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索尔告诉萨莱,“我们不去海伯利安。这不是正确的解决办法。”
“不去的话,你会让我们一事无成了。”萨莱的嘴唇因生气而发白,但她的声音却平静,努力控制住了自己。
“不。我是在让我们不做错事情。”
萨莱终于呼出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朝窗户挥挥手,从那里能看见她们四岁的孩子正在后院玩着玩具小马。“你难道觉得我们女儿有时间……让我们做错事情……做任何事吗?”
“坐下,老伴。”
萨莱依然站着。她发黄的棉布裙子上弄洒的砂糖正微微地发光。索尔记起了那个在茂伊约移动小岛那闪着磷光的尾波中起身的赤裸的年轻女人。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她说。
“我们已经见过了一百个医疗或科学方面的专家。她被测试过,被刺针刺过,被探针探过,被二十多个研究中心折磨过。我已经去过环网所有星球的伯劳教会;它们都不见我。美利欧和帝国大学的其他海伯利安专家说伯劳教会的教义中没有梅林症之类的东西,而海伯利安上的土著也没有关于这个并的疗法或线索之类的传说。小组在海伯利安三年的研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现在那里的研究也被宣布非法。通往光阴冢的入口只允许对所谓的朝圣者开放。就算是要获得一张去海伯利安的旅行签证都几乎变得不可能。如果我们带上瑞秋,旅程会杀了她的。”
索尔停下来呼吸,又握住了萨莱的手臂。“我真不想再说一遍,老伴。但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的努力还不够,”萨莱说,“要是我们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呢?”
索尔心灰意冷地抱着双肩。“伯劳教会只从成千上万的志愿者中间选择献祭的牺牲品。环网到处都是愚蠢绝望的人。几乎没人回得来。”
“那不正证明了一点吗?”萨莱小声急切地说道,“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捕猎这些人。”
“匪帮。”索尔说。
萨莱摇摇头。“哥连。”
“你是说伯劳鸟。”
“是哥连,”萨莱坚持道,“和我们在梦中见到的东西一模一样。”
索尔开始烦躁起来。“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什么哥连。什么哥连?”
“就是那双注视着我们的红眼睛,”萨莱说,“也是瑞秋那晚在狮身人面像里听到的那同一个哥连。”
“你怎么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在梦里,”萨莱说,“在我们走进哥连等待着的地点之前。”
“我们俩做的梦不一样,”索尔说,“老伴,老伴……你以前为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个?”
“我以为自己疯了,”萨莱轻声说。
索尔想起了他与上帝秘密的谈话,双臂环抱住自己的妻子。
“噢,索尔,”她靠在他身上,轻声说着,“看着这一切,真是令人痛苦。住在这里也好孤独。”
索尔拥着她。他们曾经试图回家——家自然永远是在巴纳之域——去拜访过五六次亲朋好友,但每一次的串门总是会被纷至沓来的新闻记者和观光客毁掉。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消息总会霎时不胫而走,通过一百六十个环网星球的万方数据网传播。要挠好奇心的痒,一个人只消将寰宇卡插入终端触显,再步入远距传输器。他们也试过悄无声息地到达,匿名旅行,可他们毕竟不是间谍,这些努力总是可怜地成为白费。只要重归环网,二十四标准小时之内他们就会被重重包围。虽然研究机构和大型医疗中心很容易为这样的访问提供安全屏障,但是朋友和家人都得忍受痛苦。瑞秋就是新闻。
“也许我们可以再次邀请特莎和理查德……”萨莱开口道。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索尔说,“你一个人去,老伴。你想去见自己的姐妹,你也想去看看、听听,甚至是想闻闻咱们家里的味道……在一个没有美洲大蜥蜴的地方观赏日落……在田野中漫步。去吧。”
“去?就我一个人?我可不能丢下瑞秋……”
“胡说八道,”索尔说,“在二十年里丢下两次——要是算上从前的好日子那可是将近四十年……不管怎么说,二十年中离开孩子两次可称不上照管不尽心。在咱们这个家庭里,大伙儿能够互相忍受可真是个奇迹,我们都已经互相囚禁了这么久。”
萨莱看着桌面,陷入了沉思。“但是那些新闻记者不会发现我吗?”
“我敢打赌不会,”索尔说,“他们所关注的不过是瑞秋而已。要是他们对你也穷追不舍,那就回家吧。但是我保证在那些记者找到你之前,你起码有一周时间,可以拜访完所有人。”
“一周,”萨莱吸了口气,“我没办法……”
“你肯定会有办法。实际上你也不得不这么做。这样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瑞秋一起生活,当你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我又可以花几天时间自私地关注我的书。”
“克尔恺郭尔的大作?”
“不。是我自己在写的东西,叫做《亚伯拉罕的难题》。”
“好拙劣的标题,”萨莱说。
“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问题,”索尔说,“现在去整理下行李吧。我们明天载你到新耶路撒冷,这样你就能够赶在安息日开始之前通过传送离开。”
“我会考虑这件事的,”她说着,听起来不像被说服了的样子。
“赶快去收拾行李,”索尔说着,又拥抱着她。他松开手后,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窗户,于是现在她面对着大厅和卧室门。“去吧。等你从家里回来,我一定已经想出了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
萨莱定了定。“你敢保证么?”
索尔看着她。“我向你承诺,我能赶在时间摧毁一切之前想出来。我以瑞秋父亲之名起誓,我必定能找到办法。”
萨莱点点头,数月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轻松。“我去收拾东西,”她说。
第二天索尔和孩子从新耶路撒冷回来后,他出门去为贫瘠的草坪浇水,瑞秋静静地在房里玩耍。他进门的时候,落日粉红的霞光为四墙注入海水一般温暖与恬静的感觉,瑞秋却不在卧室,也不在她常去的其他地方。“瑞秋?”
没有人回答,他再次检查了后院,街道也空荡荡的。
“瑞秋!”索尔跑进屋准备给邻居打电话,但是从萨莱用作储藏东西的深柜里突然传出了轻微的响声。索尔轻轻地打开屏板。
瑞秋正坐在一堆挂着的衣服下边,萨莱的古式松木盒子打开着,放在她的双腿之间。地板上到处扔着照片和全息画片,都是高中时代的瑞秋,出发去念大学时的瑞秋,站在海伯利安雕岩刻壁的山坡面前的瑞秋。瑞秋的研究用通信志躺在这个四岁瑞秋的腿上,正低声絮语。索尔的心又被那个自信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攫紧了。
“爸爸,”坐在地上的孩子说道,她自己的声音就像是通信志中那个声音的微弱回声,只是其中带着一丝害怕。“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还有个姐姐。”
“你本来就没有,小家伙。”
瑞秋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妈妈……还不够大的时候?不对不对,不可能。她的名字也叫瑞秋,她自己说的。怎么可能……”
“这没什么,”他说,“我来给你解释……”索尔反应过来,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已经响了好一阵子。“稍等一下,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显像井上出现的全息像是一个索尔从没有见过的人。索尔没有激活自己的成像器,他想赶快把这个人的电话挂掉。“你好?”他匆忙地说。
“温特伯先生吗?请问是不是曾居巴纳之域,现居希伯伦丹村的温特伯先生?”
索尔想要断开连接,又停了手。他们的接入码并没有公诸于世。偶尔会有新耶路撒冷的商人打进电话来,但平时环网的呼叫都极为少见。并且,索尔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是安息日,而且已经过了日落时分,他的胃部感到一阵寒冷的痉挛。这个时候只有紧急全息呼叫能够接入。
“什么事?”索尔问。
“温特伯先生,”来人说,眼神空洞地越过索尔,“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
瑞秋醒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坐在她的床边。他看起来困倦极了。双眼通红,蓄留的胡须上面胡茬已经冒了出来,满脸的络腮胡让脸颊灰白一片。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瑞秋朝四周看了看,眨了眨眼,她的一些洋娃娃、玩具还有其他东西都在,但这里却不是她的屋子。灯光也不同。气氛有什么不对劲。她的父亲看起来也不一样。“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小家伙。”
“去哪儿?”
“现在别管去哪儿。该起床了,亲爱的。你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咱们要换衣服。”
一件她从没见过的黑色连衣裙躺在她的床脚。瑞秋看了看那件衣裙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在哪里?”
索尔揉着自己的面颊。这是自事故以来的第三个早晨了。今天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把实情告诉了她,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怎样对她说谎;这似乎是无可饶恕的背叛——不论对萨莱还是对瑞秋。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发生了一起事故,瑞秋,”他说,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刺耳。“妈妈死了。我们今天正是要对她说再见。”索尔顿了顿。他现在知道要过一阵子瑞秋才会真正接受母亲的死亡。第一天他还不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否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现在他知道瑞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