈伦对她而言只剩下一段美丽的记忆,一个只有在梦中才变得真实的世界。如果一开始她就执著于返回那个魔法世界,返回那个美妙而又神奇的地方,又有谁能责备她?”

    “一个美丽的世界,是的,”沙里昂说:“但那里同样有丑陋。否认丑陋只会让丑陋更加可怕。”

    “丑陋在人们的心里,而不在那个世界本身。”莫西亚问:“不是吗,神父?”

    “是的,的确是。”沙里昂叹了口气。

    “而丑陋仍然存在。”莫西亚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和刚才不同,有些紧张。这让我们两个相互瞥了一眼,打起了精神。我们都有一种风暴即将到来的感觉。

    “你已经有许多年没回营地了。”莫西亚突然说道。

    沙里昂摇摇头。

    “你一直没有和加洛德亲王或其他人联系过?你们真的对我们的人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沙里昂显得有些惭愧,但他只能摇摇头。此时此刻,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以换取说话的能力。莫西亚的语气里包含着对我主人的指责。我要用最强有力的言辞为我的主人辩护。沙里昂明白我无法止息的怒火,他温和地拍拍我,让我明白需要保持耐心。

    莫西亚一言不发,也许他在考虑该如何开始这段话。过了许久,他说道:“你坚持说我们能凭自己的意志离开营地,就像你这样。一开始也许可以,但现在不行了。

    “凡人卫兵在几年前就离开了我们。他们是守信用的,他们为了保护我们而战斗,就像他们接到的命令那样。但他们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在几名卫兵死掉,更多的卫兵逃走之后,凡人军队撤退了。代替凡人卫兵的,是我们自己的人。”

    “和谁作战?谁攻击你们?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沙里昂说:“请原谅我对你的怀疑,莫西亚,但如果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全世界的记者都会跑到营地去的。”

    “他们去了,神父。坎帝克贤者们与他们交谈过。那些记者们相信了谎言,他们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坎帝克贤者在苦的谎言外面包裹了魔法的蜜糖。”

    “坎帝克贤者?他们是什么人?”沙里昂非常困惑。震撼的心情让他说话也变得结巴了。“加洛德亲王……他怎么能……他绝对不该允许……”

    “加洛德亲王变成一名囚徒,因为爱他的人民,所以他成为了人质。”

    “囚徒!”沙里昂倒吸一口气。“囚禁他的是……凡人?”

    “不,不是凡人,也不是被我们执法官。”莫西亚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们。”

    “那会是谁?还是另外某种生物?”沙里昂问。

    “他们自称为特肯杜克,如果用凡人的语言表达,就是科技术士。他们将生命倾注在死亡里。最可怕的是……”莫西亚压低了声音。“他们从死亡中汲取生命力。他们的魔法力量不是像在辛姆哈伦那样来自于生者,而是来自于生者的死亡。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自称为魔法师曼居的人?那个想要谋杀乔朗的人?”

    沙里昂打了个哆嗦。“是的。”他用同样低的声音说。

    “他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很清楚他们,”莫西亚又说:“我自己就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沙里昂惊骇地盯着莫西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现在只能由我这个哑巴来进行沟通了。我打了个手势,先指指莫西亚,又指了指沙里昂和我自己,表明在询问莫西亚为什么要带着这样的讯息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们?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莫西亚明白我的手势,也在我的思维中读出我的问题。

    “我来是因为他们也要来这里。他们的领袖,一个名叫柯芬·斯密瑟的坎帝克贤者明天就要来找你谈一谈。杜克锡司选择我来警告你。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让你信任的人。”

    “杜克锡司。”沙里昂困惑地嘟囔着。“杜克锡司要得到我的信任,所以他们派了莫西亚来,一名杜克锡司,一名曾经的科技术士。科技狂。来自死亡的生命力。”

    然后沙里昂抬起头。“为什么是我?”他问道。但他清楚答案,就像我一样清楚。

    “乔朗,”莫西亚答道:“他们想要乔朗。或者我应该说,他们想要闇黑之剑。”

    沙里昂的嘴唇拧了一下。这时我意识到主人的精明,甚至可以称作狡猾。只是,一位文雅诚实的绅士不该得到这样的评价。虽然并不知道莫西亚带来的这些讯息,但沙里昂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却一直没提起这点。他在拖延时间,获取资讯。我不由得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

    “我很抱歉,莫西亚,”沙里昂说:“但你、加洛德亲王、那个柯芬·斯密瑟和另外那许多人都在浪费你们的时间。我不能带你去乔朗那里,乔朗也不能给你闇黑之剑。我们的状况在鲁文的书中已经描述得很详尽了。”

    沙里昂耸耸肩。“闇黑之剑已经不存在了。当乔朗将剑刺入圣堂的祭坛时,那把剑就毁了。即使乔朗愿意,他也没办法把剑给你。”

    莫西亚没有露出惊讶或懊恼的表情,也没有站起身,为了对我们无谓的打扰而道歉。

    “有一把闇黑之剑存在,神父。不是最初的那一把。就像你说的,那一把已经毁了。但乔朗铸造了另一把新剑。我们知道这个事实,因为曾有人试图将它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