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河流中的黑水一般流入村庄中。它和缓的流水淹没了恐惧及忧伤,蹑手蹑足地围绕着砖房。影子越来越浓密,因为今晚是个多云、无月光的夜晚,村中的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浮起的黑暗给吞没,几乎所有的人均放任自己被睡眠卷走,沉入梦境黑暗的深沉中。

    但当夜色正浓时,当寂静的睡眠流水正深浓时,熔炉里仍然闪着红色的灯光,这至少将一个人的睡眠及梦境完全燃烧殆尽。

    黑色的卷发闪耀着火光,在棕色的眼眸中忽隐忽现,敲打在一张既不严肃也不愤怒,但却只有专注及渴望的脸颊上。在熔炉的火焰中,乔朗用坩埚加热先前尽可能研磨成细粉末的铁矿石,一个匕首的铸模置放在年轻人的身旁,但他却不将熔铁倒进去,他反而将另一个坩埚从火中取出。这里面所盛装的融化液体在外观上看来像是钢铁一样,除了它诡异的白紫色外观。

    乔朗若有所思地看着第二个坩埚,他的表情沮丧,两道浓密的黑色眉毛皱起。

    “只要我能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如果我能够懂的话!”他闭上眼睛,回想起书页上古老的笔迹。他能看到所有的文字,他能看到笔迹的形状、书写习惯、个人风格,事实上,他太常埋首苦读书页上的内容,但这一点帮助都没有。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这些诡异符号,里面所传达的意思,对他而言可能全是另外一种语言。

    终于,非常不满地耸肩并摇摇头,乔朗将第二个坩埚的内容物倒进第一个坩埚里。他注视着炽热的液体流入燃烧的熔铁池里,继续倾倒着,直到铁的分量几乎加倍为止。接着他停了下来,注视着混合物,再度耸肩,再倒了一点——只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是对的。乔朗小心地将第二个坩埚放到一旁,搅拌着融化的混合物,挑剔的眼神检视着。他没看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不知道,再度沮丧地摇摇头,并将合金倒入匕首铸模里。

    书本里这么提到过,和所需的数小时冷却时间来相比较,这样冷却得太快了,但不管怎样对乔朗来说还不够快。他的手指蠢蠢欲动,想尽快打破铸模,并看看自己刚刚创造的物品。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他拿起第二个坩埚,并将它放回原来的藏放地点:在锻冶场里常见的一堆被遗弃、坏掉的工具和其他废物中。完成这件事后,他走到洞口前,透过粗糙的木头门缝隙向外看去。村庄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沉睡中。乔朗满意地点头,回到熔炉前。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他的手因期待而颤抖,他将固定住铸模的木板打开,接着打破了铸模。

    以它即将成为的武器来说,在里面的物体仅有最粗糙的相似处。他用火钳将它举起,把物体插入熔炉的火焰中加热,直到它闪耀着火红的光芒。就如同书本里所指示的一样,将匕首带到铁砧上,举起他的铁锤,接着用熟练的手法击打着。他将它敲打成形。他匆忙行事,对武器的结构型态并不十分挑剔,因为这只不过是个实验。接下来是关键时刻,而且他非常渴切想进行下一步。终于,在衡量过以自己的需求而言,这匕首品质算是不错之后,他将它再度用火钳举起。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将炽热的武器插进一桶水里。

    水蒸气如云雾般翻滚,一时之间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但除了炽热火红的铁在水中发出的嘶嘶声外,还传来了另外一种尖锐的断裂声。乔朗浓密的双眉纠结在一起,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赶去烟雾。他将武器从水里拉出来,拉上来的只是一件断裂的残骸。他咒骂着将残骸丢到垃圾堆里,正打算将自己制造出来一堆没用的合金倒掉时,一阵从颈部传来的针刺般疼痛让他迅速的转身。

    “你工作到很晚,乔朗。”黑锁说道。巫术士的脸随着他踏入熔炉的火光而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双手依执法官的标准姿势在胸前合十,除此之外,整个人几乎成为闪烁着红光的熔炉前露出的一片黑夜。他的黑袍吸收了光线,甚至是火焰的温暖。

    “这是我的惩罚。”乔朗冷静地说道,他在事前已经演练过这类突发状况。“我今天工作的时候太粗心,师傅命令我留下来,直到我完成这把匕首。”

    “看来或许你今天会一整晚待在这里。”巫术士说道,冰冷的眼神掠过废物堆。

    乔朗耸耸肩,怨恨及愤怒的皱纹涌上他的脸孔,就像倒进铸模里面的熔铁一样多。“如果不让我继续我的工作,我真的会一整晚待在这里。”他绷着脸说着,并绕道前去鼓动风箱。他故意转身背对着巫术士,几乎——但却没有用肩膀将穿着黑袍的男人撞到一旁去。

    一条细微的皱纹出现在黑锁平滑的前额上。他双唇紧紧抿着,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恼怒及气愤。“我知道你宣称自己出生自贵族血统。”

    乔朗正在工作并咕哝着,根本不打算回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或是困窘。黑锁移动到年轻人的面前好看清楚他的脸。

    “你认识字。”

    一刹那间,乔朗停下工作,却又几乎立即继续他的工作,他背上及手臂的肌肉随着操纵机器,将风吹进熔炉中的煤矿而用力鼓动隆起。

    “我听说你一直有在读书。”

    或许乔朗聋了,他手臂不停、有节奏地继续动着。黑发往前落下,遮盖住他的脸。

    “无知者学到了一点点的知识,就好比是小孩手里拿了一把匕首一样,乔朗,他或许会因此伤得很严重。”黑锁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在犯下谋杀罪行时就早已学到了教训。”

    从纠结的长发间隙中看着黑锁,乔朗露出只有那对黑暗、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微笑。“我却以为你能够从那件事里面学到一点教训。”他说道。

    “你知道吗?你正在威胁我。”从他冷静平稳的声音听来,黑锁或许是在谈论天气而已。“一个挥舞着匕首的孩子,你一定会被它锋利的刀刃给割伤,乔朗。”巫术士喃喃说道。“你真的会,如果不是你——”黑锁肩膀耸起。“——那一定会是其他人。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的……莫西亚?他认识字吗?”

    乔朗脸色阴郁,规律的风箱鼓动声变慢了一些。“不。”他回答道。“这不关他的事。”

    “我可不这么想。”黑锁和蔼地说道。“你跟我是全村唯一认识字的两个人,乔朗,而我却觉得对我们来说一个已经算是太多了。不过我对这点也没什么办法,除了把你脑袋里的眼珠子融化掉之外。”

    巫术士的双手终于移动了一下,他张开双手,举起来轻轻抚弄着上唇的细小金色胡髭。乔朗停下工作,双手仍抓着风箱的把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火焰。

    黑锁靠近。“毁掉那些书还真的会让我难过。”

    乔朗激动了起来。“老头子绝对不会告诉你它们在哪里的。”

    “他会的。”黑锁微笑说道。“在不久之后,再过不久他会找事情来向我报告。我之前之所以没有逼迫他,只是因为这并不值得惹恼一堆人揭竿起义而已。如果我不得不改变我的处事方针,那将会很遗憾,特别是我现在有了魔法。”乔朗的脸颊涨红,在灼热煤炭的光线下看起来像是在燃烧。“你没必要这么做。”他喃喃说道。

    “很好。”黑锁双手再度合十。“你知道的,我们杜克锡司对这些书也是有一点了解,对整个世界来说,书里面写的一些东西还是让它们永远消逝比较好。”巫术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朗,乔朗仍站在原处凝视着火焰。

    “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人。”黑锁说道。“而这让我很紧张,我跟你一样也痛恨当权者,相信自己超越他们——”他原本晦暗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挖苦的意味。“——虽然我并非出身贵族血统,为了摆脱那些我认为在迫害我的人,我就像你一样,完全没有罪恶感、没有自责地犯下了谋杀罪。你喜欢权力的感觉,是不是?而现在你渴望更多的权力。没错,我看得出来,我感觉到你的热切渴望,我看着你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学习如何操纵其他人、如何利用他们,让他们去做你想要的事。你就是这样让老头子把书拿给你看的,对不对?”

    乔朗没有回答,也没有将视线从火焰中拉回,但他左手紧紧握拳。

    黑锁微笑,他的微笑在火光中显得很黑暗。“我在你之前已见过世面,乔朗,再过不久,你就会学到如何处理这种让你着迷不已的强烈欲望。但你还是个孩子,我在跟你一样年轻时犯下了第一桩鲁莽行为,也因为这样而来到这里。尽管如此,你我之间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地方,乔朗。我想取代的那个人并没有察觉到我的野心,他对我放松了戒备。”巫术士打开手掌,将一只手放在乔朗的手臂上。即使在熔炉的温暖之下,乔朗仍因寒彻入骨的碰触而颤抖着。“我会提高警觉的,乔朗,而且我绝对不会对你放松戒备。”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乔朗冷笑说道。“手脚最好利落一点。”

    “有何不可。”黑锁重复说道。“现在你对我而言没什么用处,虽然等你老一点之后或许用处较大。至于你是不是能够活到那时候,则完全得看你自己跟那些对你感兴趣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那些对我感兴趣的人’?”乔朗注视着他。

    “触媒圣徒。”

    乔朗耸肩。

    “他因为你才来到这里,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不对。”黑锁柔声说道。“是执法官追捕杀人犯,而不是触媒圣徒,为什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乔朗不耐烦地回答道。“去问他……不然去问辛金。”

    黑锁的眼睛探究地注视着乔朗的双眼。巫术士开始念诵咒语,他的眼神呆滞、眼皮慢慢阖起,举起手抚摸着乔朗的脸。巫术士扬起一条眉毛。“你说的是实话,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对吧?年轻人,除此之外,你根本不相信辛金,我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他,可是我能冒这个险吗?辛金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巫术士暴躁地放下手。

    乔朗感觉到自己似乎刚从一场被打扰且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惊醒,他眨眼,迅速转身四处张望着熔炉。除了他之外,附近并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