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爱卿,你们看,如今各处的形势,唉!朕方寸已乱,还望两位爱卿能够拿出一个章程来,朕,无不照准。”
南京的皇宫之内,一处刚刚整修完成,十分精巧的宫室之内,兀自散发着一丝隐约的油漆气味。
弘光皇帝朱由崧、内阁首辅大学士马士英、梁国公兼大将军李守汉,这三个眼下大明朝廷权力体系当中的柱石级别人物,成品字形相向而坐。微微有些不同的,便是朱由崧屁股下面是一张椅子,而马士英、李守汉二人则是一个绣墩。以区分君臣之别。
在朱由崧面前的龙书案上,摆放着几份厚厚的文书,里面有呈文,有往来书信,有公文等等各种形式的文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这份令朱由崧都感到棘手的文书,是李守汉连夜呈送进宫的。来自于驻守山东徐州的廖冬至所部。
说起来,这份文书就是从柳元庆手中缴获的!
乐极生悲,当柳元庆带着满满的收获,带着洪经略、多铎大将军对江淮士民的深情厚谊,带着可以让他们子子孙孙都是吃用不尽的优厚条件从开封启程往淮安的路上,不小心在归德府附近的夏邑县,遭遇到了廖冬至所部从徐州派出的巡哨游骑。
原本只是看到这个车队队伍庞大,又是从西北方向前来,游骑们打算过来询问一下清军的动态,了解一下军情。可是,柳元庆心中有鬼,哪里敢和这些南粤军大爷们正面接触?当下便命令随从快马加鞭,沿着夏邑县往永城县的官道狂奔,打算夺路而逃。
这不就是贼不打自招吗?你若是心里没鬼,为何见了咱们拔腿就跑?出来巡哨的游骑们,哪个不是打仗打老了的人物?当下催马加鞭便追赶上来。
柳元庆也是个狠角色,当即便命随行之人,把几辆满载着大将军多铎、洪经略所赏赐、馈赠财物的大车骡马卸下,用来给自己的大车备用,将这几辆大车横亘在官道上。一来阻塞道路,延迟一下南粤军的追赶速度,二来嘛,要是这群大爷们也是为了发财,这几辆大车上的财货,就算是买路钱了。
可是,这一招用在别的军队上,什么江北四镇、左良玉军队,甚至是大顺军这些招数都可能很管用。但是,用在南粤军这支素来以军功为先的军队身上,就差点意思了。
“果然是有油水!留下一甲人仔细搜查这几辆车,其余的人,继续追!”
游骑们依旧是穷追不舍。
“快!快走!”柳元庆不断的催促的随行的车马,加快速度。他很清楚,自己身上负担的使命,那是绝对犯了天条的。一旦落入南粤军之手,就算是不被铡刀铡了,从城头踢下去在万人坑里找到归宿,他的那些同门学友,师长先生们,也会争先恐后的弄死他来灭口,以求得自身的身家性命安全。至于说什么义气、感情,不好意思啊,咱们是读书人,那些都是引车卖浆者流们玩的下里巴人的东西。
慌不择路。一阵狂奔之后,逃跑与追逐,猎物与狩猎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南粤军严格按照军中条例用细盐、骨粉、鸡蛋、粮食加草料喂养的战马,体能优势渐渐的发挥出来,距离柳元庆的车马队伍越来越近,已经有两支小队从大队当中分出,驰下官道,沿着旷野从两翼迂回包抄过来。
“咔嚓”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又是几声马儿的长嘶哀鸣,一辆队伍当中的轿车,因为被路面颠簸了一下,不小心车轴断了,车身轰然倾翻在地,连带着挽马也倒地不起,紧接着,在它后面疾驰而来的几辆大车,也是一叠连声的撞了上去,在这大明弘光年间造成了连环追尾事故。
趁着慌乱,柳元庆充分利用了生物学本能,学了壁虎和海参,什么尾巴,什么内脏,只要咱们这条命在,那就一切都在!
可是,他车上携带的文件,还有随行人员的口供,都成为了朱由崧桌上的文书。
兹事体大,便是朱由崧也有些头大。从缴获的文件上以及柳元庆的随行人员口供来看,牵涉的人层面之广,涉及人员之多,以及这些涉及人员他们背后的影响力、财力,令曾经在洛阳城破之后有过一段颠沛流离,体验过人间百态的朱由崧,也有些暗暗叫苦。他是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号,也对这些人的实力有些了解的。
“便是朕有梁国公这样的干国忠良,也奈不住此辈泰山会一样的压力啊!”朱由崧心中暗自叫苦。
文件里,那几十个或是在书信上列名联署,或是单独有书信给多铎、洪承畴这两个清军渠魁人物的姓名,都是在眼下的大明朝野之中提起来有一号的人物,都是富甲一方,财雄势大的人物。若是当真发兵捕捉,只怕当真会让江淮之间瞬间变了颜色。
朱由崧的担心,来自于另外几份文书。同样都是来自于江北,徐州和扬州两处。虽然分别出自以李华宇未亡人身份代统全军的鹿玛红和以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身份出镇扬州,统帅江淮之间军队的史可法之手,但是内容却反映了同一件事。
那就是,江北的刘良佐、刘泽清,李成栋、金声恒等人的部队,群情汹汹,对大将军派遣人员到军中点验校阅之事表示反对,隐隐然有哗变之虞。
一边是勾结敌寇的地方士绅大族,一边是抗拒朝廷军令的骄兵悍将,如果一个不小心处理不好,让矛盾激化,令这两拨人沆瀣一气,勾搭成奸,那可是能够让眼下的大明朝廷一夜之间便能丢失了江北之地的可怕力量啊!几十万军队和几十个财力雄厚实力庞大的家族,要兵马有兵马,要钱粮有钱粮,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个名义和借口而已!
虽然柳元庆本人并没有被当场抓获,但是,各种各样的书信、公文、盖着洪大学士招抚关防大印和大将军多铎的帅印的告身文书,令清军各部不得擅入滋扰的榜文却是明明白白的。
“这群狗贼!好大的狗胆!”尽管在皇帝面前,内阁首辅大学士马士英也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破口大骂了起来。
对他来说,如今面对的压力可谓巨大。上游,左良玉的几十万人马在安庆一线通南粤军水师对峙。虽然,经过了施琅的雷霆手段,将左良玉军的先锋精锐尽数的汆了馄饨,令左良玉军不敢妄动,同时,也让南京城中卖馄饨的生意大受影响。但是,毕竟左良玉背后有十几万大顺军正昼夜兼程的东下,如果不能尽快解决左良玉以及眼下冒出来的江淮各地通敌嫌疑之事,那么,左良玉军被大顺军顺流东下山洪暴发一般的猛冲,势必是要突破南粤军的防线。到那时,安庆守不住,江北的兵马、官绅再趁机作乱,这大明江山可就彻底完蛋了!
“首辅却有所不知。某家入宫之前得到的最新军报。东奴前锋鳌拜所部,已经自关中扶风、眉县等地越过秦岭,进入汉中。据闻,已经同大西军张献忠所部发生百人级别的小规模前哨战。”
李守汉苦笑一声,将最新的紧急军情向面前的弘光皇帝和首辅大学士和盘托出。鳌拜进了汉中,同张献忠的兵马交手,这对于远在金陵的朱由崧、马士英来说,颇有几分秦人视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味道。甚至还有点借刀杀人的幸灾乐祸在里面。
不管是清军杀败了大西军,还是大西军把清军赶回了陕西,甚至是趁势夺下了八百里秦川。对于朱由崧和马士英来说,那都是可以施展所谓卞庄刺虎之计的。
可是,李守汉却不敢这么想。
自古以来,金陵便不是一个合适的建都之地。但凡是在此建都的,都不是什么特别长久的政权。不管是三国的孙权家族,还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太平天国的天京,南京国民党政权都是如此。不是什么金陵王气的玄幻风水,而是地形所致。
从来守金陵的,都要从所谓的荆襄开始设立防线,守住上游。然后层层设防,才能守住金陵。对这个战略有疑问的,可以去看看三国演义,看看神雕侠侣,看看理发师傅曾国藩的著作。不管是王浚楼船下益州,还是忽必烈,曾国藩,他们都是从武昌、襄阳、安庆沿着长江一路向东,才消灭了东南地区的政权。
如果被以鳌拜为前锋的清军击败了张献忠所部,进入四川,然后,迅速的和四川各地的官绅大户,地方武装合力击溃甚至杀了张献忠,那么,上游,就彻底被动了。武昌、襄阳都暴露在了清军的炮口、铁蹄之下。
“要想不被动挨打,就要抢占先手啊!”李守汉再度习惯性的紧闭着嘴唇,暗自咬牙。
看着他两腮的咀嚼肌一起一动,对他已经十分熟稔的马士英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好搭档怕是又在打着什么主意,正在盘算着利害得失。
“陛下,首辅大人。某家倒是有一点拙见,拿出来以供陛下和首辅大人一晒。”李守汉的话说得很是谦虚恭谨,但是,朱由崧和马士英都明白,他的主意就是定论了。朱由崧和马士英二人也顶多是在技术层面上进行一些建议和修改。
“陛下,民间谚语有云,疖子不挤不出脓。如今,朝廷面临的西面和北面的困境,就是疖子,已经快要熟透了,正是要陛下乾纲独断,一举铲除这两个毒瘤!”
见李守汉眼睛里冒出了杀气,神情更是坚定异常,不由得朱由崧也受到了感染。
“大将军可有妥当的法子?是不是要即刻渡江北上?”
“陛下,您效仿汉宣帝当年游历民间时,可曾听说过杀鸡给猴看这句话?”
李守汉悄无声息不着痕迹的又给朱由崧戴了一顶高帽子。把他人生当中落魄颠倒的那段时光和汉宣帝刘洵相提并论。那刘洵是什么人,算得上历代帝王当中口碑、功绩做得最好的人之一了:论做人,有故剑情深、南园遗爱的典故流传。论权谋,登基之后隐忍多年,将权倾一时的霍家满门抄斩,夺回了权位。论武功,比他的太爷爷汉武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汉宣帝时期,汉朝面积最大,直属的六百多万平方公里,加上西域都护府、北方鲜卑和匈奴故地,控制面积一说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一说二千五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此时的汉朝疆土东起白令海、鄂霍次克海、日本海、黄海,东海、琉球群岛及朝鲜半岛中北部,包括九州岛;北至北冰洋,西至中亚,西南至高黎贡山、哀牢山,南至越南中部和南海。这时候的汉人,民族自信心也达到空前。
传说中的汉宣定胡碑更是震撼人心。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在《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班彪给刘秀的奏章中有“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这些句子,印证了那个彪悍逆天的铁血时代。也留给后人无限遐想。
论起文治来,更是采用能吏镇压豪强,更多次大赦天下。调整经策、整顿工商;抑制兼并,轻徭薄赋。就连赫赫有名的《史记》,也是在宣帝朝颁行的。至此,西汉王朝的国力到达顶峰,而物价却最低。民生休息,四海安靖。史称“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能够和太祖高帝刘邦、太宗文帝刘恒、世宗武帝刘彻,成为西汉四位拥有正式庙号的皇帝之一,中宗宣皇帝刘洵也堪称是一代英主了。
“这话朕自然听说过。所谓的杀鸡儆猴嘛!”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情舒畅了许多的朱由崧,也有那份闲情逸致和李守汉闲聊起来。
“可是,猴子太多了,又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猴子,杀鸡,已经不管用了。只能在猴子当中,挑一只他们认为最肥最壮的,杀了来给他们看看!”
李守汉就像是老和尚斗机锋打禅语一样,杀气腾腾的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向眼前这两位搭档说了出来。
这话,顿时惊得马士英一身汗出来。当然,不是吓得一身冷汗。而是激动、兴奋而出的汗。
“爵帅,您的意思是?”马士英向西指了指,然后右手在空中虚虚的劈了一下。这动作,室内的三个人都很清楚,要对左良玉下最后的决心。
解决左良玉军队,对于南粤军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难的是,解决了左良玉,那么他背后追击而来的十几万大顺军该怎么办?南粤军难道就此与李闯军队鏖战于上游不成?
“陛下,以曲突徙薪,邻为壑的便是。横竖,江北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二心,不如我令人开了口子,让李闯王到江淮之地故地重游一番。也好替我们好好的打扫一下这里。”
李守汉的话,说得十分平淡,就像是在聊家长里短,打扫房间卫生一样。可是,却听得朱由崧与马士英二人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
我的国公爷!大将军!你这个主意,可是一下子就要了几十万人的性命,断送了江淮之间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几百年的香火,把他们数百年来积攒的财货双手奉送给了李自成。
“陛下,横竖他们也是不能为我所用了。那就不要留在这大明天下浪费人间粮食了。让老李去替陛下清道,也免得让陛下的手上沾了血。千百年之后,史书上不好写。”
大的战略已经定下了,剩下的事,原本是可以由李守汉回去组织人手,由兵司和参谋处一起拿出一个作战方案来,但是,朱由崧却是对李守汉所说的杀猴王吓猴子,然后开口子把破军星放到江淮间杀光猴群的这个提法很是感兴趣。非要让李守汉给他详细的解说一番才是。
于是,皇帝的新宫室当中,内阁首辅大学士摇身一变,成了端茶递水,传递物件的,大将军梁国公则是在地面上罗列开、砚台、笔筒等物,为弘光皇帝来讲述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腰间的玉带变成了长江,手中的笏板则是成了淮河。腰牌、玉佩摘下来变成了明军、清军、顺军、西军的代表,笔筒成了城池,砚台变成了城镇。而一盒盒的书籍,也变成了在李守汉眼中,必须要被打扫掉的那些垃圾。
“刘泽清、刘良佐二人部下号称五十万之中,可战之兵不过十万,当真能够有战斗力的精锐,不过万余人。倒是已经死了的高杰,驻守芜湖的黄得功二人部下有些战力。”
李守汉不停的接过马士英递过来的各色物件,为弘光皇帝一一解说。
(不要问我说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到哪里去了。谋划这么惊天动地丧尽天良的勾当,自然是要把身边的下人都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