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天,羊舌野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在四处毫无目的地乱走。他在褒城内走了几圈,便从城南走了出去,一路上经过田野,经过河川,不知不觉间,又往山林之间走了过去。
在山林中,他认了认方向,便来到了他和褒姒常常伫足的小河。
从这儿的河水往上溯游,便可以到达当日他和褒姒定情亲密的山洞。
这时候,在羊舌野的心中满是迷惘和哀伤。大凡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总会有着世界已到了尽头的绝望之感,觉得每一时刻,时光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
人世间,情伤与真正的伤口并无两样,无论有着什么样的仙丹妙药,有着什么样的神医治疗,最好的疗方,仍然只是“时间”二字。
偏偏世上受了情伤之人,因为痛楚沉重,总觉得时光过得极慢,慢到简直停止了流动。
但是,这样慢的时光里,一草一木,一言一语还是会让人想起那个伤了你的人,和这种痛楚相较,任何事情都变得平淡无奇,平时不耐去做的事、不愿去做的事,此时也会成为解救自己的良方。
像羊舌野如今,此刻他的心中除了褒姒的形影之外,再无别的事情挂怀。山林之间有些山路极为难行,他却硬要从中穿过,弄得自己一身是伤,却仍然恍若未觉。
来到了昔日的小河,他却也毫无犹疑,大踏步便往水中走去,走了几步,沉入水中,却赌了口气不愿换气,有一刻还觉得就此在水中淹死也未尝不可。
但是在水中闭了一会气之后,他还是浮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顺着水流,仰浮在水面上看着蓝天,心中却想到那片蓝天之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笑语。
就这样半沉半浮地在水中行进,过了一会,羊舌野却发现自己又到了和褒姒亲密的山洞前面。
山洞里,山泉淙淙依旧,那一片翠绿的柳幕也和不久之前一样,景物依旧,但是佳人却早已芳踪渺渺。
看见洞中的情景,坐在当日和褒姒肌肤相亲的石岸上,羊舌野只觉得心中更是悲苦,更是难受,忍不住便狂吼起来。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那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山洞中激荡不已,一时之间,只听见那一声声“我好想你”不住传回耳中,慢慢地沉寂下去。
便在此时,羊舌野心意已定,一个纵身,便跃入水中。
此刻这年轻人的心中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觉得今后的人生百无聊赖,毫无生趣。
因此,羊舌野虽唯一想做的是,便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地在水中游动,横过小河,跨上岸便往西而行。这片山对他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以地形而言,往西行不数里便会到达山上,在那儿有一片险峻的悬崖。
那片悬崖,便是自己最好的埋骨之处。
只要纵身跳下去,这亘古的情伤便可以永远地结束。
羊舌野的脚步并不快,却非常的坚定。他缓缓地上山,排开树林,闪开了巨木,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
横在他前方的,便是一处极高极险的悬崖。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鬼迷心窍,羊舌野向悬崖走过去,脚步之决绝,仿佛那悬空之处不是个跌下必死的断魂崖,倒像是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的脚步逐渐加快,到了悬崖边时已经成了奔跑,跑到了最后一步,“呼”的一声,山风刮满了耳中,他便用尽了全身力气,跳入了悬崖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此时,空气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漫天的水声,在羊舌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整个人便已经被一大片水幕包住。
原先是纵跃寻死的高空,一时之间,却仿佛回到了游水时的潜水世界。
“哗”的一声巨响,羊舌野在空中的势子陡地被这一大片水幕拉回,速度之猛,直扯得他的颈骨格格作响。
然后,他的身子便“砰”的一声,重重跌回悬崖之上。
羊舌野正摔得七晕八素,不知天南地北之时,只看见眼前一个粗豪的身影,从身影中还陡地迸出一声暴喝。
“没种的小子!天下之大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却要这样的寻死!”
羊舌野向那人看去,在死里逃生的震撼中,惊疑交加地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形貌粗豪的大汉,身材非常之高,骨强肉重,一脸胡髭,脸上胡子因为太多,面目有些看不清楚。
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来却像是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羊舌野轻轻吸了口气,凝望着那粗豪男人,却看见他的身后有着一片光度泛蓝,仿佛有着无穷尽活力的大形水幕。
难道,这又是一个有“元神”的人?
那男人瞪着他,看见这个年轻人虽然刚从鬼门关口回来,却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反倒是一脸的戚容,于是大声说道:“小子,有什么解不开的事,要这样傻干呢?”他的声音洪亮,让人觉得耳旁像是响起了阵阵风雷,“我自己也有不少伤心事,但是我却不会想去寻死!”说着说着,他突然“咦”了一声,眼神偏移,看着羊舌野的身边。
羊舌野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却看见了自己的元神后稷静静地站在那儿,神态轻松,仿佛在旁观着两人的对话。
那也就是说,这个粗豪的男人也看得见元神!
想到此处,羊舌野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露出戒慎的神情。
那男人看来反应极为灵敏,他眼睛一转,便知道了羊舌野的心思。
“看来,你也是个元神族人,”他从口中说出羊舌野第一次听见的名称,一边打量着后稷的形体,“而且你应该已经吃过亏了,是不是?”
羊舌野迟疑了一会,才点点头。
“你不用怕,我和那些元神族人不同,不会伤害你的性命,”他朗声笑道:“再说,要伤你性命的话,我就不用将你救回来了,是也不是?”
他走了过去,绕着后稷端详了一会,频频点头,自言自语。
“嗯……这是植物型的元神没错,大概是阳风那支传下来的……”
趁着那人端详后稷的时候,羊舌野也仔细打量了他身后的那片水幕,如果说这也是元神的话,那和自己见的元神是有些不同的,像后稷,是个有着人形的植物性形体,而像前几年伤过他的那两名红衣人,他们的元神一个像是血红的巨鹰,一个像是红色的火焰人体,都和眼前这人的水幕大不相同。
而且,听他说这些有元神之人叫做“元神族人”,那么,这世上是不是有更多拥有“元神”的人呢?
那粗豪男子端详了后稷一会,突然间转过头来,大声说道:“你这个元神可是大有学问啊……喂!你叫什么名字?”
羊舌野想了一下,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粗豪男子虽然看似凶恶,然而却是个可以信赖之人,于是便坦言说道:“我的名字叫羊舌野。”
那人走了过来,将仍然坐倒在地的羊舌野拉起来。
“羊舌野,那倒好,”他爽朗地笑道:“我的名字呢!原来的名字因为太久没用了,也不太常用,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叫我‘共工’。”
羊舌野闻言一怔,在周朝的祭祀神明之中,“共工”是个水神,掌理天下所有的水域,虽然这并不是个罕见的名字,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过有人用神明的名字来命名的。
而这位水神共工,在上古的神话传说中,是个非常不得了的大神,据说,当年他和火神祝融相争,两人经过一场大战之后,共工争斗失败,因此愤而撞倒了当时的天柱“不周之山”,让整个天幕为之倾斜,星辰、江河为之殒落。
据说,现在的江河之所以会滔滔奔流向大海,星辰会往西偏移,都是这位水神“共工”的杰作。
“很怪吗?”那“共工”笑道:“明明是人,怎么会取了个神明的名字呢?但是我绝对和你想像的不一样,”说到这儿,他脸上流露出某种绝对的自豪。
“因为,我的确便是上古时代的水神‘共工’!”
这个粗豪男人,确然便是神话时代的南方天庭首席大神:水神“共工”。
千年前的神话时代,所谓的天庭,其实只是来自半人马星的外星人构建而出的一个想像世界。
当时,来自半人马星座的外星人,因为时空倒错的关系,来到了地球,凑巧因为同样的时光倒错,有一群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也同样抵达西元前数千年的古中国大地,因此半人马星人便利用这样的条件,改变了生化人们的体质,构建出了一个神话大神的体系。
在古代中国传说中的大神羿、鲧、女娲、禺强、共工、祝融都确有其人,但是这些大神的真正身分,却都是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
像“共工”,本来便是隶属时光局的生化警察的“水”队队员尹仲崧。
二十四纪的生化警察,有一种特殊基因型态的“转化态生化人”,能在人形和风、雷、水、火等基本态间互换,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特质,半人马星人才能够将他们变异成能力极强大的巨神。
这一切的原委,羊舌野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眼前这人的来历极为不凡,而且他身后那片水幕的光芒圆润深远,简直像要将人的眼珠也要吸进去似的深邃,纵使他不是真的水神共工,也必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共工直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神态看出他的心思。
“你呢?你又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值得这样寻死?”
羊舌野深深一吸气,仿佛见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整个绷在心中的思绪便滔滔不绝地宣泄了出来,将他与褒姒的哀愁命运一五一十地说给共工听。
只因为像羊舌野和共工这样拥有元神力场的人,也许是因为体质相近的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在这些吸引力之中,有的是负面的,像当年将羊舌野射成重伤的余焰烬便是。有的吸引力则是正面的,像他与褒姒,除了情爱之外,其实还有某种近似同类的相同频率,因此褒姒才会在石洞中,像是久历情事的成熟女人一般,和羊舌野亲密缠绵。
共工的外型看似粗豪,但是个性心思却颇为细腻,他像是一个最有耐性的父兄一般,仔细聆听羊舌野的情,聆听他的爱,也倾听了他的愁,直到羊舌野叙述完了,这才皱着眉,看着这个为情所困的小伙子。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伤心的缘由?就这样子?”
羊舌野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你就未免太没有用了,”共工慨然叹道:“要知道天下为情所伤的人,有多少人的境遇比你更为悲惨?有多少人比你更为绝望?”
羊舌野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天底下每一个失恋的人,总以为自己是坠在最深谷底的人,但是其实只要想想自己,再看看别人,其实你会发现,你还是挺幸运的……”共工的神情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有些黯然起来,“像你,你爱的女孩毕竟还和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天空底下,你知道她还在某一个角落好好的活着,更幸运的是,你更知道她的心中依然有你,纵使有着外在的阻碍,但是理论上,你还是看得到她,你们两人的心中也还是有着彼此。”
“但是我却不能和她长久在一起……”羊舌野喃喃地说道。
“爱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注定要有痛苦了……”共工悠然说道:“情爱一事,只要欲望多,痛苦就多,你越想要得多,你的苦难就越多。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对你已经完全没有记忆的人?”
羊舌野摇摇头:“没有,我一生只爱过褒姒一个人。”
共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个年轻人,心中隐隐然又出现了那个光芒耀眼的身影,一想到这个人,心里便不自禁地痛楚起来。
在古老的二十四世纪回忆中,共工自己也有过一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结局的苦恋。
从羊舌野的身上,他仿佛也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当年,共工在二十四世纪与“火”支队的丹波朱红是未婚夫妻,但是丹波在那场著名的“时光英雄葛雷新”的追捕之役中,脑部受创,成了个没有记忆的痴人。
后来,他们一同卷入时空异变,来到神话时空,丹波朱红却成了火神“祝融”,而且成了别人的情人,对共工完全没有记忆,还将他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千年来,共工不死心地在大地上找寻丹波的踪影,偶尔遇见了她,却总也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眼神。
“爱一个人哪!不一定要让她知道……”共工喃喃地说着,却不知道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或是说给羊舌野听的。
“有人的爱可以完全没有私心,连她是不是在意,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是不是在意,也没有关系……”羊舌野喃喃地重覆他的话,心中却仍然牵挂着褒姒,觉得要做到这样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名字叫做葛雷新,”虽然羊舌野并不知道共工此刻说的是什么人,对他说话的用词有时也听不懂,但仍是仔细地聆听下去。
“他只为了一个女人的一个微笑,便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地找到她,但是找到之后又如何呢?和她在一起又如何呢?还不是最后只能黯然收场?”
“为什么?是她变心了吗?”羊舌野好奇问道。
“人世之间,有很多事是你料想不到的,”共工的眼神有着耐人寻味的光采,“他和他深爱的女人之间,情深爱重,没有什么人可以破坏,但是最后,还是败在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手下。”
“敌人?什么敌人?”
“这个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时间,”共工长长叹了口气:“原来那葛雷新是个能力不凡的英雄,而且他的生命不会结束,可以一直活下去,但是他的爱人却没办法。本来长生不老是人人最希望达到的心愿,可是一旦你的心有了个爱上的人,这种心愿却成了一个诅咒。”
虽然还是有些迷糊,但是羊舌野总算可以听出来一个端倪。
“你是说,他的爱人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长生不死?”
“没错,后来,他也只能让白发苍苍的爱人死在自己的怀中,即使是像葛雷新这样的能人,最终还是斗不过时间。”
羊舌野默然,心中想像着那种无奈的苦,仿佛也能印证在自己的遭遇之中。
“还有一个叫做狄孟魂的人……”说到此处,共工的语声戛然而止,因为羊舌野突然“啊”的一声低呼,共工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知道一点点。”羊舌野直截了当的点点头。
“这人有点意思,你居然也知道他,”共工微微颔首,继续叙述下去。
“这人的能力还可以,但是他的遭遇却更加的特别,他与他所爱的人一起死于非命,但是他们却因为同样有着神族的体质,因此死亡几十年之后,居然又复活了。”
“复活?那狄孟魂也是个不会死的人?”
“当年经历过神话时空的人,有许多人都有复活的本事,在人间生活个几十年,死去,然后再从土里面重生,像我,也是一样的情形,算算再过个十来年,我也又要入土去了。”
听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预言自己“入土”的情形,听起来总有些古怪,但是羊舌野对他的说法却已是深信不疑。
这些年以来,遇见的这许多奇事,他已经成了一个见怪不怪的人。
“这个狄孟魂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狄孟魂和我们一样,都曾经经历过神话时空,但是他却是个平常人,不像我们有着变化形态的体质。他与他所爱的女孩当年双双遇害,但是两人活转过来的时间却不相同,变成了他活过来,她在土里长眠,她活过来,他又回到了土中的局面,有时候两个人也许同样活着,却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那个女孩,叫做姚笙是吗?”羊舌野轻轻地问道。
“嗯!”共工点点头,“原来你连姚笙也认得。”
“我能看见我这元神后稷,就是她教的。”
“总而言之,狄孟魂和姚笙的情路走得也非常艰辛,两个人这样阴错阳差了许多年,都知道彼此仍然深爱着对方,都知道心中还是只有对方一个人,也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就在眼前这片天空下,却始终碰不到面……”
“后来他们还是见面了。”羊舌野低声地说道。
“但却已经隔了上千年的岁月,”共工慨然叹道:“而这一次,他们的媒人却也是‘时间’,没有这样长的时间,他们又怎会有机会再一次见面?”
“所以,时间可以是你的敌人,却也可以是你的恩人。”羊舌野缓缓地说道。
“没有错,便是这样。”
两人在这个山崖上一见如故,像是相识已久的父子兄弟一样聊得投机,聊着聊着,虽然羊舌野对褒姒的思念依旧,但是内心却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也就是说,他那寻死的消极念头不再,已经有了新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