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在会在面临所有巨大的变故的时候,都显得那么的淡漠。
可即使淡漠,也不代表她不会痛。
虽然她什么都没,可我感觉得到那种痛,也许比我曾经经历的痛苦还要更加深重。
只是,她已经痛不自知了。
我紧紧的抱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苍白得几乎不真实的她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也许下一刻,她就和一缕云烟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这种恐惧让我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细瘦的身子,恨不得将自己和她融为一体。
而她,从我紧崩得近乎痉挛的双手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低下头来,从雪白的发丝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都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吗?”
“娘,我不要再离开你。”
“……”
“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一生都不要再离开娘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话,只是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我感觉到她抬头看向了我身后的裴元灏。
母亲的口吻慢慢的又变得平静了起来,她道:“我只知道你是皇帝,对于你的其他事,我都一无所知,不过有一些话,我要交代你。”
一直都没有再开口的裴元灏这个时候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手中微微颤抖的灯光将母亲面前那些散乱的白发照得格外的苍凉。
他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母亲道:“皇帝,看到我,经过这一次的事,你应该很明白了,你的帝位不是授的,而是自己做的。”
“……”
“若你做得不好,推翻你的人遍地都是。”
“……”
“若有机缘,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走到你的位置上,取而代之。”
“……”
“就连牧之——”她到这里的时候,喉咙又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当年,若我愿意助他,若他愿意信我,如今的下怕也不是这个模样。”
“……”
裴元灏对她这些话没有一点的怒意,反而非常平静的听着,这个时候,他突然道:“那您当初,为何不助他?”
母亲淡淡的看着他:“这个原因,裴冀难道也没有告诉你吗?”
这句话里,带着几分冷意,甚至连裴元灏手中的灯光都随之扑朔了一下,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见裴元灏的脸上在这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的神情,惊愕,震撼,仿佛还有一丝不出的凝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对着母亲深深的行了个礼。
我喃喃道:“母亲,你们——”
可是,他们两好像都没有听到我的话,在这一场对话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存在的,而我,根本没有办法插进去。
等到他一礼毕,母亲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你。”
“请。”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你要善待西川的人。”
“是。”
“还有我的女儿。”
裴元灏的喉咙仿佛都梗了一下,然后哑声道:“是。”
我急忙道:“母亲,我——”
她抬起手,用一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我继续下去,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积攒力量一般,然后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的事,但娘不能一一的过问,更不能为你再做什么了。”
她的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我的心都沉了下去,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般,下意识的更用力抓住了她:“娘,你不要这些,我什么都不要你为我做,我,我只想要你回来!”
“……”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在这个暗无日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醒来了,我也找到你了,我可以救你出去。我们可以在一起,娘,我现在过得很好,有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也一定会孝顺你,我们一起——还有我的女儿,她已经十二岁了,她很懂事,也很乖,比我更好!等我把她找回来,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母亲安静的对着我,听着我急促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这些话,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好啊,你有了女儿,身边也有对你好的人。”
“……”
“你这样,娘就可以更放心了。”
“母亲!”
她轻轻的抬起手,我明明觉得她的力气不大,甚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她只是一个动作,就将我紧抱着她的双手都拿开,然后将我推开,我用尽全力想要抓着她,这个时候趔趄了一下,身后的裴元灏立刻伸手过来扶住了我的肩膀。
母亲看着我,柔声道:“不要这样。”
“……”
“轻盈,你长大了,就算不为别人,你也应该为自己坚强起来。这些年来没有娘在你身边,你不是也一直坚持下来了吗?”
我摇头,泪水又一次纷纷落下。
我已经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她的意思,可是我却不能接受,甚至伸手去抓着她的衣角,用力的抓着:“母亲……!”
我坚持,那是因为我无路可走,但如果要我选择,我还是想要留在你身边,哪怕会时时受到责备,哪怕我所设想的一切都做不了了,也没有关系,我想要做回过去的我,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那个可以依靠着母亲,就觉得无比幸福的女孩子。
我只想要做回她!
母亲似乎从我痉挛的手指上,从我喉咙深处发出的格格声,从我无声泛滥的眼泪里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仿佛轻笑了一声,然后道:“不要任性。”
“……”
“也许,你可以选择有另一个人生,走另一条路,但我——不会做其他的选择。”
“……”
“到了今,我也选择不了了。”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慢慢的抬起头来,那散乱的白发被一阵轻轻的鼻息吹拂开来,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一刻,我几乎窒息。
身后的裴元灏也惊讶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我刚刚才看到过的,明明和当年我离开的时候相差无几,她在禅定的这些年里,丝毫都没有改变,但只是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她的脸上已经增添了许多的皱纹。
眼角,唇边,甚至连额头上,都被时间迅速的抹上了苍老的脚步。
我的声音都在发颤:“母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一下子苍老成了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摇着头,茫然的着:“为什么会这样?人进入禅定之后,不是不会改变吗?娘,你为什么会——”
到这里,我突然停下了。
我想起来,凡是进入禅定的人,都深入到了自己的精神境界的最深处,再那种时候,生命是几乎静止的,可是也是最脆弱的时候,除非是自己醒返,其他任何外界的侵扰,都会给入定者带来巨大的伤害。
甚至,不仅仅是精神上的。
我颤抖着道:“是我们……是我们刚刚——,还有上一次,你也——”
她对着我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在这一瞬间,几乎又更深了一些,可是她的眼睛,还是年轻的,甚至充满了生命力。
她温柔的道:“你不要难过。”
“……”
“轻盈,这一切,都是娘心里早有准备的。”
“……”
“这么多年来,娘避世不出,是为了不参与外面的事,怕自己一时心软,前功尽弃,也是为了今,做一个了断。”
我甚至连她到底要做什么了断都不想知道,只是用力的抓着她的衣裳,拼命的摇头。
不,不——!
但母亲,还是那么的平静,好像自己只是在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她道:“其实你之前的话,娘不是没有想过。”
“……”
“毁掉这座大坝,毁掉这些东西。”
“……”
“娘那个时候没有那样做,一来是顾虑太多,二来,毁了它们,下的局势将更不受控制。”
“……”
“最重要的,也许是——我舍不得。”
“……”
“舍不得太多事,舍不得一些人。”
“……”
“可是今,你们出现在这里,娘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不,不——!”
我摇头,泪水纷纷落下,裴元灏一只手扶着我,这个时候喉咙也有些发梗:“您——”
母亲抬头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给我。”
裴元灏迟疑了一下,母亲淡淡的道:“你应该知道,我的主意一定,没有人能阻挠。你,也不必留恋此处这些东西。”
“……”
裴元灏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神情复杂的将手中的油灯递给了她,母亲接过来的时候,里面的桐油刚刚被我们弄翻了,此刻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烛火摇曳,几乎已经快要熄灭。
母亲看了一会儿那微弱的灯光,然后,低头看向了我。
虽然光线慢慢的黯淡了下去,可她的身上却突然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好像从身体最深处慢慢的渗透出来,这一刻,连她的眼睛都在发着光,看着我的时候,无限的温柔如同春风一般将我包围着。
她温柔的道:“轻盈,江山为重,可是,你也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