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已经不再犯熊的晋王殿下持宣庆帝手令,前往西方各旱情严重的地区。
朱既彰这些年也没白浪,他是真正见过百姓如何苦的,只是他们过于坚韧,坚韧到让自己在一年一年似乎没有尽头的苦难中渐渐习惯。他见过麻木空洞的眼神,见过被困苦的生活压塌的脊梁,也见过瘦的孩子为一碗干净的水翻山越岭。
但真正到了旱情最严重的地方,一切依然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甚至让他生出一种“这真是吾国吾民,大明疆域”的内心诘问。
“殿下,心。”
侍卫的提醒,朱即彰仿若未闻,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真的是好似被挖走一大块,又疼又慌又空。
山下,十余衣衫褴褛的乡民扶老携幼缓慢前行,他们不缺少食物,他们缺水。干旱让人几乎失去了所有颜色,连喝的水都稀缺,更遑论洗漱浣衣。山脚下有一处湿润的泥浆地,因断了水源,早已是一滩死水。在大明各级医馆年年着力宣讲各类防病防疫知识,人人几乎都耳熟能详的情况下,乡民见到这滩浅浅的,滋生着蚊蝇与眼不可视病源的泥浆水,依旧被他们视若珍宝。
他们中有人往泥浆地上,铺开一张布,吸饱水后又换上另一张,又有人将吸饱水的布拧干。待接满一桶泥浆水,以层层纱布过滤,落入另一个桶中,桶里应该是装了细沙炭粉之类可以使水大体澄清的东西。水从上面倒下,又从下面流出,依然还带着浑浊的黄色,这些水被乡民就地造火烧开后,最后一人分得一碗浑浊不堪的水,有多余的水则都被收起来。
乡民们喝水时,跟随乡民的一头驴,卖命地舔着还余有些湿润的泥浆。
“离此处最近的水源在何处?”
“二百里开外。”
“下去告诉们方向罢。”
朱既彰没有下山去,因为他并不是很抱希望,这些人,是但凡能活下去,就不肯背土离乡的。对他们来,家里有房有地,有禽有畜,不是真到渴死饿死,他们绝不肯离乡。有房意味着不必陆宿街头,有地意味着当雨落下时,地可以耕种出粮食蔬菜来,有禽有畜得喂,轻易没谁舍得杀。
果然,侍卫下山去,告知二百里外就有稳定可供长期饮用的水源时,乡民有喜有忧。今年的旱情,可以是有明以来,最严重的一年,如长江黄河这样的干流,都有许多大型支流干涸,长江本身即使有南方的雨水充盈,水位线也一降再降,可想而知,今年的旱情有多严重。
“二百里,若是铺自来水管网,需耗几何?”
侍卫没法解答朱既彰的提问,他只知道,南京城的管网没花多少钱,但那是南京城地下本来就有成熟的防洪工事的缘故,省去许多开挖的人力物力。所以,这个没花多少钱,换到别处,还得加上这笔支出。
“罢,先记下罢,回头再去跟工学院工部户部扯皮。”
朱既彰这一行,在旱情最严重的地方整整走了一个月,当他再回到亳州时,落在孟约眼里的熊孩子,已经彻底变了面目。
“晋王殿下?”这是怎么了,朝廷出什么大乱子了吗,怎么变成这样。才月余没见而已,弄得跟像是几年没见似的,还是风霜严,波澜阔的几年。
“姐。”朱既彰现在直接称姐,一则是回南京后,知道自家兄嫂把孟约当作自家妹子,他自然当喊姐,二则是孟约面带担忧的样子,让他不自觉就直接喊了姐。
“先别了,赶紧去洗漱洗漱,我让人给你准备吃的。”孟约看着都心酸,从前鞋底都恨不得不沾片尘的熊孩子,如今这满头满脸脏乎拉的样子,真让人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怪不得萧皇后是换了个人呢,真是比她还像个换了瓤的。
待朱既彰洗漱更衣毕,又是朱冠玉面郎君,就是瘦了很多,从前是个圆乎乎脸的风流少年郎,如今这样子真让人觉得心疼:“赶紧多吃点,别饿着。”
孟家的饭菜素来不讲究七大碟八大碗,都是有荤有素上几碟,向来不很铺张。即使这样,朱既彰也盯着桌上的饭菜看了片刻,倒没什么,只埋头把量并不多的三菜一汤吃了个干净。
“够不够,不够再给你做点?”
“够了,谢谢姐。”朱既彰喘口气后,才同孟约起一路的见闻,得差不多就要起身去工学院。虽然所有工事都归工部管,但工学院离西北更近,工学院也有开工事的权利,比起去南京扯皮,眼下先跟工学院扯皮要更快,也更容易快速实现。
孟约:“行,我们一起去。”
是得尽快让西北通自来水,至少,得先把饮用水满足,其他的倒可以缓一缓。
工学院这边,在朱既彰过来前,就已经同王醴商谈铺设自来水管网的事:“物力都好解决,钢筋水泥工学院都能造出来,人力财力怎么,去工部户部批文,少得几个月,等落到实处,还得几个月。左几个月右几个月,什么菜都凉了。”
“起来也不难,可以发动所有百姓,开挖自来水管道。当地乡民饱受缺水之苦,想必是愿意的。”
“这倒行,知州,这样的话我们亳州可自行承担这笔开支。”每年的税收,地方都可以留一部分用于方方面面,上任的梁知州素行节俭,州府的账面上还有不少盈余。
“先下个告示,征询一下乡民的意思,州府这边还得向巡抚衙门上个陈文,等三五应该能得到回复。”
孟约和朱既彰到的时候,亳州府的事已基本开出解决方案,只等实施。朱既彰一来,带着西北重旱灾区的消息,让堂中众人才舒展开的脸又各自皱成一团。
“只看陈文邸报真看不出来当地乡民已活得这样艰难。”
“此事还得请殿下出面,若亳州自摊铺设管网的支出,西北州府也得能跟上才成。要不然,就得去跟工部户部左几个月右几个月的倒腾。”当然,也不能怪工部户部,南涝北旱的,工部户部的陈文堆得跟山一样,偏都是要慎重处理的,不能只批个已阅了事。
“可以。”朱既彰直到现在才算松口气,整个人也不再绷得那紧,这一松弦,竟然倚着案几的角就睡着了。
工学院与亳州府众人看向朱既彰皆面色柔和,院长同孟老爷:“这孩子真不容易,糖水里泡大的,如今也有了这般担当。若我大明少年皆能如此,何愁家国不兴,民族不强。”
是啊。
更有幸的是,这个时代的大明少年,确实都是如此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