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轻的校尉,恭身托着手中的请愿书,敬呈到刘进手里。
张越看着这一切,脑海之中,却有着一个疑问:历史上,李广利是否曾经和现在一样帮助过路博德?
假如是,那为何失败?
假如不是,那为何现在又出现了这一幕?
这是张越忽然想到的一个问题。
李广利在现在的汉室的地位,毋庸置疑是极高的!
他手握着帝国最强大也是最精锐的一个野战兵团!
总责对匈奴的讨伐和对西域的经营大事务。
虽然,李广利的结局很难堪,他最终投降匈奴,并死于卫律之手。
但在现在,他却是大汉帝国仅次于卫青霍去病的最强武将。
数据不会骗人!
仅仅是在与匈奴的两次大规模会战中,李广利就已经前后斩首差不多两万!
山战役斩首一万多,余吾水之战斩首也差不多是相同数字。
请注意——在冷兵器时代,斩首数字和毙敌数字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
斩首是全面获胜后,胜利者割下敌人首级进行统计的一种方式。
而在野战中,实际毙敌和斩首数,存在差地别的差距。
特别是匈奴人有传统——倘若有人战死,那么能抢回他尸首者可以得到他的财产牲畜和奴隶。
所以即使以卫青霍去病纵之才,屡次打败和歼灭匈奴的主力。
但这两位之骄子,无双战神的生涯总斩首数加起来也就十三万左右(霍去病七万余、卫青五万)。
但在事实上,卫青霍去病几乎打光了当时匈奴帝国的青壮。
保守估计,匈奴死于战争的人口,应该超过四十万以上,甚至可能更多!
至于受伤和残废的人,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是故,匈奴人只能蜷缩漠北,幕南无王庭,休养生息二十多年才敢再出瀚海,与汉争锋。
而李广利所得到的这些斩首,还不同于卫青霍去病。
卫青霍去病,一直打的是歼灭战,是运动战。
几乎每战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而李广利的环境相比卫青霍去病,却是大大的恶化了。
无论是山战役还是余吾水之战,最终都没有获胜,只能撤退回国。
是故,其实际毙敌数量,应该还要更多。
即使只是以两万来计算,也很恐怖了——更不提,他在大宛之战中,斩首数字简直突破了际,至少斩捕五万以上!
这还不包括,将轮台王国从西域地图上抹去的那一次(史书记载,现在的汉轮台城,在太初以前是一个独立城邦,而且很强大,以至于它敢在楼兰、车师都被大汉远征军吓得屁滚尿流之时,依然敢于拒绝汉军的要求,甚至主动攻击汉军,然后他就被‘屠’了,全国上下鸡犬不留,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史官没有记载究竟杀了多少人,但一个西域的强国,人口(成年男性)应该不少于五万……)
在汉室,军功越高,斩首越多,武将的地位和权柄就越高。
那么问题来了,以李广利的身份地位和权柄,若在历史曾经帮助过路博德,那为何最终失败?
一定有一个抵充的力量,能将李广利方面的努力抵充掉。
反之,若历史上李广利没有做这个事情,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现在选择帮助路博德?
张越低头沉思着,无数消息和资料,在脑中此起彼伏。
有他在兰台看过的档案,也有他从后世史料中回溯的内容。
无数信息飞舞,最终汇聚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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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接过那一叠厚厚的布帛,然后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用鲜血蘸着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有两三千人之多。
这让刘进震撼无比,感觉手上拿着的帛书,如有千钧重。
自那日在兰台,被三位老御史,讲授了汉律变迁和演变故事后,刘进就开始留心律法之事。
所以他现在已经明白,这封请愿书上的如此多的人联名的意义。
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这意味着这些人甘愿拿自己的名誉甚至是身家性命,向国家恳求,给与路博德一个公正的待遇。
“孤闻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路公真长者也!”刘进沉沉一叹,感动不已。
他受到的教育和他的三观,都令他无法坐视一位长者,一个忠臣,受到如此苛待。
于是,他收起帛书,轻声道:“君候与列为将军校尉的陈情,孤知矣,孤当尽全力帮助路公在皇祖父面前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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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还在沉思和思考着李广利的问题,猛然听到刘进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大,瞳孔之中露出无限的惊讶。
他下意识的认识到了问题,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不……”他张开嘴,想要阻止刘进,但最终却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只能低下头,在心里长长一叹。
因为他反应过来了。
李广利在拿刘进和他当枪使!
但却也无法再阻止这一切了。
原因很简单,刘进已经答应了。
出尔反尔,是会遭人恨的!
更会彻底的得罪一个庞然大物——霍氏外戚军功贵族集团!
那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怪兽!
若刘进没有答应,此事还好。
答应了却又反悔,这头怪兽必定会被激怒!
也是直到现在,张越才明白了过来。
自己和刘进究竟卷入了怎样的麻烦之中。
路博德的事情,真的只是路博德和陇右李氏的矛盾?
仰或者,真的仅仅只是霍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与陇右军事贵族们的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事情,恐怕也不会如此麻烦。
李广利又何须来新丰?
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摆平!
要知道,若能让路博德荣归故里,收获的可是整个霍氏军事贵族集团的感激和善意。
霍去病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留下的那个利益集团,却是极为庞大的。
霍去病的部将,也不仅仅只有汉人。
在草原上,在幕南和河西走廊,迄今依然自诩‘骠骑鹰犬、走狗’的月氏人、乌恒人、辉渠人,不知道有多少。
更别提路博德在居延屯田二十年,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将居延从蛮荒的夷狄之土,建设成如今的塞外江南,大汉帝国最坚固的前进基地!
整个居延地区的大障塞,乡亭原野,到处都是受他恩惠和恩泽的移民、官吏。
可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如此强力的推助却不能让他荣归故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有和其他汉代大臣一样得到一个来自皇帝的美谥。
阻力的来源,事实上也就呼之欲出了。
张越先前一直以为是陇右李氏。
但陇右李氏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伟力?
或者,陇右李氏也只是这个庞大势力的一部分!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曾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汉家朝堂,就是一个夹杂了无数利益和诉求的大江湖。
其中鱼龙混杂,情况复杂的让外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实际。
而作为朝堂的一部分,汉军军方,当然也同样存在一个江湖。
在这个江湖里,泾渭分明,敌我明确。
“……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将军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客多事骠骑,骤得官爵……”张越在心里念着史记里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文字,手心里全是汗。
这句话单看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信息量。
但只要你将这段话之前的一条文字联系起来,信息量就会多到爆炸!
……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无所封。
这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之中在记录了霍去病鼎盛时期的风光后,末尾附加的一句评语。
一般人看了,可能只会一笑而过。
纵然后世人看了,大约也就只会在心里惊讶一声,随即就放下了。
只有身在此世,身处高位,才能透过迷雾,窥见一点点真相!
卫青当然是大英雄、大豪杰!
他在世之时,也并不看重名利,相反,坊间流传的故事和传以及张越在宫廷里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这位长平烈候性格温雅,宽厚待人,平易近人。
几乎就是一位敦厚长者和儒雅大将!
而在史记描述这一段历史的当时,卫青也不需要什么军功和荣誉来给自己增光添彩。
在事实上来,当时的卫青几乎可以称得上功高盖世,无欲无求了。
他本人也有意的将自己麾下的年轻部将和优秀人才塞到了自己的外甥霍去病麾下。
譬如,李敢就是卫青亲自向霍去病推荐的人才!
但问题是,卫青不是一个人啊!
他是卫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的大佬!
而且,卫青和霍去病是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的人。
卫青温良敦厚,宽厚待人,特别念旧情。
当初,他微末之时,差点被陈皇后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加害,幸亏被当时的骑郎公孙敖闻讯救下。
从此,卫青就将公孙敖视为长兄。
待卫青显贵,马上就大力提拔公孙敖,甚至搅尽脑汁为其创造立功的机会。
但是很可惜,有种人叫做烂泥扶不上墙。
元光五年,汉军初次出塞,公孙敖就在卫青的极力推荐下,被拜为轻车将军,与卫青、李广、公孙贺各统兵一万骑出击匈奴。
结果……
公孙敖指挥不当,损失惨重,一万骑出塞,居然阵亡、被俘七千!
要不是卫青百般袒护,拼命求情,公孙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但将军却是做不成了,只能当个校尉,而且实在没资格继续出塞。
所以,公孙敖缺席了其后的河南战役。
这一战,卫青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毁了匈奴在河南地新秦中的所有力量。
先是飞跃梓岭,如神兵降,强渡北河,奇袭高阙,全歼了匈奴的楼烦、白羊部,聚歼其右贤王主力,收复了整个河套,饮马黄河,跃马阴山,登上榆林塞,将旧秦的领土全部收复!
这一战,畅快淋漓,这一役打出了汉人的自信和骄傲。
从此,寇可往,我亦可往!
从此,匈奴人的嚣张气焰不复存在!
从此,一汉可当五胡!
只是……
卫青终究是君子,是敦厚长者。
当他携河南之战全胜匈奴的无上之功返回长安,看到老铁们老兄弟们的窘境,马上就同情起来。
于是,等到隔年,元朔五年卫青以车骑将军领衔出塞时,他的军队里,出现了无数关系户。
譬如,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近乎全军覆没的公孙敖,就在他极力推荐下,拜为骑将军。
什么叫骑将军?
这是卫青为了给公孙敖揽功特别发明创造的一个职位。
职责也很简单,扛着帅旗,带着亲兵营跟着卫青就好了。
这一战,同样是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汉骑席卷了整个幕南,打的匈奴人抱头鼠窜。
但奇怪的是,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的公孙敖,居然能以区区的骑将军‘傅校获王’,以致被封为合骑候。
毫无疑问,公孙敖其实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立功。
他的功劳是卫青分给他的。
就像卫青对待公孙贺一样。
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人跟着卫青就所向无敌,单独领军不是迷路就是失期,甚至干脆就被匈奴人打的落花流水,丧师无数!
当卫青风光鼎盛之时,他身边环绕着不知道多少关系户。
除了他的朋友、亲戚和老铁。
还有着各种各样,通过各种办法混进去的老旧贵族后代。
连平阳长公主的儿子,年不过十六岁的曹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连兵法都不知道,也能混一个校尉,分到功勋。
在哪个时候,只要能攀附上卫青,能和他扯上关系,就能发达。
卫青本人的性格也使得他无法拒绝老铁们、亲戚们和朋友们的请求。
于是,整个卫氏外戚集团不断膨胀。
直到有一,一个少年横空出世!
十七岁勇略无双,一出世就率八百骑直趋龙城,以少胜多,端掉了匈奴人的老巢,连单于的叔叔、伯伯和姨妈姑父都抓回了长安。
十九岁就功冠全军,锋芒之盛连卫青也黯淡无光。
匈奴人哀歌悲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到二十一岁,这位少年就已经是大汉帝国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下英雄,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哪怕是史上的那些军神,在他的成就和军功面前,犹如萤火之于太阳!
而霍去病和卫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卫青性格温厚宽平,极为念旧。
而霍去病激情飞扬,骄傲无比,用太史公的话就是——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
什么关系户,什么裙带,在他面前,连纸都不如!
看看他麾下的部将,都是些什么人吧?
不是马匪就是寒门,甚至是夷狄的降人、归义的胡人义从。
霍去病只看能力,只看能不能跟他一起愉快的削匈奴。
没有才能和能力的人,管你谁?一脚踢飞!
他也有那个资格和能力这么去做。
而随着霍去病的崛起,卫青的亲戚们、老铁们还有关系户们,纷纷失去了滥竽充数,混功劳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
元鼎年间一场酌金罢候,一百五十余位列侯封国落地。
关系户们,老铁们,全部卷入其中。
而此时,霍去病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他的部将,他的手下,风光无限。
矛盾由此而起,裂痕由此而生。
若霍去病能活着,或许,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没有人敢于挑战甚至连敌视也不敢!
但问题是,元狩六年夏,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在塞外与世长辞,一代战神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的人生就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遗腹子。
元封元年,霍去病唯一的儿子,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暴卒于泰山脚下。