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见过父亲大人……”
“臣张毅拜见家上……”
“臣郁夷护粟校尉赵过,恭问家上万福!”
一入寝居,刘进就带着张越、赵过上前见礼。
“都起来吧……”刘据的酒量一直是一个问题,到现在他都还有些头疼难忍,意识模糊,勉强收束了心神,刘据就问道:“进儿来见孤,可有事?”
“回禀父亲……”刘进上前拜道:“儿臣奉皇祖父之命,受邑新丰,于是与张侍中征辟了几个官员……”
“其中,从郁夷县征辟了郁夷护粟校尉赵过……”
赵过连忙匍匐上前,再次深拜。
“嗯……”刘据点点头,郁夷县是他的食邑县,儿子从他治下征辟官吏,还知道来跟自己一声,很不错!
于是他道:“赵校尉,尔等尽心辅佐吾儿,来日,吾将不吝重赏!”
赵过听了,赶忙拜道:“臣谨遵家上教诲,夙兴夜寐,不敢忘之!”
刘据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父亲……”刘进连忙顿首:“儿臣此来,是有关郁夷县的事情,要向父亲禀报!”
“哦……”刘据听了,沉吟道:“郁夷之事,进儿应该去找家令郑全啊!”
刘据自做了这个太子后,就一直深信一个事情。
君王只需要垂拱而治,而下必安。
所以,近年来他几乎将所有食邑县的大事务,尽数委托给左右心腹。
特别是家令郑全等人。
他每日只需与人讨论经义,游山玩水就可以了。
诸县每年报告给他的报告,也让他深信不疑。
每岁各县,都‘县邑皆丰,风调雨顺,民皆感念家上恩德……’。
虽然诸县每岁上缴的税赋,都在不断下降。
但那是地方官轻徭薄赋,劝民生息的缘故。
当然,他也不傻。
每年正月,都会召集各县父老和乡绅,问一问地方的情况。
正是这些父老和乡绅,让他深信了,地方的情况不是好,而是大好!
所有人都‘自家上选贤任能,轻徭薄赋,各乡皆风调雨顺,无有灾厄,民皆安康……’
那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是吗?
刘进听了,拜道:“父亲,此事非禀报父亲不可……”
“那就看……”刘据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的模样,也端坐下来,认真起来。
但这一听,他的脸色就变了。
郁夷县大旱?
他怎么不知道?!
汧水水位下降到谷底?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汉室为了培养和磨砺储君的能力,所构建的制度,可不仅仅只有一个。
而是三个。
第一个,就是由太子太傅组成的太子教导团。
由国家元老或者元老家族成员组成,传授太子为政、治世之道。
刘据的第一任太子太傅,就是由当年的下名臣卜式担任。
也就是从卜式开始,刘据开始逐渐相信,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要修正这个崩坏的世道,唯有用道德,依靠贤人。
如今的太子太傅石德与卜式是一脉相乘的。
虽然办事能力可能不行,但道德修养水平却是很高的。
这第二,就是储君本身的嫡系。
包括太子家令、太子洗马等东宫官僚集团,由这些人来辅佐和规劝储君。
当初,先帝为储时,其太子家令就是赫赫有名的晁错。
当今为储之时,其家令就是汲黯。
而刘据本人的根基和底蕴,远超先帝和当今。
他一出生就预定了储君之位。
卫青、霍去病两位军神保驾护航,卫霍外戚军事贵族们为了他的储位奔走相告。
无数名臣、贵族,纷纷匍匐在他脚下。
就像现在,他的太子太傅是故丞相石庆长子石德,太子家令是故大司农郑当时的嫡子,太子洗马等皆是国家列侯、九卿之子。
整个阵容,豪华的不像样。
连他父亲为储之时,都不能相比。
而除此以外,刘氏还精心为自己的储君准备了一个大礼包。
这就是太子舍人系统。
二十一位太子舍人,皆由少府卿、宗正和太常卿共同从下州郡和长安九卿有司的机构里遴选精英中的精英出任。
如此就确保了,储君哪怕是惠帝那样的优柔寡断,性格仁厚之主,也能学到治国理政和驾驭臣子的手段。
也正因为如此,刘据几乎从不怀疑他的臣子们。
三个系统互相牵制,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另外两个会自动维护。
几乎不可能出错!
带着疑虑他看向左右,问道:“进儿所的可是真的?”
左右没有人敢出声,这让刘据的眉毛紧皱起来。
张贺见了,不得不出列拜道:“家上,臣等舍人从太初元年后,就已经不复参与地方诸事了……”
刘据这才想了起来,当年,御史大夫卜式迁为太子太傅,受命来辅佐他。
卜式来了东宫后,就与当时负责管理食邑各县的太子舍人们发生严重冲突。
彼时,太子诸舍人,基本都是干吏,而且有不少是法家出身,做事简单粗暴,追求政绩,让他不喜。
所以那一次,他这个太子站到了卜式那边。
于是,下令不许舍人们再参与地方诸事。
从那以后,地方事务就由太子太傅、太子家令等负责。
谷梁君子们纷纷称颂他是‘贤君’‘明主’,大唱赞歌。
这让他很受用,于是从此就再不许舍人们参与地方诸事。
以至于当初受命来辅佐他的舍人二十一人,有十八人致仕辞官。
刘据虽然当时有些感到愧疚,但很快就忘记了。
“那监御史们也该有报告吧?”刘据又问道。
汉家在地方,设置刺史,监督郡县官吏。
而在关中各县,广置监御史,以查不法,虽然通常一个监御史要管好几个县,但郁夷发生了旱灾,这么大的事情,监御史应该会来报告啊?
“家上您又忘记了……”张贺叹了口气,奏道:“四年前,江公上书,家上便行文御史大夫衙门,撤掉了诸县的监御史啊……”
“哦……”刘据揉了揉额头,他想起来了。
四年前他的恩师,瑕丘江公上书给他,:自秦世以来,不师圣道,私以御职,奸以待下;惧宰臣之不修,立监刺以董之,畏监督之曲容,设司察以纠之。故人怀异心,上下姝务,人以此陷害君子、忠良之士,元光以来,冤案无算,愿罢诸监御史,则君子用德,地方自治之!
他看了以后觉得很对,就写了个公文给御史大夫衙门。
时任御史大夫是赵周,这位老大人对他素来爱护,没有多问就撤回了他的食邑诸县的监御史。
但刘据并不后悔。
因为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
百姓们争相攀比,诸侯列侯,奢靡之风日盛一日,国家穷兵黩武,将军们为了军功,不断的挑起战争。
汉室几乎三年一征,五年一大征。
在这样的乱世,礼乐崩坏。
若不选用道德之士,君子之吏,重新修复民心,使百姓重回淳朴。
下岂非要乱套了?
所以,他想了想,道:“那去诏家令来问一问,看看有无此事吧!”
对于家令郑全,他是很信任的。
此人出生名门,其父郑当时下知名。
自入东宫以来,上下大事务,都经他手,人人赞誉,都郑家令是管夷吾一般的大才!
于是,马上就有人奉命去招家令。
大约两刻钟后,太子家令郑全就带着几个幕僚,趋步入殿,走到刘据面前,拜道:“听家上有事相招,未知是何事?”
“郁夷县发生了旱灾,家令可知?”刘据问道。
“臣已知!也已经行文郁夷有司,令其勤修道德,沐浴焚香,祷告上苍……若其心诚,则必雨!”郑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拜道,然后反问:“家上招臣,只是为此事?”
入东宫七八年了,郑全早就摸清楚了这位储君的个性。
他是一个仁厚之主,从来不会追责和斥责下属、臣子、宾客。
没看到数日前,左传诸生,哪怕犯了欺君之罪,也得以给赐盘缠,厚赏遣散吗?
所以,在刘据面前,郑全素来是理直气壮的。
“这样啊……”刘据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郑全所,似乎也没有错啊。
老师们不是了吗?
灾害、变,是上苍示警,对人君或者官吏们的行为的惩罚和警告。
只要勤修道德,持身立正,那么灾厄自去,下安康。
譬如成康之际,就是因为圣君在朝,君子修德,是故山川不崩,河谷不塞,下安宁。
郑全一看刘据的神色和模样,心里面就有数了。
他再次拜道:“家上怎么忽然问起此事?可是有人挑拨?”
一副理所当然和毋庸置疑的模样。
张越见了,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这位太子,这位储君,真是刘氏的储君吗?
怕是当年的惠帝,也不过如此吧?
惠帝当年被曹参逮着一顿乱喷,也知道回几句嘴。
这位倒好,被臣子骑在脑袋上了,还以为对方是为了他好……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刘据这一系,都是这样的主。
宣帝还好,因为长于民间,所以杀伐果断,成就一代伟业。
但从元帝开始,就一个比一个优柔了。
也一个比一个性格好了。
终于让西汉王朝,亡于士族豪强之手。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理了理衣冠,出列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所言所行,包藏祸心!请家上惩治之!”
“如若不能,臣只好上书子,奏报此事!”
张越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若不把事情的严重性挑明白了,这位太子,这位储君,恐怕还会选择和稀泥。
甚至会偏帮郑全。
君不见,巫蛊之祸里,他一直等到江充等人当着他的面,从东宫挖出巫蛊木偶,才忍无可忍,斩杀了江充的吗?
若是如此的话,郁夷县的百姓的作物,就都要被太阳烤死了!
所以,张越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刘据一听,有些慌张,连忙起身,对张越道:“张侍中何至于此?”
郑全也被吓了一跳,此事若被子知道了……
自己恐怕就要被吊起来扒皮抽筋!
那位陛下,可不是眼前这位太子这样的和善之主。
在他面前,从无什么情义,与他也讲不了什么道德。
他发起飙来,六亲不认!
只是,自己服软事,让出此事的主导权事大。
若被此人得逞,那么以后他就会不断借长孙之手,插手东宫之事。
他这个家令还有什么威风?
更重要的是,郁夷县的事情,可不仅仅是郁夷县的事情。
牵一发而动全身。
郁夷的旱灾救了,其他地方的旱灾要不要救了。
都救了,他吃什么?
此番,各县的豪强,为了这场盛宴,可没少给他送礼。
一念及此,郑全也顾不得子发飙了,子发飙,那是以后,而且自己还有太子庇护,子最多责罚自己几句。
但若此时被落了脸面,那就损失大了。
更会失去江公的信任,没有江公的帮衬,他还怎么维持自己‘管夷吾’的人设?
“家上,难道家上宁肯信张侍中,也不肯信臣吗?”
“好叫家上知晓,张侍中欲救灾之法,臣也略有所知,不过凿井取水,架设桔槔而已……”
“欲凿井,就会抽调徭役,胥吏难免上下其手,百姓必定叫苦连连……”
“而架设桔槔,就更了不得了!”
“机变械饰,祸乱人心啊!”
“倘若百姓用了这机械之力,产生了依赖,时间一长,则机心自生,巧诈之风盛也!”
“还是令官吏修德,感动上苍,最为合适!”
张越听着,真是目瞪口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能把盘剥百姓,鱼肉人民,的如此大义凛然。
看来这儒家的犬儒们,还真是一脉相乘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越叹息了一声,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恐怕已经为杨朱之学所侵蚀,要祸乱下了啊!请家上立刻缉捕,并搜查家令之居所,必有所得!”
刘据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
一边是自己信任的大臣,一边是自己儿子的辅佐大臣,他老爹钦点的侍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但偏偏这两人,都是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模样。
现在,他们一个喊着‘他是人’,另外一个大叫着‘他是杨朱余孽’。
该怎么办呢?
刘据抚着额头,感到头疼无比!
唉!
大家君子之间,坐下来好好话、商量,难道就不行,非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