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想不透……”
阴云不雨的下午,夷羊九站在旷野之上,远望天际阴沉如铅的乌云,这样皱眉说道。
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沉闷,夷羊九、开方、易牙、竖貂四个人披着蓑衣,走在城邦外围的荒野上。
离开鲁国的羊城后,几个人便照着桑羊歜银生前的交待,往故乡卫国的方向走去。
因为如果桑羊歜银说得没错,夷羊九要找的第三个元婴“句芒”,便在卫国。
金、木、水、火、土五种元婴,此刻已经找到了土婴“贲羊”、金婴“辱收”。
那也就是说,要将石化的夷羊九妻子纪瀛初救活,还要找到位于其它封国的三个元婴。
木婴“句芒”,在卫国。
火婴“祝融”,位于晋、西戎狄族之间。
水婴“罔象”,位于秦国。
但是对元神一事最为熟悉的桑羊歜银却已经丧生在羊城的一役之中。
本来已经极为艰难的旅程,现在又失了一位导引众人方向的明师,眼看这一趟旅程是越来越艰险了。
更何况,桑羊歜银也说过,此去越近西方边陲,邪神南斗之族的势力也更为强大。
遥望天际的浓重铅云,仿佛正在提醒着他们,在远方的西陲彼端,有着极为凶险的障碍等着他们。
“想不透什么啊?”易牙不耐烦地说道。他的身体本来肥胖,这些年来更是因为年岁增加又胖了不少,走起路来颇为辛苦,而且因为密云未雨,空气郁闷黏湿,更是汗出如浆,混上了路途上的尘灰更是令人不快。
“屁都是你这家伙在放。”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兴致和他斗嘴,只是兀自长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在羊城中,桑羊前辈临终前,对我说的一句话。”
众人想起这个温和的中年人和善亲切的笑容,再想起他的一生,他的情怨纠结,都不禁有些黯然。
“他?”开方沉吟一会,好奇地间道:“他临终前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话,是有些怪的……”夷羊九搔搔头,皱着眉道:“他说:‘小九……有件事我好生对你不起……’”
“好生对你不起?”这时候,一旁的竖貂也凑过头来,诧异地问道:“什么事对你不起?”
“我也不晓得,”夷羊九摇头。“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开方抚着下巴,沉静地想着,却也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对你不起……那,后来呢?”
“后来,就没能再说话了,那时候灵堂内已快要全数崩毁,桑羊前辈也只剩了一口气,情况紧迫得很,我就只好让萝叶带着大伙逃了。”
“没能听见他又说了什么?”竖貂好奇地问道。
“不是没能听见,”夷羊九长长叹了口气,“我想,那时候桑羊前辈也离断气不远了,根本来不及再说些什么。”
“好生对你不起……”竖貂又喃喃地说道:“这倒有趣了……”
一旁走得气喘叮叮的易牙本来都没有开口,这时候他怪眼一翻,突地“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夷羊九皱了皱眉,顺手便要打他一拳,却听见易牙笑道:“要知道桑羊前辈干嘛要说那句话,还不简单吗?”他嘻嘻地笑道:“叫算命不准仙的元神出来问问不就结了?”
夷羊九和竖貂都是恍然而笑,忍不住便望着开方的身后,那老头子模样的元神——“解忧”。
开方的元神“解忧”,特有的能力便是预测占卜,这元神能以不同的表达方式,以各种讯息的方式告诉你任何你想预测的未来。
这些年来,开方和易牙等人的元神驾驭能力都有所精进,原先开方只能利用“解忧”来预测占卜,但是后来却发现它还有控制时光的能力。
但是这能力却仿佛隐藏着相当重大的秘密,是以夷羊九等人很少见他用过,只偶尔见过开方用解忧来预测一些重要的大事。
当年,齐僖公的攻打纪国之役,在绝对的军力优势下,“解忧”却在密林中“雕”出了十四幅树画,准确地预言了齐僖公的战败。
“你……”夷羊九有些迟疑地问着这个沉默的前卫国公子,“你愿意吗?问问你的‘解忧’,看桑羊前辈说的是什么事?”
开方沉吟了一会,淡淡地笑道:“应该可以吧?只要不叫我搞停顿时光的事就行。”说着说着,他微一凝神,身后的“解忧”便隐隐泛出淡淡的灰色的光芒。
从几年来的元神修练经验,几个人都知道元神各有能量属性,像易牙的“庖人”身上的黄光属火,竖貂的“万物”泛着蓝光,属土,夷羊九的“萝叶”属木,但是威力最强大的时候也有火的特性。
而开方的“解忧”却是属水的,那淡灰的光幕有着水性的能量。
光阴如河流大川,奔流到海不复还。
平常人只能前进,无法后退,也不能抄近路而行。
但是,有着水力场能量的“万物”,却正好有着穿越时光,将光阴停止的奇异能力。
而它预测未来的能力,也是这样而来的。
别人用的是推测,但“解忧”却能直接到达过去、未来,窥探出世间的诸多人情世事。
便在此时,天空逐渐阴沉了下来,也开始飘出了淡淡的雨丝。
在充盈的水气中,“解忧”周身发出的光芒更为明亮,逐渐扩张,在雨幕中逐渐透现出巨大的光团。
在光团中,隐隐约约,还看得见晃动的人影。
雨滴绵绵密密地从天而降,但是夷羊九却恍若未觉,只是瞪大了蓝眼珠,望着那巨大的光幕,张大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哗啦啦的雨声中,易牙的胖脸淋湿了,但是他只是随便抹了抹脸,也聚精会神地看那光幕中显现而出的景象。
在光幕中,人影的形貌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竖貂长年和动物野兽相处一起,也常常在山林中走动来往,随着野兽捕猎,因此锻炼出极佳的眼力。
早在众人还不太看得清楚的时候,竖貂便扬起眉毛,抹了把沾满雨水的脸,大声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大声叫道:“小九,那又是你,你又出现在‘解忧’的图里面了!”
开方的元神“解忧”几乎从未开过口,只是以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显现它解出的未来预测。
只见此刻在雨中的光幕里,出现的果然便是夷羊九的身影,在影像中,只见他的脸上神情激动,满脸泪水。
在光幕中陡地看见自己的模样,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夷羊九除了惊奇之外,也有着极为好奇的疑问。
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到底“解忧”有着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怎能显示出这样清晰的图像?
在“图像”中,夷羊九像是放声大哭地,搂着一个清瘦秀丽的女子,此刻她却背对着众人,看不清楚她的脸。
倒是易牙欢声地大叫。
“啊呀!还有我啊,在后面的角落,还有开方、竖貂,哗啊!连管仲、鲍叔牙都在啊!”
在胖子大呼小叫的声音中,开方等人凝神细看,果然分别看见自己也身处在这幅奇妙的图画之中。
而那女子细瘦的肩头不住地抽动,好像也在哭泣,夷羊九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口中却喃喃地低声念道:“转过来啊……我看看你是谁啊……”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求,在光影中,那女子果然侧了侧头,露出来一个光洁秀丽的侧脸。
只听见易牙哈哈大笑:“小九小九,快看哪!那是你纪妹妹啊!你搂着的是你那纪妹妹啊!”
轻盈飘散的雨丝中,夷羊九带着崇敬神往的表情,痴迷地看着“解忧”映出的那幅巨大光影。
光影中的景象,显然便是“解忧”预测而出的答案。
在光影中,不幸被“贲羊”化为石的纪瀛初已经又活转了回来,而且,在图像中,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全数都在。
那也就是说,这一次寻找元婴的旅程也许凶险万分,但是几个人却能够安然回到齐国。
而且,连纪瀛初也能够活转回来!
“解忧”的预测也许常常匪夷所思,但是到目前为止,却是从来没有错过!
那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元婴找寻之旅将会成功,而且几个人也会安然地回到故土!
易牙和竖貂在雨中“啊呀”地不住怪叫,本来觉得赶路辛苦无比,但是看了这幅光影的预测之后,心情却轻松得像是放下了最沉重的大石头。
开方微微地笑着,伸手拭了拭额头上淋湿的水珠,看了光幕一眼,却心中陡地一动。
“解忧”映出来的图像清晰不已,不只易牙、竖貂几个的表情全数维妙维肖,连身后较远处的人也隐约可见。
在图像中的较远处,站着的是管仲的几名亲兵随从,还有便是易牙和开方的家属,连开方的妻子也出现在图像之中。
只是,就因为看了一眼远方的家人,开方却发现了图像上其实还有着几道隐约不清晰的光团。
他微一凝神,便想通了那是什么东西。
“元婴……”他想得出神,喃喃地说道:“当然,我们一定也找着了元婴……”
只听见易牙和竖貂嘻嘻哈哈,在雨水中打打闹闹,而夷羊九就站在他身边,仍然痴痴地看着光幕,脸上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元婴哪!开方……”夷羊九的声音带着微微抖颤的激动,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遥远。
“那便是我们要找到的元婴,你说……”他转过头来,神色陡变,眼睛睁得老大,厉声说道:“你那‘解忧’会不会骗我?如果给了我希望,但是又没有实现的话,我真的不晓得要怎样活下去了!”
开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红发大个子,一字一字,坚定地说道:“我的‘解忧’,从来就不曾错过!”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自信。“我自己也许错过,但是从我知道‘解忧’的存在以来,它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有错过!”
在翻飞的雨丝中,“解忧”身上的光芒逐渐减褪,光幕也渐渐消矢。夷羊九恋恋不舍地看着光幕中,纪瀛初那美好的身影,心中只盼望能再多看那影像一眼。
一直到全数的光影已然消失,他却仍然伫立雨中,望着那从天空缤纷而落的雨水在空间中溅洒翻飞。
有了这样的激励,几个人的脚步更快了,毕竟知道自己的冒险能够圆满解决,是件极度令人欣喜的好事,而且此刻的路程已经快到了终点,因为卫国的城门便清晰地耸立在山头的另一边。
夷羊九等人看完了“解忧”的预测之后,在附近的草丛树林间胡乱扎了几件蓑衣,便快步走向卫国的城门。
几年前,当夷羊九等人仓皇逃离卫国的时候,仿佛也有过这样湿答答的雨季,虽然几年来四个人都长住齐国,从来不曾回到自己的故乡卫国,但是走进城门的时候,仰望城门上斑驳的土墙,沿路熟悉的城内面容,一时间,却仿佛觉得离开卫城只是昨天的事。
时光易逝,伤情亦复神伤。
冒着午后的雨,夷羊九等人打扮得像是临近山野的樵子一般,很顺利便走进了城门。
不要忘了几年前,因为“玄蛛”首领的刻意陷害,将杀害夷羊全家的责任全数推在夷羊九等人的身上,是以几个少年才要那样张皇地逃离卫国。
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好些年,东周各封国之间征战连连,对于追捕犯人之事或许有些松懈了下来,但是夷羊九等人这些年毕竟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凡事多点小心总不会吃亏,于是便化装成樵子的模样回到故土。
走过卫城的大街,几个人望见熟悉的城市街道,市井角落,还是忍不住“啊”、“哇”地感慨出声。
走过一株极大的绿树,在这儿,当年夷羊九曾将家中的元神“后稷”遗蜕带来,便是在这树荫之下,几个少年被“后稷”启发了元神异能,从此将他们的生命带入了不同的方向。
拐个弯,便来到了一处城墙,当年便是在这儿,为了帮易牙出气,年幼的夷羊九独自面对数名大个子恶少,虽然被他们揍个半死,但是几名恶少却也断指缺耳,从此“不要命的小九”的称号便响亮地传遍了整个卫城。
走过城河的旁边,有处河旁的小屋,这儿便是当年夷羊九与养鸭女孩乐儿躲雨的地方。
温润的女孩樱唇,颤抖的少女身躯。
还有和现在一样的,仿佛永不会止歇的霪霪细雨。
但是个性大而化之的夷羊九却已经将这段记忆淡忘,连女孩的身影、容貌也不再记得。
走过那躲雨处的时候,他甚至瞧也没瞧一眼。
而那却是一个少女心中想念了千次万次的所在。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夷羊九的心中早已被纪瀛初的身影占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声音,别的笑语。
一行人走过河堤,易牙突地心念一动,脚步慢了些,回头向那阴暗的躲雨处望过去。
依稀仿佛,在那儿生了一个身影,背着几个人的来向,望着河堤,仿佛在想着什么古老久远的回忆。
而那纤细秀美的身影,却是易牙最为熟悉的。
每个人都知道,当年乐儿虽然对夷羊九最凶,但是却将满腔的少女情丝都放在这高大英挺的红发少年身上。
但是纵使“每个人都知道”,却能不表示别人不能喜欢她。
少年时候,易牙便是个暗恋乐儿许多年的仰慕者。
虽然明知道她的芳心全数放在夷羊九的身上,少年时代的易牙却在心里极度地爱恋着这个高高瘦瘦的养鸭少女,也曾经无数次在深夜里想着她秀美的身影。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而很奇异的,这些年来,真正将乐儿放在心上,仍然记得她的,却只是这个看似傻呵呵的胖子易牙。
也只有他,才能够在雨丝的遥远间隙中,一眼便看出乐儿的背影。
看她的装束,已经是少妇的打扮,显然也已经结婚。纵使心中的形影多清晰,终究也对抗不了现实的催逼。她没有看见这群重回故里的卫城浪子。
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最好的安排。
因为她心中最爱的那个男人,此刻脑海中早没了她的身影,连是不是记得她的名字,也大有问题。
真正认出她,还记得她的,却是另一个她早就淡忘多年的胖子易牙。
雨,从西元前六百八十六年的东周时代天空无止尽的下落,虽然将时光遥远处的某一片段回忆带出,但是那影像实在太淡太薄,最后终究也要随着水花流入大地,不复见踪迹。
望着前方夷羊九等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易牙轻轻叹了口气,弯着腰,撑着蓑衣,也快步跟了上去。
只有在躲雨处的阴影中,那个女人的身影依然动也不动,静静地在这同样的雨里回想久远前的某一个午后,和那个红发少年一同躲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