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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解难题(1)

作品:英雄志 作者:孙晓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夜色黑沉,卢云双肩挑担,沿途北进。约莫过了二十来里,才一行出扬州,便见夜空彤云密布,转眼大雪将至,琼芳粉腿侧叠,稳坐面担之上,把卢云宽大的袍子披在头顶,一路裹到脚踝,全身只感暖呼呼地。她见寒风阵阵刮来,卢云身上衣衫单薄,忙道:quot;卢哥哥,你会冷么?quot;

    卢云摇头道:quot;我长年住在水瀑里,衣衫褴褛,早已无所谓寒暑。quot;琼芳听得悠然神往,笑道:quot;真好,百病不侵,大冷天里可以打赤膊逛街,好威风呢。quot;

    卢云微微一愣:quot;打赤膊逛街,这样很威风么?quot;琼芳笑道:quot;当然了,北京时兴赤膊游街呢,你要不信,自管进京瞧瞧。quot;便是夏天盛暑,怕也没人打赤膊逛街,琼芳如此胡说八道,纯是要引大水怪回京参观了。

    她偷眼看向卢云,只见这人鼻挺唇薄,凤眼沿眉上扬,双眸虽不比苏颖超灵动黑亮,却显得凛然不可犯,极具士大夫威势。琼芳含笑凝望,她见卢云一脸萧索,有意逗他开心,便道:quot;卢哥哥,你以前很风流吧?quot;卢云听了风流二字,忍不住眯起双眼,岁月蹉跎,廉颇老矣,看那嘴角下弯,眼角皱纹乍然而出,隐带愁苦之色。琼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噫了一声,砸舌道:quot;不许装那怪模样,又老又丑!怕死人了。quot;她用力往卢云身上拍打,闻到他袍子上的气味,忽然想起一事,忙道:quot;卢哥哥,你用过烟壶吗?quot;鼻烟壶传自西方,内放烟草麝香,提神醒脑,乃是富贵人家日常所用,卢云穷酸出身,自是看得多,用得少,只得摇头道:quot;不曾。quot;

    琼芳微笑道:quot;卢哥哥,让我送你一个烟壶,好不好?quot;卢云头也不摇,迳自道:quot;不好。quot;琼芳奇道:quot;为何不好?quot;卢铁头傲然仰天,凛然道:quot;无功之赐,受之有愧,卢某如何能收?quot;

    琼芳大怒道:quot;好哇!那你又为何收我的金叶子!无耻!quot;气愤之下,竟在担子上跳了起来,好似要拆了卢云的面担。卢云见她活蹦乱跳,那面担尺许见方,如何容得她摇来晃去,只得沈声阻止:quot;路上颠拨,小心咬了你的舌头。quot;

    琼芳哼道:quot;老娘偏爱乱动,你想怎样?难不成还能点上我的穴道不成?quot;

    卢云咦了一声,心想不错,便要依言办理,琼芳见大水怪伸出魔掌,不由惊道:quot;哎呀!拾人牙慧,你这文抄公毫无创见,救命啊!谋财害命,谋杀债主啊!quot;

    卢云萧索,琼芳活泼,卢云寂静,琼芳聒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遇到卢云沉默无语,琼芳却总有本领逗他说话,这位姑娘口才便给,活泼好玩,倒也平添不少乐趣。

    卢云孤独多年,年轻时流落四海,卖面维生,哪知偶然间捡到这只小花猫,在这恼人的围炉夜里,居然也消去了无数悲苦寂寞。

    笑闹间又过数里,琼芳逃过一劫后,便又无聊起来,她拿着卢云的长袍蒙头,左顾右盼,眼看大水怪专心走路,不再言语,便又道:quot;卢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喔,你要不要听?quot;

    秘密不请自来,听者必然倒楣,卢云咳了一声,正要出言婉拒,琼芳笑颦如花,坐直了娇躯,靠到卢云耳边,悄声道:quot;我跟你说吆,我爹爹和你一样,也是个状元爷。quot;琼芳煞有介事,秘密却是稀松平常,她有些得意,又道:quot;不过他的状元可是老资格了。他是武英朝钦点的大状元。你该喊他一声世叔才是。quot;

    紫云轩乃是知名书斋,门人每多科考功名。看琼芳如此聪明机灵,想来她的父亲定是多学多能之辈。卢云言简意赅,颔首便道:quot;久仰。quot;琼芳笑道:quot;你久仰我爹爹,可晓得他是谁么?quot;

    卢云道:quot;他是琼大人。quot;琼芳的父亲自然姓琼,哪能是别的姓?莫非姓卢不成?琼芳心下不悦,喝道:quot;你敷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quot;卢云闷不吭声,自管摇了摇头,琼芳不是滋味,恨恨便道:quot;无知之徒!我爹爹姓琼名翊,大家都叫他道甫先生,你居然敢不知道?我拆了你的烂面担!送你回乡下养猪!quot;

    小姑娘大吵大闹,大水怪掩耳疾走,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过不到半里,琼芳又伸手来摇卢云,说道:quot;口渴了。quot;卢云森然道:quot;少说点话,口就不渴了。quot;

    琼芳哼了一声,道:quot;我偏要说。quot;双手圈嘴,大呼曰:quot;还钱!还钱!quot;

    卢云禁不住吵,当下凌空探掌,收了一把白雪,反手便往她嘴里塞去,想来此举一能解渴,二能封口,可谓一箭双雕。

    琼芳大声道:quot;我不要吃雪!不要吃雪!quot;

    卢云长叹一声,终于驻足下来:quot;那你要什么?quot;

    琼芳笑颜如花,道:quot;人家要热茶。quot;黑天白地,四下无人,哪来的茶铺?

    琼芳有意给他出难题,便又不住吵嚷撒娇,卢云掩耳疾走,一路奔到枯树底下,自管放落了面担。

    琼芳瞧了瞧那株枯树,蹙眉道:quot;干什么?这是茶树么?quot;卢云自从面担底下取出炭盆,接了满满一壶雪,放上了炭炉,随即烧起水来。琼芳这才懂了,欢容拍手:quot;茶来了。quot;

    寒天雪地,琼芳窝在卢云的袍子里,含笑看着这个男子。只见他升起了火,又从面担里取出茶罐子,便要煮起香茶。琼芳忽然惊道:quot;冒牌碧罗春!quot;

    大水怪贪图便宜,居然买了假茶诓骗客人,看那茶粗制滥造,苦中带涩,可说一无是处。琼芳挥舞手脚,大闹道:quot;我不要西背货!我要喝茉莉香珠。quot;卢云一穷二白,哪来的香珠请客?也是忍无可忍,右手便朝树干挥出,喀啦一声大响,竟尔凌空坠下一截枯枝。他伸手拾起,转头望向琼芳,神色有些不善。琼芳怕他生气了,赶忙换上笑睑,陪话道:quot;啊!碧罗春呢,好高兴呀。quot;

    小姑娘一旦安静下来,四周便又静谧无声,天候益发冷了,琼芳最怕楚囚相对,便又想找话来说。她转了转大眼瞳,忽道:quot;卢哥哥,你那大胖子朋友呢?quot;

    卢云闻言一愣:quot;大胖子?quot;

    琼苦笑道:quot;就是长安大街的那个胖子啊!quot;眼看卢云沉吟不语,料来定是忘记了,琼芳便自笑道:quot;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爷爷一块儿搭车,经过了长安大街,见了两个大官站在街边,一个是大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个头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quot;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忖道:quot;这姓卢的已经跩得狠了,我要再夸他的形貌,这人定然飘上了天,那可怎么得了?quot;咳了一声,改口道:quot;那个公子啊……咳……我见他生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模样十分怕人。我怕得发了抖,赶忙来问爷爷:quot;爷爷啊,大街上怎么会有老鼠爬出来呢?好怕人哪。quot;她嘻嘻一笑,便朝卢云肩头拍落,道:quot;喂,你晓得我爷爷怎么说?quot;

    卢云毫无接口之意,只低头煽火,八成想一拳击昏琼芳,也好图个耳根清静。

    琼芳见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声,大声道:quot;讨厌鬼!quot;卢云奇道:quot;讨厌鬼?你爷爷这样说?quot;

    琼芳心下大乐,忖道:quot;瞧,还不是偷偷听本姑娘说话。还装呢。quot;她扬起了下颚,俨然道:quot;没错,我爷爷就是这样说。他千叮咛、万珍重,拼命跟我来说:quot;孙女啊孙女,千万千万小心。柳侯爷家里养了四只讨厌鬼,一只比一只讨人厌。这只大老鼠姓卢名云,他就是其中最最讨厌的一只。下次你再遇上了,记得拿只大扫帚……quot;

    正要将之扫死,卢云却啊了一声,转头凝视琼芳。琼芳以为他生气了,悻悻便道:quot;看什么看?天下姓卢名云的讨厌鬼满街都是,我又不是骂你……quot;正要再说,却见卢云点了点头,道:quot;琼姑娘,我记得那天的情景。quot;

    琼芳没好气地道:quot;是么?那我当天穿什么衣衫,你说得出么?quot;昔年两人二度照会,相距虽有十年,琼芳那身紫衫却仍醒目耀眼,让人入眼难忘。卢云怀想往事,慨然道:quot;那天你和国丈坐在车上,身穿紫衫,头扎紫巾,一双眼儿聪慧明亮,十分动人。quot;

    卢云是至诚君子,他要说十分动人,那就不会是九分动人、八分动人,而是真正的娇憨可人。琼芳听他称赞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开心极了,立时解开发巾,自将秀发望后拢了拢,笑道:quot;好记性呢,连姑娘穿什么衣衫都记得,我可小觑你了。quot;卢云嗯了一声,道:quot;你身做男子打扮,我当然记得。quot;

    这话有些语病,好似琼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视而不见了。琼芳本在甩动秀发,一听此言,当下急急束回头发,哼道:quot;死老鼠。quot;她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冷冷地道:quot;喂,你少跟我混,你还没说那个大胖子是谁呢。quot;听得此言,卢云垂眼沈目,却又不说话了。琼芳哪管老僧入定,拼命叫道:quot;你又不吭气了,喂!喂!喂!你聋了么?quot;卢云禁不住吵,只得叹了口气,依实答了:quot;他是韦子壮。quot;琼芳没听过这个名号,只喔了一声:quot;原来是韦大叔,他人呢?quot;

    卢云缓下脚来,闭上双眼,嘴角隐隐牵动。

    杀声震天,再次冲入耳中,天边白雪变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来帆往,一个个身影坠下水去,不住发出凄厉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剑斩裂地下的悲愤啜泣,犹在耳边悲叫……

    风狂雪大,大水怪闷不吭声,要再僵下去,不免要闹鬼了。琼芳连连追问:quot;喂!那个韦胖哥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喂!喂!quot;卢云睁开双眼,静静地道:quot;他死了。quot;琼芳吓了一跳,她深怕失言,便也不敢多问了。

    正想间,茶水已然煮好,卢云俯身向前,端起茶碗递给琼芳,白雪飘飘,火光熊熊,映得卢云的俊面一片光辉。看他靠到自己面前,两人相距寸许,呼吸可闻,好似四唇婉转欲接,琼芳脸上一红,急忙向后闪避了,她接过了茶,看似低头啜饮,其实目光却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quot;卢哥哥,这是刀伤么?quot;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quot;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quot;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quot;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quot;

    quot;见证?quot;琼芳大奇道:quot;见证什么?quot;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quot;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quot;

    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quot;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quot;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quot;恢复顶戴?quot;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quot;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quot;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quot;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quot;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quot;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quot;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quot;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quot;琼芳茫张樱曰,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quot;卢哥哥,即使……

    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quot;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quot;别说。quot;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quot;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quot;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quot;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

    …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quot;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

    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quot;颖超、颖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quot;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沈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quot;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quot;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超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

    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超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发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发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超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

    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发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quot;宝钗斗恶龙quot;,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quot;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quot;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quot;智……智……智剑平……

    平……quot;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眼,定睛再瞧,终于看到书皮上横写的古拙大字,曰:quot;三达剑谱quot;!

    是谁把剑谱搁在后厨的?陈得福跳了起来,他东喵喵、西汪汪,但见厨房里冬阳照地,四下无人,也无长老答应自己,委实找不出头绪。他满心纳闷,便又颤巍巍地去瞧第二行字,果见quot;智剑平八方quot;之下还有两行字,却是:quot;仁剑震音扬quot;、quot;勇剑斩天罡quot;。

    处世以智,修心以仁,立身以勇,具备智仁勇三大德的人,便怀圣者之心。

    世上三达俱全之人,得福从来只认得一个,那便是高山仰止的师尊宁不凡。

    传闻他十二岁破解quot;鹤舞七星步quot;、十八岁习成智仁双剑,三十岁悟出勇剑,至他四十二岁功成退隐之前,师尊连败剑王、剑神、武林正邪诸大派首脑,连现今朝廷最为有名的quot;龙手都督quot;定远爵爷,也曾败在他手底。

    大小八百战未尝一役锻羽。不凡当真是不凡。陈得福怀想前掌门的得意事迹,一时又是感佩,又是羡慕,他望着手中的三达剑谱,赶忙把油腻擦到屁股上,忖道:quot;老天保佑,今日换我小喵喵大发神威了。quot;

    正要翻开书页,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有些犹豫。

    真正的秘笈不怕人翻,更不怕人来练。三达剑开诚布公,不禁门下观看,但前掌门曾定下一条规矩,任何人来瞧剑谱之前,都得找门中一位长老同来参阅,严禁私自盗读。

    为什么要订下这个规矩呢?据赵五爷爷说,过去为了练成三达剑,华山几个祖师爷废寝忘食,有的越练武功越差,有的练得痴呆疯狂,耽误了一生幸福。想起门里有一位quot;梦翔师叔quot;,明明英俊挺拔的一个人,却发誓终身不娶,一个人留起了长长的胡须,独居飞来峰,谁都不见。听说便是给三达剑谱害的。

    望着满是神秘的古谱,陈得福不免烦恼起来。

    该不该看呢?错过了今天,来日如要找长老齐来观看,毋庸置疑,脑袋上一定先被肥秤怪狠狠一打,然后会听到算盘怪的哈哈大笑,最后一定气得自己掩面逃走。两个老怪总是欺侮自己、可若要找温文尔雅的傅师叔,他必然叫自己再等几年。

    该不该呢?万一给人抓到事小,成了痴呆事大。陈得福心痒难搔,偏又烦闷无已,忽然想到华山双怪讥嘲的眼神,心中便忖:quot;可恶!反正我的武功烂得无救了,便以毒攻毒,也没啥坏处。quot;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什么。自知时光有限,赶忙抓紧时机,从头到尾先行乱翻一遍,以示够本。

    数过了,三达秘笈一共九十九页,书皮厚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陈得福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祝祷道:quot;祖师爷保佑,得福等一下如果发疯了,请你务必显灵阻止。quot;

    对著书本拜了三拜,想要运起真气提神,丹田里却是空荡荡一片,他叹了口气,只得挤了个响屁出来,这才翻开书皮,朝第一页剑谱望去。

    凝神去望第一页剑法,吃惊之下,不觉又放了一个响屁。

    这剑谱确实邪门,寻常的秘笈一定画了练功人形,不然便是经脉穴道图,这纸页上一无人形、二无图像,甚至连文字也没有。只见一条又一条红线绿线,密密麻麻,不知是什么鬼画符。陈得福喃喃自语,仔细瞧着那几条怪线,忽然见到右小角写着细细的小字儿,他赶忙去读,低声道:quot;灵泉剑法……quot;

    陈得福醒觉过来,quot;灵泉quot;便是华山第九代弟子的武术根基。父老都说:quot;形若泉石,意如泉涌。quot;他曾见几位师叔使出一次,果然不动时像是木头人,动起来又似鬼上身,当真吓人。

    陈得福年岁虽幼,却也听赵五爷爷提过,华山剑法异军突起,全是靠着前代掌门师尊领悟诀窍,自此声势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在quot;天下第一quot;的启蒙下,九代弟子如数起练quot;三达quot;,脱胎换骨之后,武功便与八代门人大相迳庭。

    八代弟子便是赵老五这一辈,糟老头们要不悟性太差,要不年纪太老,纵使得了指引,还是迟迟体悟不了三达奥秘,只能依着quot;明静心算quot;四字真诀,各练一些quot;三达quot;外的老套,什么quot;大算盘功quot;、quot;神秤棒打黑蜈蚣quot;,多是不管用的陈腔滥调,现下陈得福练的那套quot;铁扫帚功quot;,自也是相仿之物。

    陈得福自己是十代弟子,还只能学着跳quot;鹤舞七星步quot;,平日拿着扫帚追着猫狗猛打,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怜。他叹了几口气,便想偷学quot;灵泉剑法quot;,可转念想起这东西是九代门人的武功根基,心里又有些害怕。万一自己成了另一个quot;梦翔师叔quot;,那可不得了。

    飞来峰顶空荡荡,陈得福可不想过去修道,哀叹了几声,便悻悻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也还是线,纸面上全是线,绿黄红黑,四色线一条一条直挺挺,让人不解。陈得福懒得理会奥妙,迳自瞄到右下角,果然又见到二个字,见是quot;北峰quot;。

    他啊了一声,心道:quot;北峰剑法,这是吕师伯的武功。quot;

    吕应裳,字若林,他是九代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按资排辈,正是不凡师尊的大师兄。

    吕师伯年近六十,现在开封当官,算是琼国丈的臣子,平日见不到,只有过年围炉时才会见面。想起了吕师伯的红包,陈得福不由嘻嘻一笑,便又望下翻看,来到第三页,纸面上仍是线,称作quot;松纹quot;,再望下读,名为quot;过桥quot;,转望下,第五页则是一个大三角形,称作quot;五心quot;……

    灵泉剑、北峰剑,五心剑,那智剑平八方在哪儿呢?堪堪翻到第十三页,陈得福啊了一声,低声道:quot;飞红遁影!这是傅师叔的护身武功!quot;

    傅元影,号雨枫,华山九代门人武功次强者。当年不凡师尊特意请他回山,让傅师叔辅佐颖超师兄接位,难怪他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他的剑法练到了十三页。

    陈得福曾听赵五爷爷提过,傅师叔号称料敌十三步,武功虽不能与不凡师尊相提并论,却也异常神妙。寻常高手若要与他对招,无论使什么招式,前十三招一定不能重复,否则傅师叔便要忽起飞红,一剑得胜。这就是quot;飞红遁影quot;的由来。

    若林先生稳重、雨枫先生飘逸、梦翔先生狂放,九代门人掌握三达诀窍,武功大进,便也出了不少名家。可无论是傅元影还是吕应裳,一旦与宁不凡相比,他们都还远远构不上边,照着赵五爷爷的话说,他赵老五的资质是quot;第二流中的第一流quot;,傅师叔则是quot;第一流中的第二流quot;,而那quot;超一流中的超一流quot;,唯有不凡师尊。当然quot;不入流中的不入流quot;,就是华山双怪。

    受限资质的人,便只能萧规曹随,修练不凡师尊补注出来的心法,绝无可能追本溯源,更不可能成为华山的中兴之主。资质,资质,多么残忍的两个字,这就是各人的造化。

    华山门规写得明白,年过三十五的弟子,留在玉清观的只能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本山天资最高的剑客,如宁不凡、苏颖超,因为他们的资质无止无尽,所以永无quot;艺成quot;之日,因而不准quot;下山quot;。第二种则是本山最能干的人,他们辅佐掌门,安内攘外,指引后进,便如赵老五、傅元影都属此类。是以需要他们留山帮办。第三种则是华山双怪之流的人物,这些人下山后若不给人砍死,便要闯下滔天大祸,为免羞辱本门,是以劝他们安住本山,担任长老一职。

    想到此节,陈得福忽然怔怔发呆。自己呢?再过十年,自己也要三十五岁了,届时何去何从,可得想清楚。他可以学双怪留在山上,也可以学师叔伯离开本门,到江湖上闯荡事业。

    凭他么?拿着铁扫帚乱挥乱打,那不是玩命么?陈得福哈哈笑了,眼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小人物如他,时候到了便回家种田,老家世居浙闽,五个兄弟都分了田地,挖土种地,养猫养狗,年少时总算曾是华山的一员,以后和儿子说起往事,也有几分磊落豪气。

    武林就是这样,天资所定,由不得人。硬要强出头、不服老天的安排,飞来峰上的quot;梦翔师叔quot;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想起quot;梦翔师叔quot;的泪水,陈得福忽然意兴阑珊了,他趴倒桌上,下巴懒懒地抵住桌面,随手把三达剑谱立在面前,迳自翻到第十四页。

    前十三页各自开展了一套剑法,quot;灵泉quot;、quot;北峰quot;、quot;松纹quot;、quot;三清quot;、quot;五心quot;等等,一众师叔伯仗此行走江湖,果然胜多败少,大有门道。只是这些剑法无论如何高明,都还只是尘间之剑,自第十四页之后,才是属于宁不凡、苏颖超这对师徒的兜率天。

    没有偷学的意思,陈得福明白自己的资质,他只是没用的小喵喵,他只想看一看quot;智剑quot;长什么模样,将来或可对着儿子老婆胡说八道一通。没准打蚊子、追蟑螂时还能派上用场。

    翻到了十四页,没了震天价响的剑法大名,只有乱七八糟的几根怪线,望来黑压压一片。陈得福打了个大哈欠,便朝十五页望去。

    睡眼惺忪间,只见第十五页变成一个大四方,中间还有两个圆眼睛,一点也不像智剑。睡魔袭来,陈得福越翻越怏,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一路掀到第九十八页,除了大方小块,三角五角,全没quot;智剑quot;两个字。陈得福困得狠了,正要把剑谱阖起,忽然想起还有一页没瞧,便直接从书后翻开,迳朝第九十九页瞧去。

    第九十九页也是最后一页,陈得福蹙眉来瞄,霎时见到了一个大鸭蛋。

    大大的鸭蛋画得很圆,上头还有一行字,写道:quot;化方为圆,化圆为方,仁者之风也。quot;

    quot;仁者?quot;陈得福跳了起来,喃喃地道:quot;这是仁剑震音扬!quot;

    没看到智剑,却看到仁剑,这是怎么回事呢?陈得福思索半晌,俄顷之间,便已懂了道理。

    为何雨枫师叔可以十三步制敌,为何找不到智剑两个字,原来前面九十八页的图线总和,就是quot;智剑平八方quot;,只要能悉数破解,大彻大悟,总合出来的心法才是quot;智剑quot;

    quot;颖超师兄……quot;陈得福擦抹冷汗,喃喃地道:quot;你实在太行了!quot;

    继宁不凡之后,有人连续破解九十八张图页,完成了quot;智剑平八方quot;,那便是现任掌门苏颖超。本以为傅师叔和掌门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现下看来,两人一个拿了九十八分,一个拿了十三分,单以剑法悟性来论,二人孰高孰低,当真一目了然。

    颖超师兄拿了九十八分,他还差了一分,那便是最后一页的quot;仁剑quot;了。

    轰动天下的武学禁界,quot;仁剑震音扬quot;,九十九幅图绘之中,智剑占了九十八页,仁剑威名如此之盛,却只有区区一幅,足见这幅图的要紧。

    可这算是什么呢?大饼、大鸭蛋、大乌龟,不管怎么称呼它,总之这玩意儿就是一个大圈圈,正正绘在纸页上。陈得福满面迷惑,他不懂天隐道人在想什么,也许他那天吃月饼、看月亮,所以胡乱临摹一个大鸭蛋下来?可不凡师尊写的quot;化方为圆quot;又是什么意思?这和quot;仁quot;字又有啥干系?

    懒得多想了,反正自己也练不成。陈得福看着纸上的大饼,肚子忽然饿了,当下从橱柜里取出真正的大饼。倚在厨门旁大嚼起来。

    冬阳普照,风和日丽,昨夜下了大雪,后院已成一片银白。陈得福三两口吃完大饼,便想入院堆雪人,他兴冲冲来到院中,还没来得起抓起白雪,便见雪地上有个痕迹,低头去望,却有人画了个圆圈圈。

    径约一尺的圈圈儿,画得挺圆,好似三达剑谱里的大饼走下地来,躺在雪地上睡了,陈得福满心疑窦,喃喃自语:quot;谁这般无聊啊,居然在这儿画大饼?quot;

    迷蒙之中,沿院走去,只见一个大饼、两个大饼、三个大饼……后院的雪地上全是大饼……一个个呼朋引伴,排列阵式,似成了大饼军团。转眼再看,地下一个方块、两个方块、三个方块,竟然又有一队方块军团,似乎要来个方圆大战。

    陈得福心下一惊:quot;好小子,梦翔师叔回来了么?quot;

    想起疯子行径诡异,心中不由怕了起来,走过满地怪图,来到一处树下,惊见树旁也画了个大圆饼,十尺来长,圆饼中间有个大方块,大方块里有个小圆圈,小圆圈里躺了一个人,手上抱了一柄长剑。陈得福大惊道:quot;梦翔师叔?你飞来疯了?quot;

    正要走将过去,猛见那人坐了起来,睁眼望着自己。陈得福尖叫一声,正要向后逃开,忽见那人生了一双猫儿大眼,形貌英俊,陈得福惊道:quot;掌门人?是你么?quot;

    面前坐的人正是苏颖超,他面容憔悴,颏下生满短须,竟似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却说三达剑谱怎会在后厨里?原来掌门成了大饼王,整夜都在画大饼。眼看师弟一脸惊诧,苏颖超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背靠大树,伸手抚面,低声道:quot;傅师叔回来了么?quot;

    陈得福喃喃地道:quot;还……还没……quot;

    苏颖超默默无语,自行抄起了长剑,又在地下画了个大方块。陈得福见他举止有异,不由惊道:quot;掌门人?你……你到底在干啥?quot;苏颖超目望满地大饼,幽幽地道:quot;我要画方为圆。quot;

    圆者恒圆,方者恒方,却不知怎么个画法?陈得福满面诧异,慌道:quot;掌门人,你…

    …你还好么?quot;苏颖超叹了口气,他手指地下方块,幽幽地道:quot;我要画出一个圆,和这方块一样大小。没化出来前,我没法安睡。quot;陈得福干笑道:quot;这很难吗?quot;

    苏颖超拿起手中长剑,默默地道:quot;不许用尺,不许用斗,只能用这柄剑,你说难不难?quot;

    陈得福哪知难还是不难,还待要问,忽听后厨传来脚步声,一人喊道:quot;颖超!你在哪儿啊!国丈差人找你哪!quot;一名老者从厨门转了过来,正是赵老五,陈得福正要答话,忽见苏颖超拔出长剑,便望自己脖子上抹去。陈得福大惊失色,尖叫道:quot;掌门!别做傻事啊!quot;

    话声才过,苏颖超手中寒锋微动,转朝下颚而去,剑刀轻柔,所过之处,胡须一根根落了下来。赵老五也是一身冷汗,便望陈得福脑门敲了一记,摇头道:quot;胡喊乱叫,没死也给你吓死。quot;

    陈得福干笑道:quot;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以为……quot;说话间,苏颖超整理了仪容,便与赵老五低声说了几句,他走入后厨,取起三达剑谱,便率先离去了。眼看赵老五也要离开,陈得福赶忙拉住了他,问道:quot;五爷爷,什么是化方为圆啊?quot;

    赵老五奇道:quot;什么画方为圆?quot;陈得福忙道:quot;就是把方块画成圆圈圈啊。quot;

    赵老五哈哈大笑,道:quot;这个啊,那还不容易么?quot;说着随手从厨门旁拿起一只圆木桶,套到陈得福的方脑袋上,笑道:quot;瞧,这不就化方为圆了么?quot;

    眼看长老扬长离去,陈得福只得干笑两声,摸了摸头上的水桶,兀自呆呆傻傻。

    琼芳闹了一夜,到得后来体力不支,已是呼呼大睡。睡梦中卢云好似停了下来,浑浑噩噩间,待得睁眼之时,却已在第二日正午了。

    琼芳见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身上盖着暖被,却不见了卢云。她慌张爬起,四下去看,却见自己身处一座破庙,非但那大水怪踪影全失,连那面担子也消失不见。

    卢云失信远遁,还是把自己舍下来了。琼苦心下气苦,泪水扑飕飕地流了下来。哭道:quot;大胆狂徒!还我钱来!quot;她急急穿着了鞋袜,直冲庙门。

    正要张嘴呼唤,忽见庙门旁搁了个面担,一名男子安安静静地蹲地煽火,正是那卢大老板。琼芳擦抹了泪水,破涕为笑,心道:quot;吓死人了。下回睡觉得要绑他起来,免得再次逃走。quot;至于卢云神功盖世,是否会自行断绳逃亡,那也不及深思了。

    时在除夕午后,连绵大雪早已止歇,正午天气放晴,阳光普照,路上积雪销融,其势甚快,琼芳神清气爽,走了过去,却见摊前凳子空荡荡地,不见一个客人过来吃面。转看远处街道,街上行人来往,颇见喧闹热闹。

    满街人潮里,偏只这处面摊安安静静,不见半个客人。炉火早已升起,水也沸滚了,面摊香喷喷,一切却坏在这个老板。那老学究望街边一蹲,全镇的热闹全消褪了,百年古尸煮面端碗,跳尸也似的送往迎来,客人又不是买棺材,谁还吃得下东西?

    叫卖叫卖,不叫怎能卖?买笑买笑,不笑谁来买?琼芳看得暗暗摇头,她撇了卢云一眼,叹道:quot;卢大哥啊,你的生意烂得怕人,看来你的面肯定难吃。quot;

    正说得高兴,忽见卢云沈目不语,似有不悦之色,琼芳忙吐了吐舌头,趴到了卢云背上,腻声道:quot;对不住嘛,跟你闹着玩的,快别生气了。quot;

    琼芳甜梦方酣,尚未梳理衣装,一头秀发散垂双肩,望来极为慵懒。一旦趴在卢云背后,秀发便即垂落,尽数洒在卢云脸上,那柔软胸脯更贴上了背,分毫不懂瓜李嫌疑。

    卢云吃了一惊,身子向前倾俯,左手轻轻一摆,已将琼芳转上了竹凳。道:quot;坐下,我煮面给你吃。quot;琼芳笑吟吟地坐下,随手扎上了头发,拢做了一个髻,笑问道:quot;喂,我们人在哪儿啊?quot;卢云添炭送炉,淡淡地道:quot;淮安。quot;琼芳暗暗惊奇,想不到卢云肩挑面担,另又负了一人的份量,脚力依然雄健,竟能夜行百里。看他脚程如此神速,元宵前必能抵达京城。

    正想间,忽见远处地下插了只筷子,好似是卢云之物。眼看大水怪忙着煮面,琼芳便兴冲冲起身去看,来到近处,只见筷子插于青石板上,深入数寸,石板旁还写了有字,看那石板硬如铁石,却能刻得有字,料来必是卢云所为。

    琼芳低头去看文字,只见字形狭长、体态飞动,赫然便是小篆书体。篆体专以石刻碑文,近人甚少书写,琼芳毕竟出身书香门第,仍得辨认,她怔怔看了半晌,不由低声惊忖:quot;恨?quot;

    远处卢云正在煮面,看他背影平静,却也瞧不出是否真有恨意,转目再望地下,另又见了小篆连书,依序读去,连同先前的恨字,共计是quot;恨怨悲苦憎怒嗔quot;

    等七字。工整中不见顿点转折,深得篆体quot;侧勒掠啄quot;之意。再看七字旁另又有一行字,却是quot;仁爱慈孝耻义廉quot;。字体扁方横势,古拙藏锋,却是七字古隶。

    隶书源于秦代,于东汉达于极盛,琼芳幼年临摹过quot;张景碑quot;、quot;史晨碑quot;,自知隶字仿古,笔势难以触及,她见那个quot;仁quot;字满是压抑,上下极紧,左右宽舒,似给老天爷一脚踩得平了,悲郁中却又自成坦荡格局。她满心好奇,当下起身来看,只见庙旁地下写满了文字,她喃喃读道:quot;是故恨人所以得仁,无爱者必不怨,不慈者必无悲,孝而有苦,憎后耻来、义自怒生……quot;

    一字一字慢慢读着,只见笔画越来越快,渐渐由丧而乱、入为章草、转化行草,而后疯狂凄厉,最终以狂草之态扑天盖地而来。琼芳眼花撩乱,只能勉力辨认……

    quot;夹天地七大苦,破人情七大碍,遂舍善恶之心,得称……quot;

    最终正书二字楷书,琼芳目望地下,掩嘴惊叫:quot;剑神?quot;

    正发呆间,卢云也煮好了面,听他唤道:quot;琼姑娘,过来吃面了。quot;老爹喊吃面,琼芳赶忙答应一声,便急急溜回凳子上,手拿两只筷子,自在那儿击打为戏。

    卢云端来大面,看那碗大如盆,热气飘来,当真洗脸也够用了,琼芳心悬石板上的怪字,却又不敢直截了当出口来问,当下樱口一张,稀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预备一会儿再来探询。

    卢云见她吃得香甜,便在她身边坐下,问道:quot;好吃么?quot;琼芳见他满面关切,想来颇为在意客人口碑,心中便想:quot;我要说难吃,他一定半天不理我,可要说好吃,他说不定又端来一碗,那可要吐了。说不得,给他找些麻烦吧。quot;当即蹙眉叹自心,低诉道:quot;你的面真好,算得是天下第四。quot;果然卢云微微一奇,忙道:quot;第四?quot;

    琼芳胡扯道:quot;我细细考究过,北京城里有三家面馆比你好吃,那个汤头啊,啧啧啧……唉。quot;她不会做菜,自不知该如何描绘滋味,便以啧声混过,想来一啧胜万语,卢云必会相信。

    啧了半天,卢云却只目望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洗碗,琼芳见那碗面汤水满满,自己却吃得肚中发胀,她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忽见路边走来一只小野犬,也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琼芳霎时放落筷子,手指庙顶,大惊道:quot;黑衣人!quot;

    卢云心下一凛,不及言语,双足一点,便已飞上庙顶,身法确是高绝。琼芳赶忙唤来小狗,自将整碗面端了过去。过不多时,卢云缓步走回,问道:quot;琼姑娘,你方才真见到黑衣人了?quot;琼芳从路边站起,手上捧着空碗,纳闷道:quot;什么黑衣人啊?quot;卢云蹙眉无言,料来自己瀑布住久了,多少会见到幻觉。只得点了点头。他撇眼过去,却又见摊边趴着一只野狗,正自懒洋洋地举爪扒搔,却不知是何时过来的。也不多问。

    眼见卢云接过了碗,蹲地就洗。琼芳有意探问方才见过的字迹,便也蹲到卢云身边,手提一只木筷,娇声道:quot;卢哥哥,咱俩来写春联玩儿,好么?quot;春联起源桃符,初意辟邪,后世逢得过年,百姓必以红纸写上吉祥话,以之贺岁,看卢云状元出身,必是个中高手。她不待卢云答应,提起筷子,迳就残雪写了字,见是quot;五福临门quot;。她把筷子交给了卢云,含笑道:quot;换你了。quot;

    卢云摇头道:quot;不写了,看你玩吧。quot;琼芳啐道:quot;不要,那不好玩,你一定得写。quot;说着硬将筷子塞到卢云手上,执意要他来写。

    卢云微微沉吟,自语道:quot;出水瀑还没画过图,练一练吧。quot;说着反手拿起木筷,右手拇指压住筷身,食指微勾,掌心顶撑,竟似拿起了笔杆,跟着插筷入地,转眼拉出一条笔直长线。

    琼芳大为惊讶,低头茫望,只见卢云左手横比,右手拉住木筷,瞬间转过直角,又切出了一条横线。须臾之间,四条直线画出,坚硬泥土现出一个正四方形,直角端正无匹,长宽各达一尺,毫厘无差,常人便算事前以墨斗丈量,怕也画不到这等端正。

    琼芳一脸迷惑!蹙眉道,quot;卢哥哥,这……这算是什么?quot;卢云淡然道:quot;这是我练功的法门,以前在水瀑每日都要画。quot;琼芳惊道:quot;画图练功?这是什么功啊?quot;卢云道:quot;这是对付大水瀑的功夫。quot;他见琼芳一脸不解,便解释道:quot;我在荒岛两年,每逢大水瀑冲刷过来,我便得苦苦挣扎,后来为了解救小白龙的性命,更给大水冲下瀑布,说来很是凄惨。quot;琼芳待过水瀑几个时辰,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听卢云提起往事,自是叹了口气。

    卢云又道:quot;我侥幸落到水洞以后,每日看着瀑布水帘,始终给困着不能走,心里越想越不服气,便想伺机对大水瀑报仇。quot;琼芳惊道:quot;报仇?quot;卢云点了点头,说道:quot;我想打败白水大瀑,有朝一日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爬上瀑顶,涉水而过。quot;

    琼芳呆住了,她曾亲受水瀑冲刷之力,自知水崩之勇,天地无人可挡,不由慌道:quot;你……你在说笑么?quot;卢云叹道,quot;一身无寄之人,还能说什么笑呢?quot;

    他望着地下的正四方,又道:quot;那时我思来想去,自知自己习练内功太早,又因当年执意模仿道家武学,染回了一身匠气。虽说武功有了形状,却也从此无救。

    便像方才那个正四方,滚不动、磨不平,日后永远成不了大家。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