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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猎物者 作者:白饭如霜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话说我们星夜兼程赶到东京,辟尘累坏了。他担着那堆厨房家什从澳洲狂奔到亚洲,累得跟只猪头一样,路上还丢掉了好几个装作料的瓶子,心疼到皮开肉绽。

    别后多年,山狗居然光荣升职了,现在是亚洲联盟东亚地区首席猎人,穿个西装往那一坐,颇有点踌躇满志。

    相形之下,我布衣粗服,风尘仆仆,身边还带了个“挑夫”,形象分数就要大打一个折扣。这个照面一打,我还来不及嫉妒,他忽然咚的一声跳到我面前来,抓着我肩膀猛摇,摇得我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你说,你说,你这几年跑去哪里去了?怎么联盟都没有来找你?告诉我告诉我,老子也要人间蒸发!”

    人间蒸发很穷啊,你还是好好做你的东亚首席代表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他苦起脸:“有前途个屁,说起来都伤心啊。”

    正要坐下来好好叙旧,有人敲门进来了,是一个联盟的工作人员。他看看我,再看看辟尘,再看看我,再看看辟尘,然后就抬头去看山狗身后一个电子屏幕的左下角,我也随着去瞧:猎人联盟十年追捕悬赏名单。我的妈呀,辟尘也升了,现在排名第一啊,还配有照片。难怪人家跟乌眼鸡一样盯着我们。山狗见势不妙,突然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支记忆屏蔽枪,足足对人家射了十几二十发子弹,估计这倒霉蛋醒了以后,要花很长时间想自己姓什么。

    虽然隐姓埋名那么久,我们在江湖上还是那么招风,看来树太大了,想装豆芽都不像啊。此时辟尘冷然提醒我:“喂,人家找我啊,你陶醉什么?”我瞪它:“我是头号窝藏犯好不好?军功章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啊。”

    多说无益,赶紧藏起来是正经。山狗果然讲义气,居然让我们去住希尔顿总统套房。看看,客厅已经有我在墨尔本一层楼大,应有尽有,舒适非常。可怜我十几岁开始就当猎人,惯于餐风露宿,四海为家,没事就蹲树上过一晚,哪里有现在这么销魂,躺在一张SUPER KING SIZE的床上,看着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简直打心眼里要哼哼一首RAP出来。不过看到辟尘的表现,我就有点惭愧。看,人家把家什一摊开,立马就把客厅变成了一个专业级的厨房,它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来忙去,搞得我不夸奖它两句都觉得有辱自己的良心。可是忽然之间,他一锅铲飞过来,对我大吼:“猪哥,跟我去买瓶绍兴黄酒来,晚上我想做猪手……”

    那天晚上,在总统套房被辟尘唠叨了整整一天之后,我终于缴械投降,答应不顾被暴露身份的危险,和它出门去买天杀的绍兴黄酒。辟尘得了便宜还卖乖,紧接着教育我说:热爱国货是每个人的应尽之责,尤其像绍兴黄酒啊,四川辣酱啊,山东红枣啊之类的土特产,能够到手的时候要尽量囤积。我听了恍然大悟:“辟尘,难怪我们住哪里,哪里的萝卜干就脱销,敢情是你!”它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借走入黑巷子的机会掩饰心中的不安——

    黑巷子?什么黑巷子?

    出了希尔顿之后,前后左右,无论是走路还是要爬墙,所有地方都是灯火通明,华光万丈——我们怎么会跑到一条小巷子来?回头看看,身后雾霭朦朦,来路不见。一条黑色的影子蓦然闪过,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此外一切都寂静而迷朦,提醒我们这是一个非正常的世界。

    我一拉辟尘,凝神去看,四周弥漫着灰色的浓密空气。我们好像是两只掉进胶水里的蚂蚁,被卡在什么不可见的东西中间了。我轻轻问辟尘:“怎么样?”

    它镇定地判断:“迷之陷阱。”

    迷之陷阱?那是猎人联盟的法术部门研究出来的工具性陷阱,作为猎人捕获低级活口非人之用啊。我猜周围一定有我的旧同事在上班,要是两人一组的话,拱猪应该都打了好几盘了。一边缅怀一边按照九行八卦的位置走到生门,低低念了一个破空生天咒,眼前豁然开朗。哪里有什么小巷子,我和辟尘好端端地站在离酒店不远处的街道上,面面相觑。

    环顾四周,不算早了,路上人不多。有个醉鬼唱着歌,一个家庭主妇匆匆挽着手袋从旁边绕过去,他们都对我和辟尘视而不见。但是不远处一个垃圾桶边,有个人正站起身来,表情非常惊讶地看着我们,衣服鞋子,都是联盟的统一装备,说明是低级猎人。从外貌来看是来自亚洲地区,我于是殷勤地上前招呼:“贵姓?”他往后跳了一步,皱起眉头看着我,我也看他——一张年轻的脸,甚是清秀,但容色尖削,神情冷漠,我把伸出去的手又放下,说:“我也是猎人啊。”

    他毫不动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我的打扮似乎颇为不认同,然后神色十分倨傲地对我说:“你也是猎人?”语调中带着明显的戏谑与嘲弄。我不由得微微有气:横什么?我当猎人的时候你还是单细胞呢?我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紧问道:“你是亚洲联盟的?几星?梦里纱可好,我们当年共事过。”

    听我问起梦里纱,他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开始尝试堆上一点笑容,没错啦,这个反应万试万灵,他绝对是猎人。

    这种熟悉的反应,是当年我和同事们共处的时候,经常可以免费观看的人间奇景之一:世情冰火九重天。

    比如明明有一位仁兄,昨天为了争一个食金兽的捕获名额还在你面前吐口水,声称对你的九族十八友从此要见一次打五次的,今天早上获悉你升级为四星,年底要出席全球联盟精英会议的消息后,硬是在大门口守了三个小时要对你说一声恭喜。其中惟一例外的是我和山狗,因为每年全球猎人联盟都会组织级别考试,一年出题比一年难,其他人拖得一次是一次,只有我俩永远踊跃报名参加,求的是将所有的前二名都拿下,三次后就在全球范围内自动升级。梦里纱给我们准备的鞋子常常太小,我们只好用这种霸王硬上弓的办法楦大点。谁要是看见当年梦里纱发现我们又过级别考试的表情,就会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情非得已”。

    “我叫德文,两星。你是?好像没有见过?”

    “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成这样甜蜜啊?好冷。”辟尘在一边嘀咕。

    我苦笑了一下,哎,提起我的名字,多半没几个人记得了吧。都五年了。五年中我蜗居墨尔本,带小孩!虽然偶尔间也游荡到世界各地去做做类似劫富济贫、呼吁环保、维持生态环境平衡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是一个了不起的猎人——至少辟尘是认为我蛮了不起的。可是,我毕竟离开那个世界很久了,久得有时候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从前生活的印象是那么模糊。

    因此,当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德文那里激起了完全无法预知的强烈反响时,我简直想看看日历,今天是不是愚人节的特别纪念日。

    猪哥,我是猪哥。

    嘣的一声,他跳了八尺高,满脸激动,万般狂喜地睁大了眼睛,完全把之前的酷形象抛出万里云霄之外。他先是退后两步仔细看看我,喃喃念叨:“像,真是像,不说不觉得啊!”等他认为自己完全确认以后,就一个虎扑冲上来,抓住我又摇又抖:“猪哥?你真的是猪哥?亚洲联盟的传奇五星猎人?天哪,我三生有幸,居然在这里看到了最伟大的猎人之一,山狗大哥说了好多关于你的故事,人人知道你啊。你要给我签名,签名,喏,这里。”

    不知几时他塞了一支笔给我,自己转过身去,撩起外套,露出一件雪白的t恤,一个劲地催促着:“签啊,签大一点,我回去装玻璃挂起来!”

    我转头叫辟尘:“来,给我一拳,我做梦呢?”

    辟尘皱着眉头正在到处使劲找参照物,看是不是我们还陷在那个迷之陷阱里,正面临着幻象的考验,当即说:“我也怀疑啊,你等等。”

    它真的上来手起指头落,给我一个大凿栗,好痛,有一个包立刻冒出来,跟长笋一样快。我摸着自己的头,而前头那个翘起屁股在我面前摆来摆去的人还在一叠声地催促,心一软,下手龙飞凤舞地写了个“猪哥”。老实说,到这个时候,我都防备着他会一头跳转来,对我大加嘲笑,说我是一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孔雀,自作多情。

    可是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外套,欢欢喜喜地对我打躬作揖,还遗憾地啧着嘴说:“猪哥,真是相见恨晚啊,我要立刻去追踪一只红粉土狼,没时间向你请教了。有没有通讯地址?我一定来拜访你,一定的。”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过FANS,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狂热分子,瞬间对我的人生观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失望地摇头叹气,捶胸顿足,念叨道:“遗憾啊,遗憾啊,早知道,申请期限多两天好了!”

    在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部飞起来打我之前,我赶紧转换了一个话题,想起刚刚那个空间陷阱,就问他:“你刚才是在等红粉土狼吗?”

    他点点头:“是啊,不过结界开口设置得不好,你们一进去,那只土狼就顺风逃出去了。它平常也在希尔顿酒店周围出入的。”

    红粉土狼?哦,那条黑色影子。不过猎人联盟几时变得这么没有品味了,连这种低级的妖怪都抓?

    德文点头:“最近东京警视厅急征一大批土狼充当警犬和缉毒犬,所以我们奉命尽量捉拿。”

    拿土狼当警犬?这是哪个笨蛋想出来的创意?不错,土狼确实拥有对于人类而言非凡的听觉和嗅觉,在五十公里之外,已经知道哪家餐馆炒什么菜。不过它们生平最恨的就是狗了,经常极端到狂奔十公里去咬狗泄愤,对全世界的狗肉火锅店都顶礼膜拜。居然要驯服它们去干狗的事?荒谬啊。

    虽然觉得把土狼当狗用这个创意实在不如一坨屎,我还是决定露上一手帮他找出那只跑路的土狼。方法太简单了,这一族类生性非常好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自己几乎要当场丧命,事后也一定要回去看看。要抓到它,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第一去买两罐啤酒,第二坐下来慢慢等。德文这些资料都没弄清楚,也敢出来混?今时不同往日啊。

    不出我之所料,一个钟头后,一个上下肢比例完全失调,腿特别短的男子开始在我们面前频繁地蹭来蹭去,裤子下露出的小截腿部毛发极浓,简直剑拔弩张。承继土狼族比较低的智商,它还戴着一个巨大的草帽,遮掩自己头上尖尖的双耳——怎么就不想想现在是晚上几点,谁吃饱了没事干戴草帽,你以为自己在夏威夷的不夜海滩上跳艳舞吗?我叹口气,说句老实话,欺负这种傻乎乎的生物实在非我人生志愿,看见人家欺负,心里还难受得很。

    只见它探头探脑,看来看去,藏在帽子下的脸色有一种蠢蠢的迷糊。我几乎要劝说德文放弃算啦,作为一个希望成为伟大猎人的年轻人,应当学会如何和疫龙啊、魔鬼铁天牛啊、七毒采丝虫啊这些价值既高,又危害人类的东西战斗,不要一心一意找人家土狼的麻烦。我知道很多土狼在人间以开出租车、当侍者维持生活,还纳税,说不定比我对人类的贡献还大呢。然而不等我开口,德文脸上已经显露出捕获猎物后的得意笑容,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土狼,一边从设备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内钩强力粘结网,要把土狼一把捞住。此时我心里思想斗争非常激烈——是锄强扶弱呢,还是同流合污呢?幸好辟尘比我有原则多了,早已挡在土狼身前,德文一顿,还来不及询问有何贵干,已经被一阵点状平地飓风搞得满肚子内脏一阵翻腾,好像在一万米高空遇到超强气流一样,慌不择路,转身就到旁边去吐起来。一不做,二不休,辟尘上前再补一拳,德文措手不及,软软倒了下去。我啪啪鼓掌,开始赞叹道:“辟尘啊,好久不见你出手,宝刀不老啊。”它面无表情地甩甩手腕,答:“杀鸡就用犀牛刀,古代有这句话吧?”是吗?听起来蛮耳熟的。

    我们在这里互相吹捧,土狼先生还搞不太清楚状况,愣怔半天,站着不走。我离它三步,好声好气地讲:“去告诉你的同类,这几天能跑多远跑多远吧,猎人联盟抓你们去当狗呢。”

    一听到要去当狗,土狼的脸色就明显不太好看,它郁闷地看了看地上的德文,走过去补了一脚,也不管人家失去了知觉,正处于缴枪不杀的俘虏状态。

    它这次比较识相,立马就走了,不过走之前为了报答我们相救之恩,就很随便地告诉我们说:“喂,你站着那个地方的下面,藏着一个非人赌场。有很多美女啊,酒也很好,你们去玩玩吧。”

    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我摇摇头对辟尘说:“你现在知道人家为什么要把它们捉来当狗吧?”

    提到“赌”字,我有点瞎兴奋瞎兴奋的。这是源于多年以来在全世界各个大赌场的温暖回忆。想想以我的听觉、视觉、手腕控制能力,无论是轮盘赌、猜大小,还是二十一点,面对普通的赌徒,基本上都是无往而不胜的,想赢人家长裤就长裤,短裤就短裤。也正基于此,我实在不大好意思去和人玩,现在遇到的既然是非人赌场,这个顾虑应该不存在,那我们去玩玩吧?

    得到辟尘的踊跃赞同之后,我看看四周无人打扰,轻声念了一个低级的附着类空间开破令。所谓附着类,就是完全依附正常空间形态而存在,比刚才那个猎人陷阱独立性更低。这种空间以稳定的通道连接正常世界,十分方便出入。许多高级别的妖怪住在都市里的时候,对房地产开发的要求十分高,高到最后没有房子可以住下去,只好自己花点精神设置一个附着空间。果然如土狼所言,就在我们的脚下,一扇门徐徐浮起于地表之上,初始模糊缥缈,如同在水波中荡漾的倒影一样无可捉摸,但是两分钟以后,它的形状便高过了地面,变得十分硬朗实在起来。我和辟尘心花怒放地对看了一眼,趴到地上扭了扭门把手,然后双双跳了进去。

    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一进门站稳,就看到好多人——非人。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穿梭来去的火焰女郎。

    火焰女啊,那可是猎人传说中最幸运的人才能目睹到的非人绝色啊,难道上天体恤我与雄性为伍太久,今天批发给我一个巨大的补偿?只见她们的皮肤都呈现出柔媚的浅焰色,若隐若现的,飘散出橙色的火光,果然是真正的热力四射!如果放一只土豆到附近,抹上一层芝士,撒点葱花,味道一定一等一!再看她们脸上那深深的黑眼睛,美艳非凡,笑容如花绽放,身材之好,最高标准的男人帮杂志上我都没怎么见到过。尤其她们的着装还效法人间的酒吧女,统统穿着短到不能再短的比基尼,昂头挺胸,端着各种酒水盘子走来走去。辟尘看着我口水一波波汹涌澎湃地流到下巴上,马上就要决堤而出了,很好心地提醒我:“猪哥,千万记得火女只能看不能摸的。”我擦擦下巴,点头唯唯称是,心里大呼好险。火女乃非人界的尤物代名词,只可远观不能亵玩,否则就会被当场变成生肉烧烤,色香味俱全,被其他非人分而食之。谁出的主意安排一群超辣火女在这里当侍应生?手段狠啊。

    把眼光强行从婀娜多姿的火女们身上挪开,这个比一切我见过的赌场都更豪华的地方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极尽奢侈之能事的装修与布置,美轮美奂精致考究的赌具,围成一堆堆的呼幺喝六的赌客。惟一不同的是,在其他赌场,每次开台,输赢各色人等发出的声音中,大到英语,小到印地安语都不绝于耳,但是无论如何,大家都可以达成共识:“我们说的是人话。”到了这里就不见得了。看我左边那台推牌九的刚刚结束一局,有一只狗身人头的不知名贵客,面前虽然还有大堆筹码,刚刚却似乎输得十分憋气,当场忿忿不平地爬到桌子上对天长嚎起来,声音回肠荡气,凄厉非常!叫得大家都闭起气来,生怕撞到它枪口上。它叫了半天才又爬下去,一瞪眼睛说:“再来。”

    右边一溜,是猜大小的,第一桌,很显然全部是吸血鬼。只有吸血鬼,才会拿自己当华尔街精英分子来看待,赌赌钱消遣一下,居然还穿燕尾服,打标准领结!难道赢到两百块钱的时候你要大开四十台流水席吗?

    第二桌,罕见的蓝田半人,对玉的炼化能力历来被人类珠宝商所垂涎;草鬼,每届欧洲杯和世界杯,都要请回几只去维护球场草皮。突然我眼前一亮,看哪,和这群低级非人混迹的,好像是黄金使者啊!我推推辟尘让它看,它不知道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哧了一声扭头不理我——喂,这个已经不算普通非人了呀,这是修行非常长久以后进入半仙阶段的大人物!它所在的任何地方,很快就会有无穷的自然与非自然的财富通过各种途径密集而来,兼之影响黄金、资本、期货等市场的上落情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它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可能是因为面前的筹码日渐其少吧,人生而不平等,赌博却平等。

    正看得高兴,有人上来招呼我们了。一位火女笑吟吟地走近,问道:“先生赌什么?我帮您带路。”

    我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老虎机?”

    她笑容更甜:“老虎机运气成分太大,一向为我们的赌客们所排斥,有其他选择吗?”

    这个意思显然是骂我弱智,不过我没什么脾气,弱智就弱智好了。我们最后决定去猜大小。火女小姐点点头:“您赌现金还是代金?”

    代金?那是什么,写张借条?现本人输去英镑五十,三日后归还?她摇摇头:“不,所谓代金,就是可以换到现金的东西。比如古董、法器、特别能力出租、情报,诸如此类。”

    我想想我有什么呢,想了半天,深觉不好意思。我很穷呢,非常非常之穷。在一些少见世面的八婆之中还可以传诵一下的超能力,到这里就很容易丢人现眼了。不过还好,堤内不足堤外补,我有辟尘啊,我可以借它出去给人家打扫卫生……

    辟尘对我明察秋毫,发现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它,扭头就跟着火女去那桌代金专用台了,一边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猪哥啊,麻烦你带眼识人好不好?我是半犀族的长老级人物,自然界五大元素中风的控制者啊!你怎么就只会想把我借给谁搞卫生呢?我要严正声明,那是我的爱好,爱好而已!”

    哦,辟尘很少这么锋芒毕露啊。长老级大人物!风的控制者!你最近是不是打游戏打太多了有点走火入魔啊?

    这句话我没敢问,点头如捣蒜,两人转眼间已经来到了大厅最东边。这里单独摆放了一个巨大的圆形赌台。是为使用代金者准备的专用台子,多数赌客都是因为赌金不足而临时加入的,短期投机,套现离场,所以,这里出现的非人种类极为庞杂。看来猎人联盟的情报收集工作还是不够到位啊,看这位,肚子奇大,而头却只有拳头大小的单眼人是什么?有两条身体,却没有任何骨架支撑,相互纠缠成一团麻花的又是何方神圣?我一面东张西望看新鲜,一面在非人头攒动的台子边找到了一个角落挤进去,落座,刚想透口气看看桌面局势,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不祥之感就哗啦一声从我四周汹涌奔袭靠近,紧紧地缠绕住了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往,仿佛是一种铅质一般凝铸的东西,正沉重地砸在我的肩膀上。好痛啊。

    不用琢磨太久,我已经反应过来,那阵不祥预感虽然还是来历不明,砸我肩膀的物事,却十分地一目了然。那是一对呈椭圆形、非常美丽的水晶紫色翅膀,长在我旁边一位罕见的美女身上,她的侧脸正对着我,弧线如弯月般完美,纯紫色的长发高高盘起,有幽幽的光彩闪现,一条如同梦幻般的灿烂长裙裹着她玲珑的身体,放射着神秘的吸引力。她正专注地看着赌台上色钟的旋转,而背上那两只奇异的翅膀正不停地开开合合,一下一下对我的脊背进行严格的击打承受度测试。显然她的心情颇为紧张,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下一轮的开盘,对于我是不是会当即骨折,实在毫无余暇关心。

    耐心等了一会,确认她不大可能良心发现和我主动搭话之后,我实在忍不住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赶紧挪挪开,为了和美女搭搭讪把自己吃饭的本钱废掉,怎么也是得不偿失。辟尘冷眼旁观到此时终于露出嘲笑的表情,对我眨巴眨巴它的小眼睛。

    这里赌的是最直截了当的猜大小,这一盘开,美女输。她虽然面色不变,赌品看起来不坏,可是眼前的筹码又走了一大半,眼看江河日下,社稷不保。

    赌场的司钟见到又有人来,精神立刻为之一振。这是一位软八脚虫兄弟,戴着支撑它脊背直立的铁架子,神气活现地站在赌台后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舞着那八只脚。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果然没说错,不然几时见过八脚虫涂指甲油的?这位就当仁不让,而且涂的颜色色系十分不统一,挥舞起来五光十色,让人眼睛发花。它吆喝着:“来呀,来呀,小赌可以养家活口,大赌可以改天换地呀。不要犹豫不要怀疑,不要退缩不要闪避,大胆地下吧,来下吧!”有种,说的真比唱的好听。

    辟尘有点手痒痒了,兴致勃勃地响应:“我来我来。”

    我轻轻地问它:“我们拿什么赌?”

    它想了想:“我拿对犀角来赌吧。”

    一个火女过来,从辟尘手里接过一对晶莹透亮的上品犀角,须臾,换回来一叠筹码,看来那对犀角估价不低。这个东西我好似从未发现在家里出现过,现在突然看到辟尘随手递出去,不由大为诧异:“喂,你怎么把自己的角拿出来赌啊,万一输了怎么办?不如押我啦。”

    它白我一眼:“谁说是我自己的角?我自己的角早就炼化了。这是我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拿的纪念品。啊呀,你不要婆婆妈妈啦,你不值钱的。看,开始了。”

    果然司钟摆开了架势,像弹琴一样将骰钟从一个脚尖(也许是手指尖)传递到另一个脚尖,那色钟仿佛运行在流水上,飞快地在空中划出多条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然后如流星一般,叮一声,轻轻地落在台面上。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先一松,再一紧。

    “下注了啊!”

    在我的对面一只蓝毛伏地魔满头大汗,一颗颗胶水状的汗珠粘在毛茸茸的头上,虽然不太干净,却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非常朋克的感觉。他沉吟半天,毅然把一堆筹码堆在小上面,叫道:“连开了三把大了,我就不相信!”

    另一位长发如银、獠牙带血的月毓兽偏要对着干,掷出自己全部赌本吼道:“运走十八道,还没完呢,我还是要大!”

    八爪虫长脚飞舞,一把抓住筹码送回台上,继续吆喝道:“买定离手啦,快点快点。”

    辟尘是只走现实主义路线的犀牛,没什么口号可以喊,把我们全部赌本悄悄往前一推,直推到大上面,叫道:“六六六,三个六,大,开来看看。”

    司钟嘴角一翘,意思是开玩笑,你以为你是火箭登月的地面遥控总指挥吗?居然连三个六都叫出来了。它表示讽刺的方式十分个人化,乃是将自己那八只脚晃得满天神佛,旁边对它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的一只黑羽鸟人哐啷一声被它晃点昏了,流着口水倒在了地上,头晕晕地喊:“喂,行了行了,眼花啊,快开吧。”

    八爪虫咧咧嘴巴,嘲讽眼光向辟尘一闪,懒懒地,骰子钟开了。

    全场突然跟死一样的寂静。

    那台面上,由恐龙头骨磨制而成的骰子正安静地一字排开,十八点嫣红如血。

    司钟的下巴掉到了桌子下面,它赶紧拿一条腿去找,找了半天嚷嚷起来:“那谁,脚拿开,踩到我下巴了。”捡起来随便擦擦,装上去,发现我好奇地看着它,就解释了一句:“习惯性脱臼。”

    辟尘哈哈大笑两声,不等人家发话,先赶紧过去把所有筹码都拿过来,一边还教训人家:“愿赌服输,不要赖皮。”乐颠颠过来往我面前一堆,说:“猪哥,等一下兑了现金,先去买一份大的保险给你,免得你将来老了还要我养。”我白它一眼:“可是我也养过你呀,不要尽一点反哺之恩吗?”

    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我们赢得心满意足,就有人脸皮发紧。蓝毛伏地魔好像把什么都输光了,垂头丧气跟着一位火女走开,经过我身边看到我好奇的目光,他很善解人意地通报一声:“我刚才押的是一年的西方魔界通译服务,可惜专业人才不值钱啊,一下就输掉了。”

    我身边那位带翅膀的美女,一样也输了。她这次就不如刚才镇定,转头狠狠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犹如最美丽的初生杏子,流荡神光,摄魂夺魄,而那瞳仁的颜色,竟然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幽深紫色。

    八爪司钟下巴装好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对我们看来看去,嘀咕着:“刚刚我摇的真的是三四二啊,怎么会变成三个六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满桌赌客纷纷扰扰,议论不休,从它们的讨论中我们听出来,这位司钟可不是普通打工仔,乃是纵横非人地下赌场数百年,号称“摇一不二”的骰子之神,今天摇出的点数居然可以在眼皮下被人改掉,实在是生平仅见的奇观。

    我悄悄问辟尘:“你怎么改掉人家骰子的?”

    它漫不经心地数着筹码,说:“我哪里有改掉人家骰子啊,是它自己性子急,没等停稳当了再开。”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旁边先已传来一阵大笑声:“风之辟尘,藏世已久,今天居然在这里再睹真容。”

    我跟辟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对人类来说,是很久了。十多年前?美洲死亡大峡谷的一处石壁地下。记得它的小眼睛闪着非常忧郁的光芒,看着我穿一身猎人服走近,就无精打采地对我说:“你是不是来抓我的呀,我不愿意跑了,你抓吧。”

    我一头雾水地站在它面前,作为一只刚刚出道的菜鸟,我实在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认出,眼前这位长得像一头猪的仁兄原来是一只半犀人。

    事实上我当时不是去追犀牛的,我不追任何东西,而是在做一次猎人例行的长途徒步拉练。走完死亡峡谷后还有一个游泳横越大西洋和骑一辆二二型号的小自行车上西藏的计划。

    那天我已经走了整整十三天的无人峡谷,虽然不算累,可是已经无聊到和自己带的背包谈起心来,刚好说到出了这个狗屁地方以后要去哪里找人来喝掉两加仑啤酒时,就发现了一个真会说话的东西。那时候我的心情,用激动两字完全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站在它面前我想了想,问它:“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做铁人三项,你和我一起,就没有人追你了。”

    我们首先走出了大峡谷,一路说说笑笑,十分快乐。游大西洋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两只海豚谈恋爱。雄海豚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样子让我们觉得十分有趣,在一边哈哈大笑了一场,结果把人家惹毛了,不泡MM了,倒过来追杀我们五十里。你要知道海豚一样是会咬人的啊,而且咬得非常之痛,雪上加霜的是,辟尘虽然可以在海底走路,却竟然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你跳大西洋怎么比我还快?于是我必须一只手拉住它,一只手划水,生怕海豚叫上它们家表弟鲨鱼一起来,我们就完蛋了。

    不过,这件事情最后是以喜剧结尾收场的,这只勇猛的雄海豚因为它的威风而获得了爱人的芳心,两豚卿卿我我去了。而我就不小心获得了辟尘的犀牛心,它上了岸就决定要跟着我了!

    那一次拉练的过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发生在我和辟尘骑一部自行车上西藏的路上。我们走的是青藏公路,在接近目的地前一百公里时,本来非常好的天气突然变脸,刮起了一阵非常强烈的高原飓风。一时间天旋地转,昏天黑地。我们的自行车给吹得直接飞起来了,在空中摇晃了两下,眼看要一头栽到悬崖底下去。我一看情况不妙,双手扶着车把立时起跳,拽上辟尘,翻了两个筋斗落了地。赶紧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躲着。眼看这风夹杂着无数的沙砾,来得气势汹汹,一时间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心里一迭声叫苦:“有没有搞错啊,什么时候西藏天气成这样了?”

    为了保证安全,我顾不得去研究这个反常的天气现象,先依靠自身能量建起一个护卫式防护罩,建得七七八八了先一头把辟尘拉进去,自己蹲在还没有来得及封住的口子上,嘴巴里唠叨着:“完了完了,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啊。”一边回头叮嘱辟尘:“喂,你要呆在我背后啊,我能量不足了,这口子好像封不上了。我跟你说,要是我被卷走了,你也千万不能出来,千万不能出来哦。”

    那阵飓风确实非常强烈,据说造成了青藏公路一度交通瘫痪和巨大的经济损失。可是自现场惟一的目击证人——猪哥我看来,那已经是这阵飓风可以造成的最低伤害,因为就在我说完要辟尘呆在我身后不动的那番话之后,它一把推开我走出防护罩,把飓风收起来了。

    所谓“收起来”的意思就是,它张开手,跟收衣服一样挽了几把,接着那阵风就哗啦一下蓦然消散,顿时天开云朗,满目青翠空远,无限河山。

    面对我近似要面瘫的傻样,它摇摇头说:“你这样也算是猎人啊,居然不知道半犀人是可以控制风的?”

    是吗?我当时还确实发了一阵愣,记得念过的教科书上说,半犀人的特长是净空,就是收集并转化空气中的有害杂质,提纯特殊成分,控制适合地球环境的大气平衡。无论是我之前遇到的几个半犀教学模范,还是各种书上看到的资料,都没有说它们会牛皮到这个程度,可以控制风啊。

    我不知道辟尘从哪里来,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既然大家都那么糊涂,那我们就一起呆着吧。虽然我经过这一趟拉练回到总部以后第一次接触到追猎榜单,就看到了辟尘的名字赫然在目,不过我无论对猎人联盟还是对辟尘,都一句话没提这件事。接下来的十几年,辟尘就和我一起,四处游荡,洗衣做饭,闲来看电影,没事把歌唱。它对风的控制能力,我渐渐司空见惯,无非是拿来做做清洁啦,当当吸尘器啦,阴雨天气给衣服强力脱脱水啦,还有找找我丢三落四的那些东西啊。发挥到最大作用的是后来帮小破每年春天放风筝,那风筝完全跟成了精一样,在空中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有一次国际风筝表演队不巧在训练的时候遇到我们,所有队员看了一阵以后,都决定回家金盆洗手,退出这一行,免得丢人现眼。

    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按理说我对辟尘的一切应该是非常非常了解的了。可是,当我听到有人叫出“风之辟尘”这四个平常的字,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隔膜感觉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在我遇到狄南美现出真身大开杀戒的时候有过,当我看到小破眼睛里充满的不是天真笑意而是恐怖蓝光的时候有过,现在,我又回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哀伤与恐惧里,那种恐惧,叫做失去。我却始终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辟尘自己,在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忽然静下来,那种静来自虚无,也来自回忆,来自它正凝视着的无限远方。很长时间后,辟尘淡淡地说:“敛?别来无恙?”

    说着话,微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是黄金使者。我适才在右边第二台看到过的。不过当时可以看的东西太多,无论多么伟大的男性朋友,都不太可能争取到我的全部注意力。此时我才仔细地打量它,穿一件毫无腰身剪裁的银色长袍,光一个亮晶晶的头,五官都在位子上,却看不太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子,因为都被它脸上的毫毛给遮住了。当然,与其说那些是毫毛,不如说是箭猪的背!无比浓密,根根剑拔弩张,且都呈现出纯净的金色。整个人看上去是毛乎乎、金闪闪的。我还注意到了它的手指,非常长而结实有力,却没有指甲。走到我们面前,它面对辟尘冷漠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笑着说:“一别七百年,我安健,你呢?”

    虽然我老早知道辟尘有一把年纪了,不过也没有想到它竟然老到这个程度,七百年?喂,你认错人了!

    听到我的嘟囔,黄金使者转过头来看我,神情冷漠,对我上下眼波一扫:“人类?辟尘,怎么你和人类厮混到了一起?”

    厮混?黄毛兄,你看起来多少是个斯文人,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说起来我和辟尘的关系跟人家解释起来是颇费思量的。你看,它第一不愿意以我的宠物这一比较好接受的身份行世,第二我再没有尊严,也不可能说它是我女朋友,而且跟他混一起以后,连相熟的老鼠天师都要给我介绍对象。幸好辟尘没有因为正在装酷就一笔抹杀我们的感情,它身子一侧,对黄金使者断然说道:“关你屁事,没事闪开,我们还要继续玩呢。”

    这么干脆我喜欢。黄金使者好似也没什么意见,侧身让到一边。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又吆喝起来:“来呀来呀,大赌可以……”这个家伙好像并没有第二套说辞啊。继续表演了一番魔术般的软足之舞后,色钟落台,我注意它的一只脚尖微微搭在一边,仿佛随时准备发力,改变中间色子的形态。辟尘好似也看到了,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地对我说:“放心,放心,除非它有本事把里面的空气全部逼出来。”

    它把我们赢到的全部筹码一气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个六,买大。”

    哇,八爪的脚都气得发红了。环视赌台上,月毓兽还有一些余资,新来了两只吸血鬼赌一幅毕加索的真迹,火女正找马良神鉴定,黄金使者也要插一脚,许多赌客也开始从各个赌台上汇集过来看热闹,渐渐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一切到位,色钟落定,连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尘,沉默一刻,纷纷把自己剩下的筹码推上了大。惟一的例外,是那位紫色美女。

    我很好心地提醒她:“你基本上没筹码了,赌什么?”

    她那能够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销的眼投在辟尘身上,那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转到黄金使者脸上,同样留了一瞬,而后腰身一展,懒懒地说:“我押一个消息,看看价值几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出自如此绝色的口,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是那声音中深深蕴涵的绝望口气。

    绝望。

    为什么我会如此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满堂死寂。

    万籁俱静。

    发布了惊人预言的紫翅美女从容起身,不等赌台最后的开盘,腰身袅袅一扭,飘然离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再回头深深地看了黄金使者一眼,就在这瞬间,一只巨大的昆虫形象在她周围若有若无地升腾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转眼又无声地消失了。我整个人一激灵,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气被人突然丢进冰水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感觉如此绝望,因为这美丽的女子,是厄运之蝉啊。我一下子跳起八尺高,疯狂大叫起来:厄运之蝉啊!

    那一年,庞培古城的废墟第一次被勘探发现,为了搜集到详细的古代生态情报,猎人联盟出动了精锐的调查队伍,辅佐以特殊的探测仪器进行仔细的勘察,发现两千年前存在着诸多眼下已经非常罕见的非人种类,与人类混居一城之中,各自相安无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勘察之时适逢星河猎人联盟与地球的五十年定期互访,星河联盟的到访者中有一位资深的猎人,拥有时空景象重造的卓越能力,竟然再现了庞培毁灭前一天的所有景象。

    我看到折射幕上出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脸带笑容的人们,高大古老的房屋,构成一副绝佳的城内风景,展示着这古老都市被淹没在灰烬与时间之前的惊人美丽。阳光如此灿烂,丝毫看不到陨灭的阴影。当时空景象重造的演进过程来到火山爆发的那瞬间,突然之间,有一层奇异的彩色光芒闪过所有人眼前,就在折射幕上,我们看到有一样东西正在预告上帝的恶作剧:一只巨大的,妖艳的,带着惊人美丽与不可言说的邪恶的蝉,停留在庞培古城的城墙上,微微扇动翅膀,眼波流转,如魅如惑。

    仔细看去,这是一只有着绿色翅膀与身体的半蝉半人,它有着草木初长出幼芽的鲜嫩的翠,温柔的翠,婉转流丽,宛如光阴一样迷人耳目。在它纯绿的翅膀上,从左至右,整齐地排列了七颗黑色的星状点,其中有三颗更在闪闪发光,如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预示不可挽回的命运。

    在场看到这一幕奇景的所有猎人仿佛都经历了一场梦魇,久久沉默无语,最后,来自星际联盟的来访者轻轻地说:“看到了吗,那是厄运之蝉。”

    厄运之蝉,大难之象。象征上天的震怒与惩罚,有七色级别。紫色最烈。翅上负灾像星,每颗星星代表一种灾害。庞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颗。土、火、灰尘齐齐为害,使得整个城市鸡犬不留,惨然灭顶。

    如果说在远古的灾难记忆中看到厄运之蝉带来的震撼还不够直接,那么两年之后,我运交华盖,竟然亲身遇见这传说中的灾星。我记得当时自己是在印度尼西亚狩猎,有一天晚上好不容易和一窝长虫打完架睡下,不久就莫名被尿胀醒。本来被尿胀醒平常事耳,不时都要胀一胀的,可是那一次我是在印尼南部未开发的原始林区里准备抓一条疫龙,当地的所有水资源,包括刚从天上落下来的,只要一进入疫龙的百米污染区,统统宣告巨毒无比,谁喝灭谁,我已经有三天加十八个小时没有喝水了,不要说尿,连哭都一律干嚎。

    带着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尿意我坐在树上,愣愣研究了一下上帝的恶作剧为什么越来越下流,得不出结论,只好去解手过过干瘾:我倒要看看今天可以拉出点什么来。拉着裤子哼哼唧唧起身,刚一转头,冥冥中感觉自己已经把下半辈子的尿都直接拉到了裤子里。只见在比我高一头的树枝上,一只鹅黄色的厄运之蝉正无声无息地停歇着,它有一张看不出性别的脸,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翅膀轻轻振动,上面赫然有两颗灾像星熠熠泛光。仿佛是无数把嫩黄色的刀,一点点刺进我的胸膛,奇痛无比。

    我盯住它盯了好久,自己两条腿是不是存在都变成了一个大疑问。就在马上要一头晕过去的关键时刻,我鼓起所有勇气,和蝉先生还是蝉小姐,打了个国际化的招呼:“hELLO!”伊把头微微一偏,倏忽间悄然飞去,要是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我隐约还看到它嘴角有一丝笑容。我在那里发傻发了半天,一等反应过来,飞快收拾包裹撒腿就跑,沿路往怀里揣了无数昆虫啊老鼠啊之类的一同逃命,等坐上飞行器回到纽约,我一头栽进猎人联盟办公室,要求梦里纱立刻出动政府力量,尽快通知印尼做好民众疏散和防备灾害的工作。我一辈子都记得,梦里纱以一种非常少见的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说:“来不及了。”

    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南部十七个城市发生多波式强地震,死亡人数以七位数计。同时长时间降超大阵雨,给搜救工作造成极大困难,预计之后可能有更多人死于救援不及。

    看完这个报道,我一蹶不振地回到寓所,睡了很多天都不愿意起来。迷迷糊糊中老是看见那只厄运之蝉默然的脸。

    赤橙黄绿青蓝紫,黄色和绿色的蝉,已经带来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当紫色的厄运之蝉出现时候,会发生什么?

    若是可以,我宁愿永生永世对此疑问一无所知,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眼下答案已经摆在我的面前。那就是:“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