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棉花糖小说网 > 文学名著 > 闇黑之劍三部曲2·剑之末日 > 第三章 帝王厅
    刚才经历的种种奇景仍让他头晕目眩,但乔朗看到帝王厅时,还是满心敬畏。

    帝王厅就像浮上水面的气泡一般飘浮在皇宫顶上,浑圆的厅堂完全由水晶制成,纯净清澈得如同周围的空气。虽然它现在座落在九个支派楼层的顶端,但这个水晶圆泡大厅却能随兴放置在皇宫左右前后或是下方——不过这份“随兴”要动用三十九位触媒圣徒及相同数量的波阿尔班,花上十二个小时才能完成。厅堂的四壁相当薄,手指轻弹上去能听到清脆的鸣响。不仅这整个圆厅都由水晶制成,连切入圆泡约四分之一直径深度的地面也都是水晶。乔朗犹豫地在触媒圣徒之梯上退下了几级,惶惶不安地觉得自己若是走上前去,肯定会一脚踏空。

    刚刚日落,艾敏将祂的黑袍遮蔽了大部分天宇,锡哈那协助那位伟大的法师完成了他的职责,让来宾们从而能够欣赏夜色的神秘与美丽。但是,在西边,艾敏微微揭起一角衣袍,留下将尽白昼的最后一瞥,暮色的红霞紫霭从黑色中渗出,就像是淌下了一滴血。

    但是天色已经暗得足以让光球在大厅中闪亮。皇帝的客人们在光球之间穿行,在这个水晶巨泡里面四处走动——彼此碰面、三五成群、聚围着寒暄,再各奔东西。灯光昏暗,既不妨碍欣赏夜色降临的美景,又能映射出珠宝与丝缎的光彩,能在满含笑意的眼中荧耀,能在秀发的轻波柔浪间熠熠生辉。

    在此之前,乔朗从未觉得自己毫无生命之力的身体竟有千斤之重。他觉得自己要是上前去,走进这一个魔法王国,水晶地面就会在他脚下四分五裂,水晶墙则会因为他笨拙的碰触而崩得支离破碎。于是他站在原地踌躇不决,想着下楼去,退进自己的那一片漆黑,至少,那片黑暗是他熟悉自在的避难所。

    但是一个触媒圣徒——在攀爬过程中仅落后乔朗几步的某位沉默同伴——低喃一声抱歉就把他推到了一边,绕开他走过去,就像是行走在夜空里。这位圣徒的便鞋在坚实的水晶上拍打出啪啪的脚步声,这种让人安心的声响给了乔朗跟着上前去的胆量。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几步,站上了水晶地面,接着又一次停下,这一回是被眼前的气派辉煌征服了。

    在他的上空和四周,一颗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就像是卑微的朝臣在向皇帝致敬;它们不敢僭越,于是与此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在他脚下,马理隆城的光芒使那些可怜的星辰相形见绌。星辰的光冰冷苍白,全无生气,而马理隆城则流光溢彩,生机盎然。公会会馆明彩照人,家居屋舍微光闪烁;不时还有光亮盘旋着离开城市,蛇形而上往皇宫飞来——越来越多的车辆载着来客加入到闪烁的光群中来。

    而乔朗站在所有的光亮之上。

    周围的一切让乔朗的心情高涨,他的灵魂则涨满了权力感。兴奋的细碎气泡在他的血液里涌出,即使是酒也不能如此让人迷醉。虽然他的身体还留在地面,他的精神却飞到了高高在上的地方。他是阿尔班那拉,生来就该在这里,生来就该有统治权,而且,也许在几小时之后,这些高悬在他头顶的满身珠光宝气的人们,就会朝他蜂拥而来,伏在他脚下。

    好吧,也许那样有一点夸张。他心中暗笑着想道。这份笑意并没有缓和他阴暗面庞上那种沉重感,只是让他棕色的双眼显出一丝暖意。我想别人不会伏拜一个男爵。我还是允许那些下人们在本人面前走动。想来不这样做就没其他合乎规矩的办法。该问问辛金,但他该死的到哪去了——

    一想到辛金就让乔朗记起自己答应过,绝不在没有他这位朋友陪伴时去面见皇帝,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四下张望起来。现在他已经克服了最初的敬畏感,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名字的诵唱声从水晶大厅另一头传来。那里的灯光最为明亮,一群群的法师就像被旋风卷起的叶子,全都往那里赶去。乔朗仔细听着看着,想找到葛雯或塞缪尔斯勋爵或沙里昂,他往那个方向靠得更近了一些,想从人群里望过去。但他不能离楼梯太远。辛金肯定会在这附近找他。那个傻瓜究竟去了哪里!从来都不在——

    “亲爱的小子,别站在那发愣!”传来一个恼火的声音。“感谢艾敏,我们把莫西亚留下了。光是你的下巴掉到地上的声音就够吵了。要跟别人一样做出厌烦的样子,这才乖。”

    橘色丝巾在空中飞动,辛金慢慢地从高空飘下,长袍在脚踝边飞舞。

    “你去哪里了?”乔朗问道。

    辛金耸了耸肩。“香槟喷泉那里。”他看到乔朗皱眉头,于是挑起一边眉毛。“啧啧!我想我以前跟你提起过,阴沉忧郁的人哪,你的脸总有一天要冻成那一副吓人的表情。我只不过不时有点事不得不去做,你那时还辛苦地爬着这九层地狱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马理隆没有哪个触媒圣徒长得胖了吧?呃,几乎没有。”一位圆滚滚的触媒圣徒瞪着辛金,踉踉跄跄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大口地喘着气,汗水从光头上滚滚滑落。

    “恭喜,神父。”辛金从半空拉出丝巾,以一副热情的姿势把它递过去。“想想你掉了多少油吧!你已经把地板浸得闪闪发光了。要擦擦头吗?”

    那位祭司的脸气得更红了,他一把推开辛金的手,嘟哝了几句很不符合身分的咒骂,接着摇摇晃晃走过门,瘫倒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

    辛金合起手,做出一副祷告的姿势,一躬身。“我对您的祝福也是一样,神父。”接着橘色丝巾一挥,突然间,那个触媒圣徒消失了。

    乔朗直瞪着祭司之前坐着的椅子,这时候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好了,亲爱的小子。”辛金说道。“请听我说。”

    他的说话声还是和往常一样轻松愉快,但乔朗转过身看向他时,却见那双灰蓝的眼眸里闪着不寻常的光亮,藏在他漫不经心微笑中的某种严峻语气引起了乔朗的注意。

    辛金微微点了点头。“没错,现在好戏开场了。你还记得那手牌说过你会成为国王,而我提议说要当你的弄臣吗?好吧,到现在为止,你一直都是国王,亲爱的小子。我们一路跟着你,既不多问,也没发过牢骚,即使这害得我们差点被捕,害得可怜的触媒圣徒被艾敏的诅咒打倒,害得莫西亚也不得不逃命。”辛金轻声说着,到这里,说话声已经轻得像是悄悄话。他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盯着乔朗。

    “继续讲。”乔朗说道。他的语调虽然冷静镇定,但脸上的表情却越发阴沉,一层淡淡的红晕像是表明他的心灵深处其实已经被这枝箭刺伤了。

    辛金的笑变得讽刺起来。“眼下,我的国王。”他两眼望向周围的人群,凑近悄声说道:“你得跟着你的弄臣走。因为,在你的弄臣手里掌握着你的性命,还有那些跟随你的人们的性命。你必须毫不迟疑地遵守我的指示。同意吗,陛下?”

    “我必须做什么?”乔朗的声音像是被碾碎了。

    辛金贴得更近,凑到乔朗耳边说话。他的小胡子搔得乔朗发痒,头上的栀子花香和嘴里吐出的香槟酒气让乔朗直犯恶心。他不知不觉地想退开,但辛金立即揪住他,一再悄声嘱咐:“你面见两位陛下的时候,不能——重申一次——绝不能盯着女皇看。”

    辛金站直,捻顺小胡子,扫视着人群。乔朗松开皱起的眉毛,差点笑起来。

    “你根本就是个弄臣!”他嘟哝着把自己身上绿色的袍子抚平。“你刚才还真吓着我了。”

    “小子!”辛金严厉地看向乔朗,把他惊得后退一步。“我每个字都是当真的。”他把手按到乔朗胸膛,按在他心口上。“对她鞠躬,跟她说话,说些奉承的空话。但一定要垂下目光、避开视线。看着‘无聊陛下’,看别的什么都行。记住,你看不到杜克锡司,但他们就在这里,监视着一切……好了。”辛金拈着丝巾厌烦地一挥。“我们真的要去排队了。”

    辛金勾住乔朗的手臂,把他带上前。“你挺走运,困在地面上的朋友正式引见给两位陛下时,每个人都得用脚走上前。这是合规矩的谦卑姿势,以表示完全尊敬,再说在半空中想要躬身行礼可真难。‘废话高手’公爵夫人飘在齐腰高的半空里鞠躬,结果停不下来了。一头翻了下去,倒栽葱悬着。她没穿内衣,真是吓人,害得女皇卧床三个星期,从那以后——我们就走路……”

    辛金和乔朗走过水晶地面,混入其他像闪闪发光的雨点一样落下的法师里,朝大厅前半部走去。乔朗瞄了辛金一眼,觉得他的话和指示让人困惑烦心。但是辛金显然没有注意到朋友的尴尬不安,仍在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个倒霉的公爵夫人。乔朗摇了摇头,走过刚才那个胖子圣徒坐过的空椅子。乔朗看到辛金瞧着椅子时,现出极为邪恶的笑容。

    “顺便问一句。”两人从那张椅子旁经过时,乔朗回头瞥了一眼。“你把他怎么了?”

    “把他送回一楼了。”辛金恹恹地说道,拿丝巾沾了沾鼻子。

    乔朗和辛金加入了马理隆达官贵人们的队列,所有人都列队等着向皇室夫妇致敬,然后去参加有趣的庆祝狂欢,寻欢作乐。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鉴于所庆祝的这个纪念日其悲哀的本质,要狂欢起来很不容易。事实上,这些人列出的长队蜿蜒在水晶地面,就像一条以丝绸为外皮,浑身缀满珠宝的长蛇。队伍里的这些人比起刚飘进皇宫时要庄重肃穆得多。朋友间欢快的谈笑、轻松的揶揄都已消失,以各自的衣服发型和女儿们为话题的闲聊和赞叹也都听不到了。他们垂着眼,礼服的颜色都合乎礼仪地蒙上一层辛金所谓的忧伤风采的暗影。

    现在只有两两之间的悄声细语,不再是三五成群的轻快闲谈。因此,在大厅的这一部分笼罩着沉寂,只时而被礼宾官诵念面见陛下的人名时那种动听的嗓音打破。

    队列长得让乔朗无法看到皇帝或女皇,只让他见到两人的水晶王座后的壁龛。呈半圆形聚围在壁龛周围的人群都已晋见过两位陛下,现在正瞧着队伍里有什么出众或有趣的人物。观望人群中的喃喃低语声很轻,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在王座之前,但人们的动作几乎像是持续不断的波浪涌动——一个个脑袋转来转去,小心地或大胆地面对着要找的人。乔朗还在找着塞缪尔斯勋爵一家,于是看到了很多人向辛金点头或微笑示意。辛金一身白袍地站在周围的五光十色中,就像是丛林里的一座冰山,显得格外出众。他冷淡地不曾理睬任何对他的示意。

    乔朗扫视过衣着光鲜的人群,每次瞥见金发都会停下,连看到光头都会顿住,指望也能在这里找到沙里昂。但这里的人太多了,大部分人的服饰都很相像(只除了那些穿得像个农奴法师一样,赶时髦的人物,这事让辛金觉得挺可笑),乔朗觉得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之处找到某个人的。

    “她正在找我。”他自言自语,满含柔情地想象葛雯德琳的模样:她踮起脚尖,越过父亲的宽阔肩膀张望,等着礼宾官唱到彼此名字的急速心跳,听到并不是想听到的名字时,又失望地垂下了肩膀。这番想象害他性急,甚至让他害怕起来。假如他们已经走了呢!假如塞缪尔斯勋爵厌烦得不愿再等了,假如……乔朗迫不及待地看向自己前方漫长的队伍,对每一个脚步蹒跚得让触媒圣徒扶上前去的公爵都心怀忿恨,对忙着聊天以至被后面的人催促时才想起要跟上队伍的两个贵妇恼恨不已。其实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队列前进得已经相当快了,但是它得像一道闪过屋内的闪电一样快才能让乔朗满意。

    “别再烦躁不安了。”辛金嘀咕着踩了乔朗一脚。

    “我停不下来,得说点什么。”

    “很乐意,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行!”乔朗喝道。“你说我得向皇帝讲几句话。讲什么?晚安,天气不错。这里已经连续两年都是春天了,夏天有可能出现吗?”

    “嘘。”辛金用丝巾掩着嘴轻斥。“哎呀!我倒希望带来的是莫西亚了。今天可是王子忌日的周年纪念。你当然得表示哀悼。”

    “对,我都忘了。”乔朗发着脾气,第一百次扫视着大厅。“好吧,我会表示哀悼。那孩子到底怎么死的?”

    “亲爱的小子!”辛金不快地悄声说道。“就算你是让南瓜养大的,也不用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还记得你的母亲讲马理隆的故事来逗你开心。这个故事一直都传个没完。她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乔朗简洁地答道,拧起眉。

    “啊。”辛金突然瞧着乔朗。“唔,好吧,也许我明白了……对。肯定是。跟你说。”他凑过来,一边说一边继续把丝巾在他俩面前摇来摇去。“那个孩子没死。活得好好的,好着呢,我听说的就这样。在测试仪式时他大叫大喊得连小脑袋都快掉了,最后还吐了主教一身。”辛金停下,期待地看向乔朗。

    乔朗的脸一沉,几乎可以看到一片乌云从他脸上飘过。

    “明白了?”辛金轻声问。

    “那孩子生来就是活死人,和我一样。”乔朗粗声粗气地说道。他的目光垂向地面,双手在背后握紧,指节泛白。他发现自己能在水晶地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马理隆下层城市的灯光穿透他鬼魂一般的透明身体,他的影子阴沉地盯着他。

    “嘘!”辛金喝住他。“活死人,没错。但像你一样?”他摇摇头。“他简直不像是任何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从我听到的传闻看来,活死人还是保守的说法。那孩子不仅仅是没有通过一项测试而已,他三项都没有通过!他根本没有一丁点的魔法力!”

    乔朗仍然垂着目光。“也许他并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会和其他人天差地别。”他嘟哝着,随队伍一寸一寸往前挪去。乔朗仍盯着自己脚下的倒影,没有看到辛金尖锐地迅速斜眼一瞥,也没有注意到他捻着光滑的棕色小胡子时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说什么?”辛金心不在焉地问道,抬头埋在丝巾里大声地擤鼻子。

    “没有。”乔朗摇头,像是打算把自己从恶梦中摇醒。“我们怎么不进去。”

    “耐心点。”辛金劝他。他飘起约一寸高,从人群上面望过去,然后落下来。“瞧,你现在能看到王座了,若是走运还能瞄到一眼皇帝的脑袋。”

    乔朗伸长脖子望出去,发现谈话间两人确实往前靠得更近了。他现在能看到水晶王座,还瞄见了好几眼皇帝和面前或周围之人交谈的情形。他几乎看不到坐在皇帝右侧的女皇,因为靠她那一侧的队列都是王室的人。但从乔朗的位置能把皇帝看得很清楚,他也乐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上,于是饶富兴味地瞧着眼前这一幕。

    水晶王座立在水晶地板上,位于一间水晶壁龛之内,看起来就像是皇帝陛下正懒洋洋地坐在群星之中。皇帝穿着表示哀悼的纯白雪缎,眩目的白光落在他身上,看起来不仅是坐拥群星,还在星辰之中散发最为明亮的光芒。乔朗看过宫中的种种器物与装饰的奢华,于是惊诧地发现王座与壁龛都设计得相当简朴,雅致的线条全然没有任何装饰。包围着皇体的水晶就像是纯净的水,不时在各处闪动的光亮才能说明它们是真正存在的坚实物体。

    然后乔朗笑了。他扫视着大厅四周,明白了这么做是刻意的!即使是可怜的触媒圣徒瘫坐的那张椅子也是用魔法丝线织就,做成透明的模样——那椅子现在已在他们后面几百尺远的地方了。任何事物,当然是任何有形的事物都不可分散来人的注意力,不可让来人注意到君主之外的实体——注意到皇帝与女皇之外的任何事物。

    现在已经近得能听到谈话的只字片语,皇帝与来客的交谈声压过了人群的窃窃私语,于是乔朗好奇地听着。乔朗习惯了对别人迅速下定论,并且经常是蔑视的结论。鉴于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他曾认为皇帝是个极为高傲自大的人,就像谚语所讲的,最远只能看到自己的鼻尖。但是,听过皇帝与其他人的交谈之后,乔朗不情愿地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人精明睿智,其冷淡和沉默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超越众人的地位。看来他几乎不需要礼宾官告诉他上前来的是什么人,他招呼很多人用的是亲近的昵称而非正式的头衔。不仅如此,他还会和对方说些比较私人的话题——向溺爱的父母亲问起可爱的孩子,向一位触媒圣徒请教祭司所研究的特殊领域的学问;他能和老人们回忆过去,能和年轻人憧憬未来。

    这样非凡的能力引起了乔朗的兴趣,他打量着皇帝必然每天接触的几百个人,越看越入迷。他想起自己见到皇帝的那一天,以及皇帝的目光如何完全被他吸引的模样;那几秒钟里,皇帝的注意力完全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时的情形。乔朗记得那种感觉让人飘飘然,也有点让人不安,现在他明白了原因。皇帝对待回忆就像沙里昂对待数学公式一样,而且和沙里昂一样在其过程中满怀尊重。他能在相当程度上熟练地操控其他人,乔朗承认这简直颇有大师风采。

    然而,乔朗知道——先从母亲那里知道,再由塞缪尔斯勋爵确认——世上有一个人是皇帝从心底真正关心的,那就是女皇。队伍越来越靠近王座,乔朗把目光从皇帝转向他的妻子。他这一辈子都在听人讲那个女子的美貌——在宫中众多美女中仍显得超凡出众;天生的美丽,毋须任何魔法的修饰。辛金的警告——那番话只能算是警告——让这种好奇心越发强烈。

    绝不能盯着女皇看。

    这句话在乔朗脑海中回响,他悄悄地往队列旁挪了一步,想瞥一眼那个坐在丈夫旁边王座上的女子。队列一动,她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

    乔朗屏住了呼吸。辛金的话飞出了他的脑袋,现在里面填的都是安雅很久以前的那番描述。“秀发漆黑闪亮,就像是渡鸦的翅膀;肌肤光滑白嫩,就像鸽子的胸脯。双眼漆黑明亮,脸庞完美无缺,像是大师的作品。她的一举一动宛如弱风扶柳——”

    乔朗的肚子中了一记肘击。“停下!”辛金的话从嘴角迸出。“往别的地方看。”

    乔朗恼怒地怀疑自己被辛金刻意拿来取笑,正打算立即回嘴。但是,又一次,总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辛金现出奇怪的表情——严肃正经,甚至有些吓人。现在他们前面大概只有十个人了,乔朗看向周围的其他人,发现他们也都在竭力不要直接看向女皇,或不要看着她太久。他看到他们迅速地朝她的方向偷瞄,连他自己也是这样,偷瞥一眼,然后望向别的地方。虽然每个人和皇帝讲话时的声音都宏亮清晰,显得轻松自在,但是一到对女皇陛下讲话的时候,音高就会骤然降低,而且语无伦次。

    朝王座靠得更近时,乔朗的眼睛已经因为不断偷瞄女皇而发痛,他渐渐觉得这个女子确实有显得不寻常的地方。她出名的美貌当然并没有随着他越走越近而有所褪减,但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美丽有种奇怪的反感,而非被它吸引。她的肌肤确实光滑白嫩,但微微泛蓝,有点透明的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眸当然也很漂亮,但是它们的光泽并不像是发自内心的智慧之光,而像是玻璃的反光。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会动,她的手和身体也会动,但并不像摇曳的柳树,更像是个傀儡。

    傀儡……

    乔朗转头面对辛金,一脸困惑,但那位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在手里绞着丝巾,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的朋友。

    “耐心得到了回报。”他说。“我们是下一个。”

    于是乔朗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了。

    他听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听到礼宾官以廷杖一击地面,悦耳的嗓音高声宣布:“辛金,塞缪尔斯勋爵的贵客……”

    接下来的介绍消失在人群的一阵轻笑声中。辛金表演了一番这样那样的逗笑举动,但乔朗头晕眼花地并没有注意到究竟是什么。他看到辛金走上前,白色的衣袍映出的亮光就和皇帝与女皇周围的光晕一模一样。

    女皇。乔朗觉得他的目光又一次朝她移去,就在这时礼宾官喊道:“乔朗,塞缪尔斯勋爵的贵客。”

    听见自己被叫到,乔朗知道自己得走上前,但是他想到自己要被几百双眼睛盯着,突然怯场了。母亲死去的那一幕突然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发现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看。他只想一个人躲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看着他?

    乔朗看到皇帝和辛金正在谈天,但他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他的耳中一片呼啸喧噪,像有一阵风暴冲过。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但又动弹不得。要不是礼宾官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可能会永远僵站在原地。礼宾官一直注意着要保持队伍的行进,也看习惯了这种一面对陛下就震慑住的人。乔朗脚步不稳地蹒跚走过去,站到皇帝面前。

    乔朗就只记得学辛金的样子深深一躬,咕哝了几句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皇帝优雅地插话,记得在塞缪尔斯勋爵家中见过他。陛下祝他在马理隆过得愉快,然后一挥手,乔朗就移过水晶地面,到了女皇面前。他模糊地感觉到辛金正瞧着他,要不是觉得太难以置信的话,乔朗还会认为他的小胡子下面的嘴已经笑得咧开了。

    乔朗自觉地对女皇躬身行礼,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既想抬头看一眼这位女子,但心里又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想要逃走,于是他像之前见过的其他人那样把目光移开了。

    在她跟前,他闻到了某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据说是的。他将亲眼见到她的美貌。

    乔朗抬起头……

    ……看到的是一具尸体毫无生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