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如吼,身旁的树木倒退如飞。
不争气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飘落在纪瀛初狂奔的身影后。
纪瀛初在山林间不住地奔跑,也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会跑到什么地方。
她的一生飘零孤苦,从童年时代便早已忘记了哭泣的滋味,她的个性经过多年的淬练,已经坚强如盘石,多年来,她从不轻易表露出自己内心的情感。
但是这情爱之事,便如同水滴一般,虽然乍看之下没有石头的坚硬,但是一旦开始接受了它,便是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让那一滴滴的水珠滴穿。
和夷羊九相交的这几年以来,她的日子过得相当辛苦,虽然与夷羊九在一起的时候如沐春风,但是当两人不在一起时,她独自面对的,却又是阴冷森寒的天空。
更糟的是,这样的可怕处境,却是绝对不能让夷羊九也涉入的,因此,从两人相爱以来,那一切的艰难困顿,便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对。
在黑夜的森林中,她不住地奔跑,不停地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累积的情感全都发泄出来。
如果不这样发泄自己的情绪,只怕终有一天,她会因为过度的抑郁而崩溃。
夜来的树林有着无可救药的黑暗,但是在前方的树丛间隙,却仿佛可以见到几丝光亮。
看见这样的光亮,纪瀛初泪眼模糊,又想起了记忆之中,似乎也见过同样的景象。
当年,在“抵角之戏”一役中,她与夷羊九共同遇上了可怕的元神“吞噬”,在密林之中被那黑暗元神没命地追逐奔逃。
而在无助的惊恐之中,却有一只强壮温暖的大手将她紧紧握住,当时后方虽然有着可怕的敌人,前方又是一片黑暗骇人的未知,但是有那样的一只大手握住,日后想起来,总让她在最冷酷艰险的环境中,也感到一丝丝的温暖。
而这样的温暖大手,却很可能日后再也不复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出闇黑未知的可怕天空。
为什么又要想起他?不是说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吗?
前方森林的一抹微光,已经越来越近。
那一抹微光的尽头,可能是树林的山口,却也可能像当年被“吞噬”追逐时一样,是个深不见底的山谷。
当时掉落在深谷前,便是因为有夷羊九的保护,她才没有受到重大的伤害。
但是如今,如果她同样又掉落在深谷中,却已经没有了夷羊九在她的身边。
没有夷羊九在身边……
这时候,她的心中却突如其来的感到一阵平静。
如果没有他在身边,那么在那微光的彼端,最好就是个能让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谷!
因为一个人如果碎成了千片万片,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也不会因为情爱的牵缠,而有这么多的伤心了。
想到这儿,纪瀛初奔跑的脚步更不迟疑,她只盼那微光的尽头,便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哗”的一声,她只觉得无数的树枝、绿叶打在脸上,她直觉地闭上眼睛,向前狂奔。
然后,那树枝、树叶的拍打之感陡然消失,眼前陡地一空,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坠落之感。
相反地,脚下却仍是实地,只是跑起来陡地受阻,还有一股凉意从脚掌直冲而上,还传来了阵阵的悦耳水花声音。
她睁开眼睛,楞楞地又跑了几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涉进了一条水流潺潺的晶亮小溪。
这波光粼粼的小溪,在月色下虽然极为宁静美丽,但是却再一次让纪瀛初失望了。
因为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一处只要跳下去,便一了百了的万丈深谷!
纪瀛初看着这水声淙淙的清溪,突然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似地,坐倒在清浅的溪水之中,腰腹间陡然一股凉意传来,冰凉的溪水登时便将全身的衣服湿透。
然后,她便像是尽情发泄一般,坐在溪水中,像个狂人似地拍着溪水,溅起满天的水花,放声大哭。
这一阵狂声大哭之中,却和方才奔跑时的自怨自怜有所不同,此刻在她的哭声里,有着伤心和愤恨,她尽情地坐在水中猛力拍击水面,赌气地大声嚎哭,仿佛要把多年来她心中所累积的怨,和她的苦一股脑儿发散出来。
也不晓得哭了多久,拍打水面的双臂也疲累了,她的手才渐渐停了下来。
而那漫天的水花也逐渐止息,沉落,在溪面上凝成一片片美丽的涟漪。
水花散尽,溪水潺潺。
然后,在另一边的溪岸上,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却站着一个纪瀛初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高大身影。
虽然此刻距离她狂奔着离开他,只有片刻的时间,她却觉得仿佛已过了千年万年一样的长久。
纪瀛初怔怔地站在溪水中,浑身湿透,黑亮的秀发湿润地披在她光洁的脸上,却是一脸复杂茫然的神情。
她的眼中闪着晶莹的光芒,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溪水,她专注的眼神,盯盯地看着那个站在岸上的红发男子。
夷羊九痴痴地望着一身湿透的纪瀛初,这个粗豪的男子,此时也忍不住从深蓝的眼中,流下晶亮的眼泪。
男子有泪,而不是无泪。
只是男子有泪而不轻弹。
有人说,女人的眼泪,是天下最有用的武器。
但是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有些时刻里,唯有男人的眼泪才能真正攻破女人心中坚固的堡垒。
即使原先有着千种万种怨愤悲怒的情绪,但是此刻看见夷羊九掉下泪来,纪瀛初的心便软了,即使不久之前,她还在心中发下誓言,再也不要看到这个男人。
但是在此刻,她的心里却只容得下、看得见夷羊九那高大爽朗的身影。
静静的溪水,混混地在两人之间流动。
柔柔的月色,映着纪瀛初如花的面悟,清亮的波光,也映出她迷蒙的眼睛。
模糊的泪光中,夷羊九想起方才地挚爱的女子在溪水中悲泣的模样,他的心像是碎成了千千万万片般,那心痛的感觉,让他连喘息的力气都似已消失。
此刻,静寂的空气依然迷漫在两人的四周,没有人想要说话,也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纪瀛初才冷冷地说道:“我不是说不再见你了吗?你为什么要来?”
夷羊九凝望着她,轻声说道:“因为你在。”
“你不是不想再与我一起了吗?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
“因为我想念你。”
听见他这样说,纪瀛初再也无法绷住那冷冷的脸了,她在泪光中露出了笑容,像是静夜中绽开的一朵鲜花。
“天这样黑,你怎么找到我的?”她走过溪水,在水面上激起一朵朵的水花,水花也发出哗啦哗啦的悦耳声响。
夷羊九轻轻地转头,在他右方不远处,元神“萝叶”正发着淡淡的绿色光芒,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凌空坐在一处草丛的上方。<strike>rike>
“是‘萝叶’帮我找到你的,它和你的‘神兵’很要好,知道你的‘神兵’在哪一个方向,它和神兵就像我们两个一样的要好……”
他话还没有说完,纪瀛初便再也忍耐不住,涉过溪水,一个纵身便扑在夷羊九的怀里,再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只不过,这次的泪水之中,已经有了再一次与心爱之人相会的喜悦。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夷羊九宽大的怀中,像是孩子一样的哭泣,一边哭,还一边睡着夷羊九的肩头。
“你这坏人,你这个世上最坏最坏的坏人……”
夷羊九的眼角泛着泪光,像是生怕她会消失似地,紧紧抱住她纤巧的身子,重量、芳香、温度,还有哭泣时女性特有的颤抖触感,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这辈子再也不要让这个女人离开他的身边。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再也不要让她离开身边。
月色下,寂静的小溪旁,夷羊九和纪瀛初像是永无止尽地紧紧相拥着,夷羊九怜惜地吻着她的发梢,偶一环视周遭,却看见自己的元神“萝叶”已经和纪瀛初的元神“神兵”并肩坐在一起,它们携着手,像是没事人似地,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对争吵后又和好的恋人。
纪瀛初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歇下来,夷羊九在月光下缓缓地将她的下巴托高几分,看着夜色下,她美丽的脸庞。
纪瀛初却不肯张开眼睛,只是将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却露出泪光中的微笑。
过了一会,她将眼睛缓缓张开,却看见夷羊九那深遂的蓝色眼珠正在深情地凝望她。
在那一刹那,纪瀛初只觉得像是回到了最亲的亲人怀抱中,不自觉地喃喃说道:“我的嘴唇破了,好痛……”
她的樱唇方才在和夷羊九争吵之时,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咬破了,现在情绪平复了下来,才发觉隐隐作痛。
夷羊九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便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边。
“还有哪里痛?”纪瀛初的呼吸气息陡地温热起来,想了一下,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额际。
“这里。”
夷羊九笑了,也轻轻吻了她的额角。
“还有哪里?”纪瀛初柔柔地楼着他的颈项,将脸凑近他的面前。
然后,温暖的红唇,再一次吻着他的嘴唇,灵活的舌头,也轻盈地滑入他的嘴里。
然后,她模糊的语声低低地说道:“这里。”
两人在月色之下,以轻缓甜美的亲吻代替道歉的言语,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明天似的尽情相拥,这样相拥了良久,纪瀛初才轻声地说道:“喂!”
夷羊九低低地“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我……”纪瀛初想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想过了。”
“想过了什么?”
“我想,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那你便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最喜欢的人了。”
夷羊九笑了笑,虽然觉得她这句话说来有些拗口,听在心中却觉得甜丝丝的,仿佛置身在轻柔如絮的云端之上。
“你也是,”他凑在她的耳旁说道:“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恋人。”
“就因为这样,我觉得你想的并没有错,如果真的心中有你的话,我是应该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因为……”
她话还没说完,夷羊九便将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但是,现在我想的却也和你一样,”他静静地说道:“如果你不告诉我,一定有你不说的理由,因为你宁可自己受苦,却仍然不愿意伤害我,光凭这一点,我就再也不会逼你说出你的秘密了……”
“可是……”纪瀛初低下头:“真心的两个人之间,不是应该完全没有秘密的吗?”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那些秘密是什么,但现在我却不想知道,”夷羊九凝望着她,眼神中露出坚定的神采:“因为,我要到你真心想要说出来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听。”
纪瀛初怔怔地看着这个让她魂牵梦系的男人,眼中又流下了泪珠。
不过这一回,流的却是感激的泪水。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她喃喃地说道:“不过说真的,我真的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直到此刻,夷羊九终于了解她有着真正的难言之隐,经过了方才那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之后,他心中的疑惑也早已释然,虽然仍旧没有答案,两人的情感却已经更为亲密。
因此,夷羊九也在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决定这一生除非纪瀛初自己提及,否则再也不要试图找出她身份的秘密了。
柔美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林间的小溪上。纪瀛初柔情地凝望着夷羊九,脸上陡然潮红起来,她再一次轻柔地吻着那不知吻过多少次的脸庞,春葱般的纤长手指捧着他的脸,手心却像是着了火一般地潮热起来。
夷羊九的体内,这时也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有股热气静静地在身体内缓缓氲腾而起,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手指却有些迟疑,不晓得该不该轻抚她的身体。
虽然两人相爱已有数年时日,但是纪瀛初虽然行止神秘,却是个矜持保守得近乎顽固的女孩,和热情大胆的文姜完全不同,是以夷羊九和她相爱这些年来,两人的亲密举止也仅止于抚摸亲吻而已。
纪瀛初感受到了夷羊九身上的热气,也在这浪漫的月夜中有些迷醉了起来,她的眼睛开始迷蒙,像是醉了酒一般有些眯了起来。
她的腰肢轻轻地摆动,那律动直接触着了夷羊九的下身,让他的心脏像是初次见着了迷恋的对象,开始“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然后,纪瀛初轻轻地张开红艳的美丽嘴唇,凑在夷羊九的耳旁,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耳朵里,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口气说道:“我想……我想要把我自己给你。”
夷羊九平时的行止虽说算得上是谨慎守礼,但却也不是个全然朱经人事的懵懂少年,此刻他听见纪瀛初这样的软语轻诉,整个人便像是骨头已经全都不见了似地天昏地暗,软瘫下去。
然后,这一对原本便是情深爱重的恋人,便在月色的见证之下,在潺潺溪水的唱和之中,彼此交出了自己最宝贵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